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4)
- 弗洛伊德10:達·芬奇的童年回憶
- (奧)弗洛伊德著 車文博主編
- 5455字
- 2014-12-14 22:28:26
“那時,事實上直到人們開始把我們稱作‘少女’時,我開始習慣于極度地依賴于你,并相信在世上除你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加默契的朋友了。我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姐妹,我父親只對蜥蜴感興趣,而對我則漠不關心。每個人(包括我以及其他姑娘)都會有所牽掛并與之相伴人生。那時,你就是我的唯一牽掛??墒钱斘野l現你被考古學迷住心竅時——請原諒我這么說,不過在我看來你這文雅的選擇實在太荒唐可笑了,而且,這也不是我想要說的——你開始變成了一個令人難以容忍的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腦袋上沒長眼睛,嘴巴里沒有了舌頭,也不再有記憶,而我的記憶卻還固著于孩童時期我們的友誼。顯然這就是我看上去與以往不同的原因。每當我在街上遇到你時,——最近一次發生在去年冬天——你總是對我視而不見,更少聽到你說任何話,你并不是只對我一個人這樣,你對待其他人也是這樣。我在你眼里就像一縷清風,而你——長著一頭稀疏的黃發,過去常常是我給你弄亂的——就像一只制成標本的白鸚一樣遲鈍、干枯,同時又像只始祖鳥一樣自以為是。是的,人們對挖掘出來的大洪水以前的鳥怪就是這樣稱呼的。只有一件事我沒有懷疑到,那就是在你的頭腦中同樣也潛藏著一個關于我的自以為是的幻想?;孟胛易≡邶嬝?,是被挖掘出來的一件文物重又獲得了生命。當你出乎意料地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時,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才斷定你頭腦中竟想象出這么一團亂糟糟的東西。后來,我倒覺得有趣和高興,盡管這事有點近乎瘋癲,因為我曾告訴過你,在這一點上我從未懷疑過你?!?
這樣,她十分坦率地告訴我們,他們童年時期的友誼已變成什么樣子了。在她那里,這種友誼逐步發展最終使她完全墜入愛河,因為一個姑娘必須有一個能夠寄托情思的地方。佐伊小姐,既聰明又清純,已經把她的思想清澈地暴露給了我們。雖然,對于一個人格健全的姑娘來說,第一次示愛都總是向著她的父親,佐伊,她的家庭里除了父親之外別無他人,就更容易這么做了??墒牵母赣H卻沒有給她留下任何情感財富,他將其全部興趣都投入到他的科學事業上。因此,她不得不將其視線投向周圍的其他人身上,尤其依戀于她的年輕伙伴。當他停止對她的關注后,她的愛并未因此而動搖,反而在不斷加強,因為他開始變得像她的父親,專注于他的科學事業并因此而遠離生活,遠離佐伊。這樣,她在她的戀人身上再次發現了她父親的身影,在兩者身上傾注同一種感情,或者我們也可以說在她的感情中將二者認同。這就使得她可以做到于不忠之中保持忠實。我們在這里所做的心理分析聽起來很有點信口開河,那我們為什么要這么做呢?作者向我們提供了某種極具代表性的證據。當佐伊形容她的昔日伙伴感情嬗變令她傷心時,罵他是一只始祖鳥,這是動物考古學中的一個術語。僅用這一個具體詞匯她就把兩個人的身份給概括了。她用相同的措辭來抱怨她所愛的人和她的父親。我們可以說,始祖鳥是一個折中觀念或中介觀念。在這一觀念中,包含著她認為她所愛的男子愚鈍的想法,而這又恰與她對父親的類似看法巧合了。
