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2)
- 弗洛伊德10:達·芬奇的童年回憶
- (奧)弗洛伊德著 車文博主編
- 5326字
- 2014-12-14 22:28:26
剛才,我們談到故事的主人公在聽到金絲雀的鳴唱之后決定到意大利去旅行。其實,他對于這次旅行的目的并不十分清楚。我們還知道他沒有制定旅行的明確計劃和目標。一種內心的不安和不滿足感驅使他從羅馬出發前往那不勒斯,再從那不勒斯趕往下一個目的地。他發現他周圍都是一群群做蜜月旅行的情侶,他不自覺地留心起“埃德溫”和“安吉莉娜”的兩對情侶,但是實在不能理解他們的行為舉止。他得出結論:“人類所有的愚蠢行為中當首推結婚一事,結婚是最不可思議的事情,而到意大利做蜜月旅行是毫無意義的,是人類荒謬的集中體現。”(27)在羅馬,一次睡覺被一對熱烈親昵的情侶吵醒,便急忙逃到了那不勒斯,結果在那里又遇到了其他的情侶,從那些成雙作對的情侶交談中,他了解到他們大多數人無意到龐貝城的廢墟上逗留,而是要前往卡布里島。于是,他決定背道而馳,到龐貝古城去。可僅僅幾天工夫,他就發現自己在龐貝城的收獲“與當初的愿望和意圖恰恰相反”。
他在那里沒有得到他所追尋的安寧,相反,以前是些情侶們破壞他的情緒,擾亂他的思想,現在是屋子里的蒼蠅來搗亂,而且他把蒼蠅看作是邪惡和無價值的化身。這兩種不同類型的精神折磨殊途同歸:一些蒼蠅出雙入對使他想起了那些形影不離的情侶們。而且他懷疑蒼蠅們之間相互親昵用的是同一種語言,如“親愛的埃德溫”和“安吉莉娜,我的心肝”之類的詞語。最后,他不得不承認“他的不滿情緒并不僅僅是由環境引起的,部分原因根源于他自身”,他感覺到“他總也不滿足,原因是他好像缺少點什么東西,可他又不清楚那缺少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通過“英格萊索”進入龐貝,甩掉了導游,徑自漫無目的地在城里逛游。奇怪的是他竟然記不起不久前他在夢中還來過的龐貝城。到了“炎熱而又神圣”的中午時光,也就是古人看作是幽靈顯現的時分,其他的游人都已無影無蹤,小山一樣的廢墟躺在他面前,暴露在陽光下,荒涼而又凄慘。這時,他發現自己能夠想象到早已被埋葬的生活中——并非借助科學的力量。“它教會我用無生命的考古學方式觀察事物,它所發出的是一種早已廢棄了的語言。這一切對于用精神、用情感、用心完成的認識沒有任何幫助。誰若渴望認識它,那他就一定要獨自一人站在這兒,作為這兒的唯一生命,靜聽著中午時分的寧靜,感受這份炎熱,處在一片往日的廢墟中,細細地看,但不是用白眼;細細地聽,但不是用耳朵。你會發現,死去的人又蘇醒了,龐貝城又復活了。”(55)
當他用豐富的想象力喚醒歷史的時候,突然看見那浮雕的原型格拉迪沃從一所屋子里走出來。一點兒沒錯,就是她。她步履輕快地走上一段熔巖鋪成的石階,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就像那晚他在夢中見到的一樣。在那晚的夢中,她躺在阿波羅神廟前的石階上,似乎是要睡覺。“當他記起這些時,另一種東西第一次浮現在他的意識中: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體內有某種沖動就已經來到了意大利,來到了龐貝城,在羅馬和那不勒斯,未作太多的停留,以便尋找她的蹤跡。是嚴格意義上的‘蹤跡’,因為她既有那種特殊的姿態,那么她一定會在火山灰上留下了一個與眾不同可以辨認的腳趾印。”(58)
