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銀帝國:一部新的中國貨幣史(修訂版)
- 徐瑾
- 23408字
- 2024-07-18 14:34:35
緒論
白銀的詛咒
得智慧勝似得金子;選聰明強如選銀子。
——《圣經》箴16:16
國家作為經濟史學家們所關注的重點,以收入和支出的形式組織其經濟活動……難道經濟史就不能圍繞著貨幣制度的演變而最有效地編寫出來嗎?(1)
——美國金融史學家金德爾伯格(C. P. Kindleberger,1910—2003)
一
“銀,白金也。”《說文解字》中如是說。白銀是價值僅次于黃金的貴金屬。
對比西方人對于黃金的迷戀,國人對于白銀可謂念念不忘。從古至今,中國歷史上對于白銀的偏好幾乎隨著時間日益加深,而白銀成為中國本位貨幣的艱難歷程,恰恰也隱藏著中國歷史大變遷的隱秘緯線。
白銀在中國上古時代已有出沒,從考古來看殷商時期就用銀貝等物,“農工商交易之路通,而龜貝金錢刀布之幣興焉。所從來久遠,自高辛氏之前尚矣,靡得而記云?!菹闹畮?,金為三品,或黃,或白,或赤,或錢,或布,或刀,或龜貝”(2)。這里的“白”,也就是銀。銀在春秋戰國已經具備貨幣部分職能,目前能夠找到當時的各類銀貝等貨幣出土。即使如此,五代之前銀更多作為裝飾賞賜,在秦漢之間銀并不作為主要支付手段,“秦兼天下,幣為二等:黃金以鎰名,為上幣;銅錢質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3)
從“不為幣”到最終的法定貨幣,白銀在中國的貨幣化歷程不無曲折。戰國至秦漢時期,更多用金與錢,進入六朝、隋、唐是錢帛并行,宋、金、元至明初則是錢鈔流通。五代后白銀才開始逐漸用作支付,兩宋后白銀逐步進入民間,與錢并行使用,直到明代中晚期,白銀正式完成在中國的貨幣化。從此之后直到20世紀30年代,這500多年間,中國經歷了大小戰爭,浩劫無數,始終固守白銀,其間銀兩和銀元通用。
對比中西貨幣史,從一開始中國與西方的貨幣制度就呈現出不一樣的特點。古代西方小國林立、國際貿易發達,雖然一國之內國王可以規定何為貨幣、價值幾何,這些規定卻無法在其他國家疆域內使用,真正能夠被國際市場接受的流通物,從很早開始就被鎖定為貴金屬鑄幣。早在公元前7世紀,小亞細亞的希臘小國呂底亞就已經開始鑄造固定總量、標明價值的金銀合金鑄幣(而中國遲至清朝末年才開始白銀鑄幣),從此塑造了西方貨幣史注重貴金屬鑄幣的路徑。
相比之下,在明朝中期之前,大部分時間內各種賤金屬鑄幣(銅錢、鐵錢)構成中國貨幣的主要形態,中間間雜著貨幣史上的早熟傳奇,即北宋到明初400余年最終失敗的紙幣試驗。回顧貨幣史,通脹和通貨緊縮在中國歷史上交疊出現,政府不時地受到誘惑,以虛值大幣或者輕薄惡濫鑄幣方式大肆搜刮,民間則以私鑄、停用惡幣等方式反擊,雖嚴刑峻法亦難禁絕。最終結果則是,即使帝王意志亦需接受市場檢驗,從半兩錢、五銖錢到開元錢再到宋代銅錢、鐵錢、紙幣,中國錢幣命運難以與王朝興衰相隔離。
即使白銀在明中期得以貨幣化之后,白銀在中國大部分情況下也僅僅是作為稱量貨幣使用,而非西方早已習慣的鑄幣方式。從古代銀兩形態來看,隋唐以前稱銀兩為銀鋌、銀餅或銀笏,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古代“鋌”通“錠”,從宋代開始一般稱呼銀鋌為銀錠,而把銀錠叫作“元寶”始自元朝。據說元朝至元三年(1266年)以平準庫的白銀熔鑄成“錠”,重量達50兩者叫元寶,即“元朝之寶”的意思。剛開始元寶不單用于銀錠,也出現在銅錢上,但后來成為銀錠的通稱。大體而言,從漢朝到明清,銀錠開始由圓餅形逐漸向長條形發展,隨后是束腰形,最后發展成元寶形。(4)這種發展,有錢幣學家認為更美觀,也有人認為不方便,是一種倒退。至于銀元,中國自制銀元之前,銀元基本源自海外銀元,所謂“外洋”。