對手這個年輕人來說,事情的發展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考古學占據了他的整個身心,留給他的僅僅是對用大理石和青銅塑成的女像感興趣。他童年時期的友誼沒有加深演化成為激情,反而被稀釋了,他的記憶變成了深沉的遺忘,以致當他再次見他的童年伙伴時,卻未能認出她,也沒有注意到她。如果我們進一步考察我們的主人公,我們會懷疑,對于這位年輕的考古學家的記憶缺失,也許“健忘”并非是準確的心理學解釋。有一種類型的遺忘,其特點是比較難以喚醒,似乎患者內心深處有一種抵抗,在抗拒記憶的復活,即使遇到強大的外來刺激時也難以蘇醒。這種類型的遺忘在心理病理學中被稱作“壓抑”,作者給我們提供的這個病例好像就是這種壓抑?,F在,我們在總體上并不知道印象的忘卻是否與腦中的記憶痕跡的消失有關,但我們可以十分肯定地斷言,“壓抑”與記憶的消失或消退并非同時出現。事實上,被壓抑的內容通常很難輕易地進入記憶中,除非它獲得了更多的幫助,但是它卻能夠引起有效行為的發生,并且在某個外部事件的影響下,有一天它可能帶來某種心理后果,這可以被看作是對遺忘記憶被修正或派生的結果。如果我們不是持有這種觀點的話,那么這一切將是不可思議的。我們似乎已經看出,諾伯特·漢諾德有關格拉迪沃的幻想,源自他與佐伊·伯特岡之間的童年友誼的被壓抑了的記憶。當一個人的艷情系于某種壓抑的印象時,即當他的性生活受到壓抑的破壞時,被壓抑的印象有希望在某個特殊時候得到恢復。有一句古老的拉丁諺語對類似這種情況很適用,雖然它最初可能是用來指外部影響的排斥而不是指內心沖突。這句諺語就是:“你可以用草叉消除自然,但她會不斷地復歸?!碑斎?,這句諺語也不能包羅萬象,它只是告訴我們被壓抑的本能還會恢復這一事實,卻未準確地描述恢復的方式。這種恢復類似一種蓄意的背叛行為。被選作壓抑的工具的東西——就像拉丁諺語中的草叉一樣——又變成了恢復的工具:隱藏在壓抑力量的內部或背后,被壓抑的東西最終竟變成了勝利者。這一事實很少引人注意卻很值得思考。費利西安·羅普斯所做的一幅著名蝕刻畫(etching)比許多其他例證更加生動地闡釋了這個事實,這種闡釋是通過圣人和懺悔者的生活中一個受壓抑的典型案例進行的。一個禁欲的和尚在外界的誘惑下,逃到了受難的救世主的塑像前。而這時,十字架像影子一樣掉了下來,一個妖艷赤裸的女人像升到那個明亮的位置,同樣做著受難的姿勢。另外一些缺乏心理學知識的藝術家在表現類似的誘惑時,在受難的救世主身旁并排安上一個目空一切、盛氣凌人的“罪惡”。只有羅普斯把“罪惡”安置在十字架上救世主所在的地方。他似乎已經明白,當被壓抑的東西復蘇時,它就在壓抑力量中誕生。
在此暫作停留很有必要,因為我們需要通過這些病理學的案例讓自己相信,當人的精神處于壓抑狀態時,它對于被壓抑的某種感覺的任何方式的接觸有多么的敏感,相信僅憑少許相似性,被壓抑的東西就可以復活于壓抑力量之中,并借助它發生效果。在進行治療時,我曾經為一個年輕患者治過病——他當時幾乎還是個孩子——在他初次不自覺地知道了性事之后,便開始逃避體內所產生的每一次性沖動。他使用了各種各樣的方法來達到壓抑的目的。這一壓抑,卻激發了他的求知激情,增加了他對其母親的依賴,培養了一種孩子氣的性格。這里,我不想再進一步介紹這青年在與他母親的交往中,他那受壓抑的性沖動又如何再次爆發的。我要描述的是一種罕見而奇怪的現象,即在一般人認為很普通的一種情況下,他的另一道防線也崩潰了。數學歷來有助人擺脫性糾纏的美譽。這就是當盧梭與一位婦人鬧翻之后,他不得不接受來自她的一句勸告:“離開女人,去研究數學吧!”因此,我們的這位逃亡青年便把他的特殊熱情投入到他學校里的數學和幾何方面。然而,突然有一天他的理解能力在某些異常簡單的問題面前喪失殆盡。