到此為止,作者抓住讀者的那種張力,已經變成了一種茫然不解的痛苦感覺。不僅僅是故事中的主人公失去了平衡,就連我們讀者也無法再保持清醒,因為格拉迪沃這個形象太神奇了,她先是作為一個大理石雕像,后來成為想象中的一個人物。她難道是考古學家誤入歧途后產生的幻覺嗎?她到底是一種“真實”的幽靈呢,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這么說并不是因為我們在提出上述問題時需要相信幽靈的存在。作者把他的故事稱作“幻想”,但他迄今為止并沒有找到恰當的機會告訴我們他是否也讓我們停留在這個被指責的平淡無奇、被科學的規律統治得呆板不堪的另外一個想象的世界中去,在那里精神和幽靈獲得了生命。從《哈姆雷特》和《麥克白》的例子中可以知道,我們很可能會沿著作者的思路進入那個世界的。假如是這樣的話,這位想象豐富的考古學家的幻想就得用另外一個尺度來衡量了。的確,當我們考慮到一個活生生的人的長相與一個古代的浮雕上的形象一模一樣,這該有多么難以置信時,我們提出的幾種猜測就會縮減為兩個:要么她是一個幻覺形象,要么她是光天化日之下的一個幽靈。故事中的一個小細節可以排除第一種可能性。一只巨大的蜥蜴在陽光下攤開身體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格拉迪沃的走近驚動了這只蜥蜴,它迅速地沿著熔巖石鋪成的臺階逃走了。所以,這一切不可能是幻覺,而是發生在夢幻者大腦之外的事情。難道是幽靈的出現驚動了蜥蜴?
格拉迪沃在麥利戈宮前面消失了。當我們看到諾伯特·漢諾德在他的幻覺驅使下,認為在幽靈現身的正午時分龐貝城又復活了,格拉迪沃復活了,并走進了公元79年8月厄運降臨日之前她一直居住的房子里時,我們不會感到驚訝。他在內心里認真審視房間主人的性格,審視格拉迪沃與他之間的關系,這就表明他的科學知識現在是服務于他的想象。他走進房間,突然他又一次發現了格拉迪沃,她就坐在兩根黃色柱子之間的低矮石階上面。“在她的膝上放著一個白色的東西,他無法認出那是什么,似乎是一張莎草紙……”他根據自己近來對她出身的判斷,用希臘語跟她打招呼。他內心激動地在等待,看著以幽靈面目出現的她,是否具有語言能力。她沒做回答,他又用拉丁語向她問候。這時,她露出微笑,開啟芳唇:“如果你想跟我說話,”她說,“你該用德語。”
對于我的讀者來說,這是個多大的羞辱啊!看來作者是在拿我們尋開心。他利用龐貝城的陽光,誘騙我們一步步走入一種幻覺,使我們對這個可憐的小人的評價不至于太苛刻。現在我們已不再迷,我們知道格拉迪沃是一個德國姑娘,有血有肉——這是我們認為最不可能的一種結局。現在,讓我們深懷自信,拭目以待,來看看這位姑娘與那件大理石雕像究竟是什么關系,我們這位年輕的考古學家是如何產生幻想,虛構出這位姑娘的離奇人格的。
可是,我們這部小說的主人公并沒有像我們這樣迅速地從幻想中擺脫出來。正如作者所說:“雖然他的信念使他感到快樂,但他不得不接受許許多多的神秘的現象。”(140)或許,這種幻覺的內在根源在他身上,而不在我們身上,因而我們對它一無所知。對他這種情況,若要使他回到現實中來,積極的治療無疑是必需的。同時,他所要做的就是將他的幻覺與他剛剛經歷的美好體驗統一起來。格拉迪沃早已隨著龐貝城的毀滅和其他東西一起死亡了,她只能是幽靈,在正午魔鬼出現的時刻重返生活。可是,在聽到她要求用德語講話的回答后,為何他說:“我原來就知道你說話的聲音是這樣的。”不僅是我們,就連那姑娘,恐怕也要提出這樣的疑問。漢諾德必須承認他從未聽到過那姑娘的聲音,雖然在他的夢中她躺在神廟的石階上睡去時,他向她呼喊后期望聽到她的聲音。他懇求她再做一遍她以前做過的那個姿勢,可是這回她站了起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幾步就消失在庭院的圓柱之間。