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詼諧及其與潛意識的關系(2)
- 弗洛伊德6:詼諧及其與潛意識的關系
- (奧)弗洛伊德著 車文博主編
- 5215字
- 2014-12-14 22:30:00
長久以來,有一個受人喜歡的定義:詼諧是在不相似的事物——亦即暗含類似性的事物——之間發現相似性的能力。保羅以詼諧的形式表達了這種想法:“詼諧是位喬裝打扮的神父,他將每對夫婦都撮合在一起。”費舍爾又給這句話加了注解[1846~1857,第1卷,第422頁]:“他最喜歡的是將親戚們并不贊同的一對男女進行聯姻。”然而,費舍爾卻認為存在著沒有比較的詼諧——因而無疑也是不必發現類似性的詼諧。因此,與保羅稍有不同,他把詼諧定義為,能夠將一些實際上在內容和內在聯系上互不相干的觀念迅捷地聯結在一起的能力。另外,費舍強調這樣的事實:在大量的詼諧判斷中,人們發現的不是相似,而是差異;李普斯則指出,這些定義和作為詼諧者擁有的一種能力的詼諧活動有關,而不是和他所制作的詼諧有關。
其他已提出的,或多或少有些相關的描述或定義詼諧的觀點是:“觀點的對比”、“胡說的意義”(“sense in nonsense”)、“困惑與啟示”。
克勒佩林(Kraepelin)的詼諧定義所強調的是對比的觀點:“詼諧是兩種在某些方面相互對比的觀念的任意聯系和聯結,其通常手段是語詞聯系”。李普斯之類的批評家毫不費力地指出了這一公式的所有不足;但他并不能使自己排除對比因素的存在,而僅僅是從其他方面對此做了解釋。“對比是存在的,但不是某種附屬于這些語詞的觀點之間的對比,而是語詞的意義與無意義之間的對比或矛盾。”(李普斯,1989,第87頁)他曾舉例說明如何理解這一觀點:“對比得以產生,僅僅是因為……我們可以賦予對比以詞的意義,但卻不能賦予對比以意義。(同上書,第90頁)。”
假使最后這個觀點得到進一步的發展,“意義與無意義”之間的對比就變得重要了。“我們某時看起來有意義的東西,現在看起來卻毫無意義了。在這種情況下,那就是構成喜劇過程的東西……當我們出自心理學的需要賦予某一說法以某種意義時,這個說法就顯得很詼諧。但我們這樣做,又把它取消了。借助于這種‘意義’(significance)我們得以理解各種事物。我們把‘意義’(sense)賦予一種表達,又知道從邏輯上來說它不可能有任何這種意義。我們發現其中有個真理,然而,根據經驗法則或思維的一般習慣,我們又不能從中找到這一真理的存在。我們認定它具有超越其真實內容的邏輯的或實際的后果;但一旦清楚地識別這一表達的性質,我們又只有否認這些后果。在每一個例子中,詼諧的話語在我們身上所喚起的,同時也是喜劇感受賴以寄身的心理過程,存在于從意義的賦予、真理的發現、結果的認定到對相對無意義事物的意識或印象的瞬即轉變之中”(同上書,第85頁)。
然而,無論這場討論聽起來有多么精密深奧,但問題卻會產生,即就詼諧與喜劇的不同而言,喜劇感受所賴以寄身的有意義與無意義事物之間的這種對比,是否也有助于對詼諧這個概念的界定。
“困惑與啟示”的因素也促使我們深入思考詼諧與喜劇之間的關系問題。康德(Kant)對喜劇做過一般的探討,他認為喜劇具有某種僅能蒙騙我們于一時的明顯特點。海曼斯(Heymans,1896)則闡明了喜劇的效果如何產生于繼迷惑之后而來的啟示。他引證海涅(Heine)說的一個高明的詼諧來說明他的意思。海涅說他的一個角色可憐的彩票掮客,赫希·海厄辛斯吹噓偉大的羅特希爾德男爵視他為同等人——相當地“famillionairely”驟然一看,這個表達該詼諧的詞匯犯了構成法的錯誤,不可理解、不能接受而且莫名其妙。正因為如此,它使人迷惑。撥開困惑的迷霧,理解這一語詞的含義,喜劇效果便產生了。李普斯(1898,第95頁)進一步補充了這一觀點。他認為繼啟示的第一階段——即令人困惑的語詞意味著這個或那個——之后是第二階段。在這一階段,我們意識到這一無意義的語詞先令我們困惑,隨后才將其真實的意義展現給我們。正是只有這第二次啟示,這種發現,才使一個按普通語言學的用法,毫無意義的語詞構成了整個事件的關鍵——影響到問題的徹底解決。只有這第二次啟示,才導致了喜劇效果的產生。
對我們來說,無論這兩種觀念中的哪一個使問題變得更清楚,這場有關困惑與啟示的討論都能使我們更接近于一個特殊的發現。因為如果海涅的“famillionairely”的喜劇效果取決于外表毫無意義的語詞問題的解決的話,那么,“詼諧”肯定無疑地歸因于該語詞的形成及由此而形成的該語詞的特征。
