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3)
- 弗洛伊德10:達·芬奇的童年回憶
- (奧)弗洛伊德著 車文博主編
- 5368字
- 2014-12-14 22:28:26
在灑滿陽光的山坡上,他遇到了一位年長的紳士,從他的服飾可以看出他肯定是位動物學家或植物學家。他似乎在專注于捕獵。他轉向漢諾德說道:“你也對法拉格蘭尼西斯感興趣嗎?我幾乎沒有懷疑過,或許它并不僅僅出現在卡布里島那邊的法拉格蘭尼群島上,可能也在大陸上寄生。我的同事艾瑪所設計的方法的確不錯,我已經使用過多次了,效果很好。請保持安靜……”(96)他不再往下說了,把一個用草編成的圈套放在一個巖石縫前面,那里面有一只蜥蜴露出閃亮的藍色小腦袋在窺視。漢諾德帶著一種責備的心情離開蜥蜴狩獵者。他想象不出是什么愚蠢和不可思議的目的引導人們長途跋涉來到龐貝城。當然,這些人中并不包括他本人,他并不責備自己來到龐貝城的灰燼中追尋格拉迪沃的足跡,也不管目的是否荒唐可笑。他感到那位紳士的面孔有些熟悉,似乎在兩家旅館中的一家瞥過一眼這張面孔。他那談吐的方式也好像是在與一位老相識說話。
他繼續向前走,經一條便道來到了一所房子前面。這所房子他以前沒來過,再細看原來是第三家旅館,叫“太陽旅館”。店老板閑來無事,趁機向客人炫耀他的客房,展示他收藏的古董。他告訴客人,有一天他目睹考古學家們在廣場旁邊發現了一對相愛的戀人,他們知道難以逃脫厄運,彼此緊緊相擁等待死亡。漢諾德以前聽說過這個故事,并且一直認為它不過是一些想象力豐富且喜歡編造故事者的無稽之談,所以聳了聳肩以示不屑。但是,今天店主的話使他開始有點相信,尤其是當店主拿出一個金屬飾針(metal clasp),上面生有綠銹,說這是從姑娘遺體旁邊的灰堆中發掘出來的,他就更加相信這是真的了。漢諾德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枚金屬飾針。當他離開這家旅店時,他看到一扇敞開的窗戶里,一枝開滿了白色花朵的常春花在向他搖曳點頭。望著這枝祭祀用的花,他更加深信剛才買到的這件物品真實無疑。
可是有了這枚飾針之后,新的幻想又占據了他的大腦,或者說是原有的幻想又有了新的延續——似乎這對于已經開始的治療并不是一個好兆頭。在阿波羅神廟附近距廣場不遠的地方,一對相擁的年輕戀人的遺體被挖掘出來。在他的夢中,格拉迪沃就是在阿波羅神廟附近躺下睡去的。事實上,她有沒有可能又往前走了幾步,經過廣場遇到了某個人,后來她們一起死在那里?我們或許可以感受到,他的心頭由這種猜疑而生出一種類似忌妒的痛苦之情。他通過反思這件事情的非確定性成分,慢慢緩和了這種心情,讓自己恢復平靜,以便能心平氣和地在狄俄墨得斯德旅館吃晚餐。在那里,他的注意力被兩位新到的游客所吸引,他們是一男一女。盡管他們的頭發顏色不同,但他們的外貌有某種相似,他判斷他們多半是兄妹倆。他們是漢諾德踏上旅途以來首次給他留下好感的人。姑娘身上帶著一朵紅色的蘇倫多玫瑰,引起了他的某種回憶,但他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么。后來,他上床睡覺,又做了一個夢。夢的內容并無什么意義,但顯然是來自白天經歷的思想波動?!霸谀硞€地方,格拉迪沃坐在陽光底下,用草編制的圈套捉住了一只蜥蜴,她說道:‘請保持安靜。我們的女同事是對的,這個方法的確不錯,她用這個方法效果很好。’”他擺脫夢境,但還是睡意蒙朧。他在尋思,這簡直是瘋了。這時,一只看不見的鳥發出了一聲短促的笑一般的鳴叫,用嘴啄住了那只蜥蜴,飛走了,這才幫他從睡夢中徹底擺脫出來。