在此之前,曾有一只漂亮的蝴蝶圍繞著她拍翅振翼,飛了一會兒。他把這解釋為是一只來自冥府的信使,提醒這死去的姑娘應該返回去了,因為正午幽靈出現的時間快要結束了。在姑娘消失之前,漢諾德抓緊時間朝她喊道:“明天中午你還來這里嗎?”我們現在可以嘗試對這一情景做出更加清醒的解釋,因為這姑娘似乎感到漢諾德對她講的話有些不妥,她好像覺得受到了侮辱,故離他而去。她畢竟不知道他做過的夢。難道她沒有覺察到在他的請求中隱含有色情意向嗎?漢諾德的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動機與他的夢境有關。
格拉迪沃消失之后,小說主人公先是趕到狄俄墨得斯德飯店,仔細觀察所有去吃午飯的客人;接著他又來到瑞士飯店進行了觀察。于是,他確信在龐貝城里他所知道的這兩家店里,沒有一個人長得與格拉迪沃哪怕是有一點點相似。當然,類似于可能在這兩個飯店中實際遇到格拉迪沃這樣不現實的念頭,他還是有可能放棄的。此時,喝著維蘇威火山灰土壤上釀造出來的葡萄美酒,他感到頭昏目眩,白天的感覺又回來了。
第二天,漢諾德唯一的一項計劃好的事情,就是在午間時刻再次趕到麥利戈宮去。在等待那一刻到來的過程中,他沒有沿著常規的路線走,而是翻越過古城墻到達龐貝。一枝常春花懸空而吊,花瓣呈白色的喇叭狀,在他看來這種發現似有玄機,這朵陰間之花在等著他摘下帶走。在他等待的時候,他似乎覺得整個考古科學是世界上最無趣、最無聊的東西。因為另外一種興趣已經占據了他的心靈,他在思考:“像格拉迪沃這種人,她既是死的,又是活的,雖然只在中午時分,那么她具體的出現其本質是什么呢?”(80)同時他也有些擔心,擔心哪天見不到她,因為或許她返回去以后需要過很長時間才能再次被允許到陽間來。所以當他再次看見她出現在兩根柱子之間時,他還以為又是他的幻覺。于是他痛苦地喊道:“噢!如果你真的存在且還活著該有多好啊!”這一次他顯然是過于認真了,那姑娘開口說話了,她問他是否愿意為她摘來一朵白花。接著他倆又前言不搭后語地做了一次長談。
格拉迪沃已經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了,也開始逐漸表現出對他的興趣。對此,作者解釋說,在前一天她向他投來的討厭和拒絕的目光,如今已變成了一種探索和好奇的表情。現在,她真的開始詢問他了。她讓他解釋前一天他的問話是什么意思,問他:當她躺下要睡覺時他站在她身旁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這么一問,她知道了他做的那個夢,在夢中她隨著她的家鄉城市一同被毀滅;她還了解到有關那件大理石雕像和那種步態的事,還知道這一切是多么強烈地吸引著考古學家。現在她又表示樂意表演一遍她的步態,與雕像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雕像上她穿的是涼鞋,今天穿的是一雙淺黃色的精制皮鞋。她解釋說這是為了符合今日之時代特色。顯然,她在逐漸進入他的幻覺之中,她從他嘴里把所有的細節都一點點地套出來,絲毫不做辯駁。只有一次,當他說他第一眼看見她就認出她就是雕像上的人時,她似乎是出于自身的心緒緣故,顯得有點不安。他們談話到了這個地步,她對那件雕像還一無所知,因此她很自然會誤解他的話。可是,很快她便調整好自己的心理,恢復常態。我們可以看出在她的話語中似乎還有另外一種意味,除了在幻覺背景下的意義之外,似乎還有某種現實和現代的意義。例如,當她得知他在大街上的實驗中沒有能夠成功地證實格拉迪沃的姿態時,感嘆道:“太可惜了!