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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群眾之心

所有心理學都是教育學,所有破譯都是為了治療:你不可能光認知而不改變。

福柯,《哲學與心理學》,1965年

群眾的心力,好像在社會的地質里面流出來的泉水一般,平穩(wěn)的時候,可以灌溉一切,激烈的時候,可以淹滅一切,群眾心潮的起伏,正不知要演出多少滄海桑田。

張九如,1931年2月25日

人是否為理性的動物?試并舉出理由。

群眾如何可為個人滿足其超人欲的一種情境?

試比較群眾和夸大狂的病者的異同。

群眾有沒有一種暫時存在的心靈?倘沒有,理由安在?

習題,選自高覺敷,《群眾心理學》,1934年

1913年10月,章錫琛(1889—1969)在中國當時最有影響力的綜合性刊物《東方雜志》上發(fā)表了題為《群眾心理之特征》的長篇譯文。該文寫于清帝國被推翻的兩年后,“天下當亂機潛伏大難將發(fā)之際”,文中斷言:“凡古今東西宗教政治之大變,群眾心意之所顯示,正常者恒少,而怪異者恒多。當局之人,以不通其故,遂往往狃于世俗之成見,而遺其事實之真相……試一覽晚清改革之史,觀其因急漸新故之舛馳輘轢,而生糾結之紛擾,設以群眾心理衡之,當必有泮然而冰釋者矣。”這篇文章強調,“群眾集合”會產生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非要借助“暗示”“催眠”等理論方可理解和描述。“一旦為群中之一人”,個人的行為動作“判別抉擇之力,為暗示所戰(zhàn)勝,不復有容足之地。是猶行催眠術時,被術者為術者暗示所左右,遂與日常之行動迥殊”。不過如果說在普通的催眠術中,催眠師與被催眠者之間的心理作用只是單向道,群眾的情況在文章中則混亂無序,甚至氣勢洶洶:“群眾之人,莫不以暗示左右其他之人人,而同時即莫不為其他人人之暗示所左右,于是互相反應,互相鼓動,而其勢力乃層積而彌增,其結果乃堅強而莫抗。”受“暗示傳染”所裹挾,意識之個性消失殆盡,輕信而易欺,“疑假為真,強無作有,而不可以常理喻”。(1)

《群眾心理之特征》用心理學的術語來解釋群眾的形成與行為,是將“群眾心意”的概念詳細介紹給中國讀者的早期文章之一。其發(fā)表于中華民國成立的第二年,袁世凱(1859—1916)和孫中山(1866—1925)領導的國民黨之間的武裝斗爭“二次革命”剛剛結束之際,章在文章最后發(fā)出這樣的警告:“要之個人與群眾,其性質迥然不同。常見溫恭寬厚之夫,及為群眾所同化,倏成暴戾兇殘,前后判若兩人。故用得其道,則可以成大事、立大業(yè),用失其道,則大罪巨惡,亦一發(fā)而不可制。嗚呼,可不懼哉!”(2)幾年后,著名且多產的記者、掌故家徐凌霄(1886—1961)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個人心理與群眾心理》的文章。和章錫琛一樣,徐凌霄借“群眾心理”之濾鏡,衡清末民初之變革,疑惑和顧慮泮然冰釋:“吾國革命頻年,民鮮寧息,其故可思矣。”徐更在文章結尾呼應章氏,對易受欺騙、易趨極端的“群眾心理”表示了不安:“善用之可得偉大之成功,不善用之,亦足招非常之危險。”(3)如上述引文所示,群眾擁有“不可以常理喻”的特殊“心意”,這樣的觀念讓知識分子既好奇又擔憂。面對危機四伏、“大變”將發(fā)的世界,章錫琛和徐凌霄建議“居上而蒞下者”要“察于其微”,去研究群眾“潛伏心中”的心理特征。很多知識分子都表達了同樣的思路,強調理解人類社會行為背后的心理因素的緊迫性和重要性。如后文將詳述,“群眾心理”的理論在五四前后廣泛流布,其回響貫穿了整個民國時期。(4)大部分中國群眾理論家關心的不是群眾的社會構成,而是群眾行為的特征和心理動因。他們關心的是“一旦為群中之一人”后會發(fā)生什么:“群眾之集合”會產生或者激發(fā)哪樣的心理?“及至一入群眾之中”,個人的心理和行為會出現(xiàn)什么改變?群集之中,心理與身體的相互作用所產生的群體行為,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解釋、預測、制馭?

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政治領域不斷擴展,罷工、集會、街頭游行、集體請愿以及其他形式的群眾行動在各地頻繁涌現(xiàn)。同時,以群眾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科學也開始在中國開花結果。本章集中討論民國時期將群眾心理化的話語實踐,研究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如何將群眾行為的心理學分析與一系列其他考量(比如對個性的理解,比如政治共同體在何種條件下得以形成,也比如激進變革如何變?yōu)榭赡埽┞?lián)系在一起。筆者的興趣不在于建構某種存在于集體行為表象之下、超越歷史永世皆準的群眾心理特性;事實上,作為思考和言說對象的群眾心理、群眾行為本身不僅是闡釋人類行為的心理學話語的產物,而且推動了更多相關話語的生產,因而參與了歷史學家尼古拉斯·羅斯所謂的“20世紀的經驗心理化”(psychologization of experience)。(5)群眾之心理化,意指人們將一種“心理可視性”(psychological visibility)投射到群眾行為之上,“不可以常理喻”的群眾在被問題化的同時,也通過新的言說方式變得清晰可“喻”——羅斯將這一過程稱之為“心理學‘真實效果’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psychological “truth effects”)。(6)

近期的心理學史研究挑戰(zhàn)了那種視人類內心為天然不變的客觀現(xiàn)實的心理本質主義(psychological essentialism),而忽略了心理過程本身的歷史性。心理學史學家已經令人信服地證明了心理學知識的對象與心理學話語本身相輔相成的辯證關系。(7)正如著名的心理學史學家?guī)鞝柼亍さR格(Kurt Danziger)提醒我們的,雖然心理學研究的對象“常常裝扮成反映現(xiàn)實、無關任何主體的類客體(quasi objects),但我們不能忽視這些客體與以它們?yōu)榭腕w的主體之間的關系”。(8)受這類研究啟發(fā),我所關注的是心理學的言說方式如何通過術語、概念、法則的流通和使用,不僅將“群眾集合”與“離群獨立”(9)區(qū)分為不同的心理情境,更限定了誰是拿著能夠打開群眾內心大門鑰匙的專家,誰是能為“善用之”出謀劃策的認知主體。本章意在將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對群眾的興趣歷史化,研究這種興趣具體的形式。群眾心理學的流行與20世紀上半葉中國長期的社會動蕩和政黨政治的興起分不開關系,也與知識分子對人類內心特別是沖動、欲望等非理性因素的普遍重視有關,更與研究人類行為的社會科學在現(xiàn)代中國的專業(yè)化和體制化有關,事實上,群眾心理學的流行正出現(xiàn)在這三方因素的交叉點上。對群眾行為的闡釋,本質上關乎闡釋者獲取知識權威與政治權威的方式和目的。如下文所示,群眾心理學論述不僅描述群眾,也同時書寫了知識精英對現(xiàn)代中國勃興的大眾政治內在的不確定性及其所釋放的潛能深刻的不安和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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