盡管有這些混亂,他還是帶著一種清新、平和的心情醒過來了。一根玫瑰樹枝上開滿了玫瑰花,與他前一天在那位年輕姑娘的胸前看到的那朵玫瑰花同屬一類。這樣他想起好像夜里有人說過人們在春天贈送玫瑰。他不假思索地摘下了幾朵玫瑰。這花一定有什么特殊意義,使他心理上產生了放松效果。他感到以往那種孤僻的心情不見了,他捧著玫瑰花,帶著金屬飾針和速描本,腦子里想著與格拉迪沃有關的問題,沿著常規路徑朝龐貝城走去。這時,原先的幻覺開始破裂:他開始懷疑格拉迪沃是否真的在龐貝,她是否不僅在正午時間出現,而且在其他時間也出現。這時,他的思考重點已經轉移到新近獲得的新意識上,由此而產生的忌妒感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折磨著他。他甚至希望幽靈能夠只讓他的眼睛看見,而別人則視而不見。這樣,他就可以不顧一切,把她視為自己的私有財產。他四處徘徊,等待著中午時光的到來,這時他看見了他所不希望看見的場面:只見墻角有兩個人,他們一定以為沒人看見他們,因為他們彼此相擁,嘴唇緊緊地貼在一起。他很驚訝地認出,他們就是前天晚上曾經給他留下好感的那一對男女??墒牵麄儸F在的行為似乎與兄妹不相符:在他看來,他們擁抱和接吻的時間似乎是太長了點。這么說,他們是一對戀人,或許是正在度蜜月的年輕夫婦——另一對愛德溫和安吉莉娜。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見到他們卻讓他感到滿足。他感到有些誠惶誠恐,似乎他打擾了某種表現忠誠的秘密行為。他退了回來,不再觀察。他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他已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現在似乎又找回來了。
當他來到麥利戈宮時,心里又一次被一種強烈的恐懼所籠罩,他怕看見格拉迪沃有另外一個人陪伴。當她出現時,他所能夠想出的唯一的問候語便是:“你是獨自一人嗎?”他好不容易才從她的反應中覺察到自己還為她帶來了一朵玫瑰花。他向她坦白了自己剛剛經歷的幻覺——在廣場上,與戀人相擁,他剛買回來的那枚金屬飾針就是她的。她不無嘲諷地問他那件東西是不是在陽光下發現的:陽光(她使用了意大利語“sole”一詞)產生了各種各樣類似那件物品的東西。他承認他有些頭昏腦脹。她提議他應與她一起吃一頓野餐,這樣有助于讓他大腦放松。她遞給他半個用薄紙包著的面包卷,自己吃另外一半。她看上去胃口很好。當她在嚼面包皮的時候,那口漂亮的牙齒閃爍于朱唇之間,并發出輕微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拔矣X得好像我們以前曾經一起共進過這樣一頓美餐,是在兩千年前,難道你記不起來了嗎?”(118)她說道。他想不出如何回答??墒?,吃了食物以后大腦有些輕松,再加上她所發出的表明她實際存在的許多信息不可能對他沒有影響,他開始慢慢恢復理智,并開始懷疑把格拉迪沃當成是白天的一個幽靈只不過是一個幻覺——當然啦,她說兩千年前與他共同用過餐也未必可信。他想出一個試驗來解決這一問題:這一次他重鼓勇氣,小心謹慎地去實施。她的左手放在膝上,手指柔美纖細。屋里有一只蒼蠅飛來飛去,莽撞無禮不合時宜,惹得漢諾德很是惱怒。突然,他舉起手掌,用力打在蒼蠅身上,同時也打在格拉迪沃的手上。