不然的話,你就不必長途旅行到這兒來了!”(89)她還得知他給雕像上的她取了個名字叫“格拉迪沃”。她告訴他她的真實名字叫“佐伊”。“這名字配你很合適,可是在我看來它像是一種苦澀的嘲諷,因為佐伊(Zoe)意指生命。”她答道:“一個人必須屈從于不可抗拒的事情,長期以來我已經逐漸習慣了死亡。”她答應他第二天中午還在老地方見面,在與他告別時,她又一次要求他為她摘一枝常春花。她說:“對于那些幸運的人,在春天里應送給他們玫瑰花,但對我這樣一個人來說,送一束代表遺忘的花是最恰當的。”無疑,對于一個死亡了這么久又重返生活僅幾個小時的人來說,憂郁是很自然的。
我們現在開始明白,并且感覺到有點希望。如果那位年輕小姐使格拉迪沃得以重獲生命,而且她又完全相信了漢諾德的幻想,她這么做很可能是為了讓他從幻覺中解脫出來。要達到這一目的沒有其他途徑,如果反駁他,那就連一點解脫他的希望都沒有了。即使是對這類真實病例的嚴肅治療,也只能讓病人來到產生幻覺的原地并盡可能詳盡地研究它,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如果佐伊是從事這一治療工作的合適人選的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治療一個像我們故事中的主人公這樣的病人應該如何進行。我們也很高興明白了這種幻覺是如何產生的。如果對這種幻覺的治療與我們的分析相一致,如果在對這個病例進行剖析的過程中,我們能夠對其病因進行準確的解釋,那么,這的確是一個奇怪的巧合,然而我們確實擁有此等實例。當然,我們也有理由認為,這個病例以這種方法治愈不過是一個“司空見慣”的愛情故事罷了。不過,作為消除幻覺的愛情這一治愈力量也不應被忽視。我們這位主人公對格拉迪沃塑像癡迷的愛戀,不就是一個墜入情網難以自拔的完整例子嗎?只不過他所熱戀的是過去的和沒有生命的東西。
格拉迪沃消失之后,只有一個發自遠方的聲音,像是一只飛過城市廢墟上空的鳥在大笑。這個年輕人現在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他從地上拾起格拉迪沃丟下的一件白色的東西,那不是一張莎草紙,而是一個速描本,上面用鉛筆畫滿了龐貝的各種景色。我們應該把她將速描本落在那里這件事理解成她還要回來的一種誓約,因為我們相信一個人如果不是出于某種秘密的原因或是隱含的動機,是不會忘記東西的。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漢諾德遇到了各種各樣奇怪的發現和證據,但他卻不能把它們理出頭緒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今天,他看到門廊的墻上格拉迪沃消失的地方有一個窄縫,足夠一個身體特別纖細的人鉆過去。他認為佐伊·格拉迪沃無須從這里遁入地下——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十分荒唐,他嘲笑自己曾信以為真。她極有可能利用這個缺口作為返回墓穴的一條途徑。他仿佛看到一個淡淡的影子消失在墓園街盡頭,這街就位于今天的狄俄墨得斯德別墅前。
帶著與前一天相同的問題處在同樣的感情旋渦之中,他開始繞著龐貝城郊區徘徊。他弄不懂,佐伊·格拉迪沃的身體性質究竟是什么?如果觸摸一下她的手會有什么感覺?一種奇怪的沖動驅使他下決心要做一下試驗。然而,另外一種同樣強烈的相反的抵制心理卻使他放棄了這種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