詼諧還有另一個特征,這一特征與我們已經考慮過的上述特性毫無聯系,但在權威們看來卻是不可或缺的。讓·保羅說(1804,第2部分,第42段):“簡潔乃妙語的形體與靈魂,它就是它的自我。”這句話不過是莎士比亞的劇本《哈姆雷特》(第二幕第二場)中那個饒舌老人所言之語的更改而已:
既然簡潔乃妙語之魂,
既然長篇大論會為他肢解
繼而剩下外表華麗的詞藻
那么,我還是言簡為好。
在這一點上,李普斯(1898,第90頁)所做的有關詼諧的簡潔性的說明是非常重要的:“詼諧說它不得不說之事,并不總是用很少的詞,而是用太少的詞——亦即,所用的詞未達到嚴密邏輯或普通思想和言語方式的最低要求。詼諧實際上是通過不說而說了它不得不說之事。”
從詼諧與漫畫的聯系中,我們已經看到,它們“一定要使暗含或隱藏之物顯露出來”(費舍,1889,第51頁)。我之所以再次強調這一決定性因素,是因為它與詼諧本質的關系比與詼諧是喜劇的一部分的關系更為密切。
(二)
我完全清楚,摘自作家們有關詼諧的這些不充分的只言片語并不一定是正確的。考慮到我在對如此復雜且微妙的思維做絲毫不差的正確描述時可能遇到的困難,我不能不使那些好奇的求知者花較大力氣從原始資料中獲取他們想要的信息。但我不敢保證他們將滿意而歸。上面羅列的那些作家所提出的有關詼諧的特征和標準——活動性,與我們的思想內容的關系,游戲性判斷的特征,不相似的東西之間的匹配,對比的觀點,“胡說的意義”,困惑與啟示的相繼發生,隱含意義的顯露,妙語的獨特簡潔性——所有這些,在我們乍一看是如此中肯,如此容易為事例所證實,以致我們不可能有低估這些觀點的危險。然而,它們不過是些只言片語,我們希望看到它們能夠聯結為一個統一的整體。我們有權要求一部傳記通過一系列軼聞趣事對一個人的人格做出描述;然而,當一切都說了和做了之后,它們對于我們關于詼諧知識的增加并不會比一部傳記做得更好。我們對于可能存在于那些分離的決定因素之間的聯結仍一無所知,比如詼諧的簡潔性與游戲性判斷的特征之間究竟有何關系。我們還想了解,為了成為一個適當的詼諧,詼諧是否必須滿足所有這些決定因素,抑或只滿足部分即可。如果答案是后者,那么,哪些決定因素可為其他因素所替代,哪些決定因素又是不必要的。我們也希望依據看來是不可缺少的特征對詼諧進行分組和歸類,我們從文獻中所發現的歸類,一方面基于詼諧中采用的技術性方法(如雙關語或文字游戲);另一方面,也基于詼諧在言語中的運用(例如,用于漫畫、特征刻畫以及冷落目的之詼諧)。
因此,對于闡明所有新的揭示詼諧奧妙的目的,我們不應該有什么困難。為確保成功,我們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要么導入新的視角進行研究,要么通過集中注意或增進興趣,竭力洞察得更加深遠一些。我們可以確保,至少在后一方面我們不會失敗。令人驚訝的是,為達到他們的研究目的,權威們均滿足于少量的已得到認可的詼諧事例。并且,他們每個人均從其先驅那里選取同一事例。我們一定不要推卸責任,即分析那些曾幫助第一流的權威研究詼諧問題的同樣事例。但我們仍試圖將目光對準新的材料,以便為我們的結論奠定一個更廣泛的基礎。因此,很自然,我們應該選擇一些詼諧的例子作為我們研究的主題,在我們的生活過程中,我們自己曾被這些例子最深刻地打動,這些例子也使我們笑的最多。
詼諧這個主題值得如此勞神嗎?我想答案是肯定的。撇開激勵我探索詼諧問題、照亮我研究之路的個人動機不談,我提醒大家注意。所有心理事件之間均存在著密切的聯系——這一事實保證了,甚至在一個遙遠的領域內所獲得的心理學發現,也將在其他領域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我們還應記住詼諧在我們的社會中所具有的獨特的、甚至激動人心的魅力。一個新的詼諧幾乎能像一個普遍感興趣的事件一樣發揮作用;它能像有關勝利的最新新聞一樣從張三傳到李四,再從李四傳到王五。即便是顯赫人物,當他們認為值得講述其出身、所到過的城市和國家、所接觸過的要人的故事時,也絕不會為在其自傳中報道自己曾經聽到過某些精彩的詼諧而感到羞愧。
二、詼諧的技巧
(一)
我們還是循著機遇的引導,考慮一下前一章里我們所遇到的第一個詼諧的例子吧。