這個大膽的試驗產生了兩個效果:首先,他得到一個愉快的發現,那就是他的確碰到了一只實實在在的、活生生的、溫暖的人手。可是,接著從格拉迪沃嘴里發出的責怪卻使他驚恐地從石階上跳起來。她先是吃了一驚,待恢復常態后,便冒出這么一句:“你肯定是瘋了,諾伯特·漢諾德!”眾所周知,叫醒一個沉睡者或夢游者,最好的辦法就是喊他的名字??墒?,不幸的是當格拉迪沃叫他名字的時候,我們沒有機會看到他是如何反應的(他在龐貝沒有將名字告訴任何人)。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漢諾德曾經遇到的那一對討人喜歡的戀人出現了。那位年輕的太太用驚喜的腔調喊道:“佐伊!你也在這里呀?和我們一樣在度蜜月嗎?你給我寫信時可只字未提呀!”面對證明格拉迪沃確實存在的新證據,漢諾德溜之大吉。
對于這次不期而遇,佐伊·格拉迪沃也感到意外的不快。顯然,她正在進行的一項重要工作被打擾。可是,她還是盡快調整好自己,流利地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向她的朋友——甚至也向我們——解釋了她為什么會在那里出現,以便能夠使她擺脫這一對年輕夫婦。她向他們表示祝賀,但她本人并不是在度蜜月。“剛才走開的那個年輕人,精神有些失常,他好像認為他腦袋里有一只蒼蠅在嗡嗡作響。呃,我想每個人的腦袋里都有某種昆蟲,我該研究研究昆蟲學,以便在遇到類似的情況時我可以提供點幫助。我父親和我住在太陽旅店,他的頭腦里也進去了某種東西,于是便產生了這個好主意。父親帶我一起來到龐貝,條件是我玩得開心,不向他提出任何要求。我告誡自己,我一定要靠自己的能力在這里挖出個好玩的東西。當然,我并沒想到今天在這里有如此發現,我指的是我有幸遇到了你,吉莎。”她繼續說,她現在得走了,去陪伴她父親在太陽旅館吃午飯。說完,她就離開了。經過她的介紹,現在我們知道了她就是那位捕捉蜥蜴的動物學家的女兒。她還用她那閃爍其詞的話向我們透露了她的治療意圖和其他秘密想法。
然而,她走的方向卻并不是朝向她父親在那里等她吃飯的太陽旅館,她似乎也看見一個影子一般的東西在狄俄墨得斯德別墅附近尋找它的墳墓,后來便消失在一塊墓碑的后面。于是,她朝著墓園街走去,每走一步,腳幾乎都是垂直抬起。漢諾德在害羞和慌亂中已逃往這里了。他在花園的門廊里來回不停地踱著步,正在用理智整理他頭腦中的遺留問題。有一件事現在變得異常明朗起來。他曾完全喪失理智,竟然相信他在結交一位年輕的龐貝婦女,她重獲生命,以一種類似的物質的生理形態出現。毋庸置疑,這一幻覺清晰的認識,是他在返回健康認識的路上跨出的關鍵性一步??墒?,另一方面,這個活生生的婦女在與其他人交往時,似乎她也與他們一樣是真實存在著的,她叫格拉迪沃,并且,她知道他的名字。他尚未徹底清醒的理智還不足以解開這個謎。他的情緒也不夠平靜,感到無力面對如此艱巨的工作。他希望自己在兩千年前與龐貝城里的那些人一起被埋葬在狄俄墨得斯德別墅,這樣,他肯定就不會再遇到佐伊·格拉迪沃了。
然而,一種強烈的想要再見到她的愿望又產生了,抵制著他頭腦中殘余的想要逃跑的念頭。
當他轉過柱廊四個轉角中的一個時,他突然退了回來。在一塊斷石壁上,坐著一個當年死在狄俄墨得斯德別墅里一批姑娘們中的一個。他又一次企圖逃入幻想王國中去,但很快又抑制了這一沖動。不,這是格拉迪沃,她是來給他進行最后一次治療的。她準確地判斷出,他本能地試圖要逃離這座建筑物,她向他解釋要想離開是不可能,因為外面已經下起了傾盆大雨。她非常冷靜,開始詢問他想把她手上的蒼蠅怎么樣。他沒有膽量使用某個具體的代詞,但他卻有勇氣做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問她一個決定性的問題:
“正如人們所說的,我的頭腦里相當混亂,我為打你的手向你道歉……我不明白我何至于如此瘋狂……我也不明白那只手的主人為何能叫著我的名字指出我的失態?!保?34)
“這么說,你還是不能明白這一點,諾伯特·漢諾德??墒?,我不能說我對這一點會感到驚訝,你已經讓我習慣了。其實,我無須來到龐貝才知道這一點,你也可以少跑一百里的路在離家近一點的地方證實這一點?!?