其中有兩個問題是這樣的:“兩個物體正在互相接近,其中一個以……速度……”“有一個圓筒,橫截面的直徑是m,請描述一個圓錐……”換了別人肯定不會把這些問題看成是性的暗示,而他卻感到連數字也在誘騙他,于是連數學也放棄了。如果在現實生活中真有個諾伯特·漢諾德的人,他也借助考古學擺脫愛情和其童年友誼的話,那么,恰恰是那尊古代雕塑喚醒了他對童年時熱愛的姑娘的記憶,這才是符合邏輯,符合常規的。他愛上格拉迪沃的大理石塑像也是理所當然的。與此相似,他所忽視的活生生的佐伊也對他施加了某種影響。這種相似性暫時還難以解釋清楚。
佐伊小姐本人似乎能夠同意我們關于年輕的考古學家的幻覺的看法,因為在她結束她那“坦率、詳細和具有教育意義”的批評性講話時,她所表示出來的滿意并不是基于別的什么,而是基于漢諾德對格拉迪沃的興趣從一開始就與她有關這個發現。這一點,她并沒有料想到,但是,盡管有許多幻想性的偽裝,她還是領悟了其中的真諦。然而,她對他所實施的精神治療現在產生了它的行善效果。他感到輕松了,因為他的幻想已經被新的東西所取代,這新的東西只不過是一件扭曲了的、不完整的復制品。他不再遲疑,他想起了她,承認她就是當年那個善良的、歡快的、聰明的女孩,而且承認她在本質上并未有多大變化??墒?,他又發現了另外一些奇怪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姑娘說,“有人為了再生而不得不去死,可這人無疑是考古學家了?!保?41)顯然,她對于他沒有沿著他們童年的友誼道路來發展他們之間的新關系,而是借助考古學迂回達到目標的做法不能原諒他。
“不,我指的是你的名字……,因為伯特岡與格拉迪沃意思相同,都是描述某人步態優美?!保?42)
我們大家都沒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我們的主人公開始放棄他的謙恭,改扮一個活躍的角色。顯然,他的幻想癥已完全治好了,開始掌握理智了,并通過親自將自己幻覺之網的最后幾根線扯斷來證明這一點。這恰恰也是當一個病人在展示被壓抑的東西而緩和了幻想的沖動之后的正常表現。一旦病人們醒悟過來,他們會用突然想到的種種說法解釋他們幻覺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幾道謎題,我們已經猜測到想象中的格拉迪沃的希臘血統,是希臘名字“佐伊”在他頭腦中的模糊作用。但我們尚未觸及到“格拉迪沃”這個名字的由來,而只把它作為諾伯特·漢諾德的不著邊際的想象而放過去。不過,請注意!且慢!這個名字現在看來很可能是一個派生物——更確切地說是一個翻譯——是那個他試圖忘記的童年時他所熱愛的姑娘的一直被壓抑著的姓的派生或翻譯。
現在,對幻覺的過程及其破譯到此可以結束了。作者補充的這一段無疑是意在為他的故事安排一個和諧的結尾。這個年輕人一度那樣可憐,扮演了一個急需治療的精神病患者的角色,現在當我們聽到他越來越康復并能夠在她身上喚起曾經折磨過他的情感,我們對這年輕人的前途也就感到放心了。原來,當他提起他們在麥利戈宮談話時那個曾經打斷他們的討人喜歡的青年女子,并承認那個女子是他第一個認真喜歡的女人時,佐伊產生了妒忌。于是,佐伊準備冷淡地離開他。她說,反正現在一切都恢復正常,她本人也十分理智。他可以再去看望古薩·哈特爾本(不管她現在叫什么名字)并在他來龐貝城的活動中給予他科學上的幫助。而她本人得趕回太陽旅館去了,她的父親正在那里等她回去一塊吃午飯。