在題為“盧卡浴場”的《旅游圖》那部分里,海涅介紹了漢堡的赫希·海厄辛斯——一個討人喜歡的彩票掮客和爆米花制造商,他向詩人吹噓他與有錢的羅特希爾德男爵過往甚密,最后他說道:“博士,如同上帝將會贈予我一切好東西那樣真切,我和薩洛蒙·羅特希爾德并肩而坐。他視我為與他平等的人——非常famillionairely。”
海曼斯和李普斯運用這一詼諧(一個公認的絕妙而且最有趣的詼諧),來例證他們的有關詼諧的喜劇效果觀。他們認為,詼諧的喜劇效果源于“困惑與啟示”(同上,第12頁)。不過,我們暫且不談這一問題,而要問另一個問題:“是什么東西使赫希·海厄辛斯的這種說法變成了詼諧呢?”只有兩個可能的答案,要么是句子所表達的思想本身擁有成為詼諧的特征,要么是詼諧存在于句子所給定的思想表達之中。無論詼諧的特征存在于哪一方,我們都要進一步探討并試圖予以查明。
一般說來,一種思想能用各種不同的語言形式——也就是說,用各種不同的語詞來表達,——不同的語詞能同樣恰當地表達某一思想。赫希·海厄辛斯的表白以一種特殊的表達形式呈現了他的思想。正如我們所見,這種形式非常奇特,且不那么容易為人理解。我們可以試著用其他語詞盡可能精確地表達同樣的思想。李普斯已經這樣做了,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以哪種方式闡明了詩人的意思。他寫道(1898,第87頁):“我們知道,海涅的意思是說,他(海厄辛斯)受到這一款待是以親近為基礎的——不是那種一般的親近。這種親近并非是具有百萬富翁特點的人普遍接受的規范。”假如我們換個說法而又不改變其意思,那么下述說法可能更符合赫希·海厄辛斯的含義:“羅特希爾德視我為他的同等人,相當的友好——也就是說,盡了一個百萬富翁之所能。”我們只想補充一句話:對于任何一個有過類似經歷的人來說,一個富翁的屈尊總包含著某種不那么非常令人愉快的東西。
迄今,不管我們堅持該思想的兩種同等有效的表達方式中的哪一個,都可以看出,我們已經解答了我們給自己提出的問題。在該事例中,成為詼諧的特征并不存在于思想之中。海涅借赫希·海厄辛斯之口說出的是一種正確而敏銳的觀察,一種顯然是痛苦的觀察。這種觀察在一個面對如此巨大財富的窮人身上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們不應當冒險把它描述為具有詼諧的性質。無論何人,在思考翻譯的過程中,如果不能擺脫他對由詩人所賦予的該思想的形式的回憶,因而覺得思想本身也包含在詼諧的本質中,那么,我們就可告訴他一個確切的標準,即詼諧的特征在翻譯中已經喪失了。赫希·海厄辛斯的話確實使我們捧腹大笑,然而李普斯的或我們自己對它的翻譯,雖然能使我們愉悅和深思,卻不能使我們發笑。
但是,倘若使我們的事例成為詼諧的東西不存于其思想中,我們就應該在形式上,在其表達思想的措辭中去尋找。我們只需研究其表達形式的獨特性,就可了解什么可以叫做詼諧的言語或表達的技巧,什么是與詼諧的本質有密切關聯的東西。因為假使代之其他的東西,詼諧特征與效果就消失了。此外,在將詼諧的言語形式看得如此重要這一點上,我們與權威們的意見是完全一致的,費舍因此寫道:“首先是純粹的形式(sheer form)才使一個判斷變成了詼諧(1989,第72頁)。”并且,我們還想起讓·保羅的一句格言,在這句格言中,他闡明了詼諧的這一確定的特點:“無論是在勇士們當中還是在話語中,陣地(position)是沙場制勝的利刃。”
那么,構成詼諧的“技巧”是什么呢?思想,例如此處的事例所表達的那種思想,要發生什么樣的變化才能變成使我們捧腹大笑的詼諧呢?通過將我們的譯文與詩人的原文相比,我們發現發生了兩件事情。首先,出現了相當多的縮寫式。為了充分表達該詼諧所包含的思想,我們不得不將一句字數少得不能再少的附言“that is,so far as a millionaire can”(也就是說,盡了一個百萬富翁之所能)加到原文“R.treated me quite as his equal—quite famillionarely”(R待我如同等人,相當的友好)之上。即便如此,我們仍覺得還有必要提供一個進一步解釋的句子。詩人添加得更為簡短:“R.treated me quite as this equal—quite famillionairely.”在這一詼諧中,由第二個句子添加到第一個中,說受到友好款待的所有限定,已經消失殆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