“在離更近一百里的地方,”她解釋說,因為他還是不明白,“與你住的房間隔街斜線相對的拐角處有一所房子。在我的窗戶里掛著一個鳥籠子,里面關著一只金絲雀?!?
當他聽到這最后幾個字的時候,仿佛喚起了遙遠的記憶:一定是這一只鳥的歌聲使她產生了到意大利來旅行的念頭。
“我父親理查德·伯特岡,一個動物學教授,就住在那所房子里?!?
原來如此,她是他的鄰居,她看到過他并且知道他的名字。我們感到似乎是被澆了一盆冷水:問題的結局平淡無奇,并不值得我們如此期待。
諾伯特·漢諾德好像還沒有反應過來,他說道:“那么,你是……你是佐伊·伯特岡小姐?可是她長得另外一副模樣啊……”
伯特岡小姐的回答表明,他們兩人之間除了單純的鄰居關系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關系。她可以使用熟悉的第二人稱單數講話,他中午時分與幽靈講話時也很自然地使用過這一人稱形式,但后來與這個活生生的姑娘講話時卻一直回避不用。她為自己辯護道:“如果你覺得使用正式的稱呼更合適,我也可以使用這種稱呼??墒?,我覺得換種方式講話會更自然。我不知道我看上去跟以前是否有所不同,那時候我們常常在一起跑來跑去友好地玩,有時還變著法地玩,你撞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墒?,如果你最近這些年來曾經注意觀察過我的話,你就會明白我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了。
如此看來,在他們倆之間還有過一段童年的友誼——或許是童年的戀情——這說明她使用第二人稱是有道理的。這一結局或許正像我們起初懷疑的那樣平淡無奇。然而,當我們認識到這一童年的關系意想不到地解釋了大量發生于他們現在接觸中的細節時,我們的理解就進入了一個更深刻的層次。以漢諾德擊打佐伊·格拉迪沃的手為例,為了用試驗證實幽靈的身體是否存在的問題,他找了一個十分有說服力的理由,難道這不是正像佐伊所說的他們童年時期經常玩的“打鬧”游戲的重現嗎?請再想一下,格拉迪沃問考古學家是否記得曾在兩千年前共同吃過一頓飯。如果我們再次考察一下他們的童年歷史——姑娘還記憶猶新,而小伙子卻似乎已經淡忘,那么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似乎突然具有了某種意義。這一發現讓我們有所頓悟,年輕的考古學家有關格拉迪沃的幻想,可能是他忘卻了的童年記憶的回光返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他的幻覺就不是想象的隨意性產品了,而是受他已經忘卻但事實上還發生作用的童年印象所決定的,只是他本人沒有意識到罷了。我們應能詳細地揭示他產生幻想的根源,雖然我們還只能推測,例如,他想象格拉迪沃一定是希臘血統,或許是某個受人尊敬的名士——比如谷神祭司的女兒。這似乎與他知道她有一個希臘名字佐伊以及來自一個動物教授的家庭這兩個事實相吻合。如果漢諾德的幻想是記憶的變體的話,從佐伊·伯特岡提供的情況,我們有望找到那些幻想的根源。讓我們來聽一聽她怎么說吧。她已告訴我們,他們早已在童年時代就有親密的友好關系,現在我們接著傾聽他們這種童年關系的進一步發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