他們也許還有機會見面,可能在德國的一個晚會上,也可能是在月球上??伤止始恐匮萘?。他以轟趕那只討厭的蒼蠅為借口,先是接觸了她的臉蛋兒,后又接觸她的嘴唇,直到盡一個男人在做愛時理所應當的主動義務。有一次一個陰影投在他們的幸福上,那是佐伊堅持說必須回到她父親那兒去,否則他就會在旅館里挨餓了?!澳愀赣H?會怎么樣?”(147)但是聰明的姑娘很快就打消了他的擔憂。“或許不會出什么事,我不是他動物收藏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如果是的話,我也許就不會這么傻地把整個身心都獻給了你。”然而,當她父親與她觀點一致時,有一個辦法可以穩妥地解決。漢諾德只需到卡普里島上,捕捉一只蝎虎(他可以在她的小手指上練習這種技術),拿到這里來放生,然后當著他父親的面再把它捉住,讓她的父親在他的女兒和這只大陸上的蝎虎之間進行選擇。顯然,這一計謀是帶有苦澀的嘲諷。它告誡她的未婚夫對她不要太接近她心目中的偶像。各種跡象,表現出他身上發生的巨大變化,從而又一次讓我們對他安心。他提議他和他的佐伊應該到意大利和龐貝來度蜜月,就好像他從未對處于蜜月中的埃德溫和安吉萊納斯生過氣一樣。他從記憶中完全抹去了他對那些從德國遠行數百里跑到這兒來進行不必要的旅游的幸福情侶們的不滿情緒。作者在這里用記憶缺失作為漢諾德態度轉變的一種可信的標志,顯然是對的。對于“她這位似乎也是被挖掘出來的(150)童年伙伴”提出的蜜月計劃,佐伊的反應是,她說她還未完全復活,不能做這種地理環境性的決定。
現在,幻想被美麗的現實所取代。但是,在這對戀人離開龐貝之前,這幻想還要再次演示一遍。他們走向赫拉克勒斯神廟大門,由此通向維亞·康蘇列亞的入口處,街道由幾塊古代石板橫向鋪成,這時諾伯特·漢諾德停下腳步,他要求姑娘在他前面走。她心領神會,“她用左手把裙子提起一點,佐伊·伯特岡,或者說是格拉迪沃的再生,在他面前走過,他仿佛是在夢中一樣注視她。她姿態輕盈,沿著石板道在陽光下走向街道的另一邊?!痹趷矍閼饎賶阂种?,曾在幻覺中看到的美麗與高貴變成了現實。
然而在他最后的明喻中——把童年的伙伴比喻為從廢墟中挖掘出來的文物——作者向我們提示了理解象征的關鍵,主人公的幻覺就是借助象征而掩飾他那壓抑著的記憶的。事實沒有比埋藏更適合與壓抑做類比的了。壓抑就是某種情感深藏于某人的心里卻又無法接近。埋藏是龐貝城遭劫難的根源,借助于鐵鏟的幫助龐貝城又從埋藏中復出。因此,年輕的考古學家在其幻想的驅使下,不由自主地來到龐貝城,也就是雕像的發源地,而這使他回憶起了他年輕的戀人。作者以他那靈敏的感覺,捕捉到了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孤立事件與個體特殊的心理過程之間所具有的某種珍貴的相似。在這一點上,作者的行為是合理的。
(第二章)
我們原本打算做的事情,僅僅是借助某種分析的方法,對《格拉迪沃》中隨便出現的二三個夢進行研究。那么我們是怎么走到現在這種地步,竟至于分解了整個故事,并對兩個主要人物的心理過程進行了分析與研究?其實,這并非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工作,它是一個必要的準備。當我們試圖去理解現實生活中某人真實所做的夢時,我們必須像現在一樣密切注意這個人的性格和職業,不僅必須了解他在做夢之前的經歷,還要掌握他很久以前的經歷。我甚至以為我們現在還不具備開始我們的中心工作的條件,我們應該在故事上再作停留,做進一步的準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