作為稱量貨幣的白銀,不僅成色和品質需考察,而且各地換算方法林立,使用并不方便,直到民國“廢兩改元”才算正式全面以銀元取代銀兩,白銀得以以制幣形態流通。此外,中國貨幣歷史上雖然有各類當鋪、銀鋪、錢莊等金融機構,但是長期沒能發展出現代銀行體系,對于中國信貸體系的深化乃至現代國家轉型拖累甚深。
細究中國貨幣史,可以發現其形態變遷與制度發展均離不開特定的歷史變化,而貨幣的變遷背后對應著帝國的進退。歷史細密經緯之中,白銀始終是一根連綿不絕又隱匿無比的線。要重新認知中國貨幣史,把握白銀在中國貨幣化的關鍵進展,就必須結合經濟史、政治史、財政史、軍事史等研究,從更大的視野重新審視中國歷史。換言之,理解貨幣必須在貨幣之外,其前提是重新厘清中國歷史的關鍵脈絡。
對于傳統中原王朝而言,為維護王朝統治,必須應對內外兩方面的挑戰。過去史書多聚焦帝國內部挑戰,外部挑戰在傳統敘事中往往被忽略,但事實上少數民族在中國歷史中并非短暫過客,千百年來北方草原游牧民族隨時虎視眈眈,長城內外枕戈待旦之卒動輒以百萬計。和平要么是贏來的,要么是暫時的,無論哪種,都對中原王朝的軍事能力及其資源汲取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更緊要的是,以龐大物資支持的軍隊,天然地更容易效忠于帶領他們的將軍,而不是遠在天邊的朝廷,在軍隊忠誠度與軍隊戰斗力之間,皇帝們往往陷入兩難。這構成了棘手的內部挑戰。
權力醉人,可如何保護權力?帝國內部的權力紛爭背后,也隱含著制度變遷的動力。西周選擇的是相信血緣宗族力量,封土建國以統領萬方,卻最終以兼并戰爭與秦漢大統一而結束。從秦漢直到唐,朝廷一直在試驗各種方式,以對抗幽靈不散的地方豪族與割據軍閥的潛在反叛勢力,試圖將軍事權力牢牢掌握在手中,其可悲的失敗在安史之亂中達到高潮。相應地,軍制也在征兵制(如府兵制)與募兵制之間反復搖擺:征兵制方式簡單、效力驚人,但要么依賴于草原民族的血勇氏族精神,要么難以持久;而募兵制不僅耗用浩大,維持軍隊忠誠亦不易。
內外沖擊之下,王朝的資源汲取能力也在不斷經受考驗。王朝興起之初,無主土地眾多,各類均田制度可以順利實施,以實物稅為主的各類財稅措施也容易落實。時間一久,由于土地兼并與大戶蒙蔭,朝廷財力難得保障,各類貨幣化稅收改革方案不得不出臺,楊炎、王安石、張居正、雍正的改革時隔近千年而前后相繼,其本質都是為支撐王朝政府對財稅收入的欲求。
進入近代,在白銀全球流入流出的牽引沖刷之下,中國經濟乃至國事都受到諸多影響,從明朝滅亡到鴉片戰爭,以及隨后多次政治戰亂與經濟危機,莫不如此。諷刺的是,民國在艱難告別白銀、邁入紙幣時代后,卻緊接著進入惡性通脹之中,幾乎重復了多年前南宋的紙幣故事,中國貨幣的千年躍進近乎被一筆抹殺。
昔日的天朝上國,隨著白銀化進程,也經歷了帝國輝煌的褪色,不僅從世界GDP(國內生產總值)第一跌落至落后于西方,甚至也落后于亞洲近鄰日本。早在白銀貨幣化的明末清初,不少啟蒙思想家就力陳白銀的弊端,視之為大害,黃宗羲說“故至今日而賦稅市易,銀乃單行,以為天下之大害”,王夫之也表示“饑不可食,寒不可衣,而走死天下者,唯銀也”。白銀導致華夏易主、帝國落伍,這一說法不僅限于明,清末康有為也認為“夫以五千年文明之古國,四萬萬之眾民,而所以致亡之理由,不過是銀落金漲之故,豈不大可駭笑哉!”這種思路演繹至今,被涵蓋在反思中國落伍的大辯論中。
白銀與落后,是無意巧合還是因果關系,白銀是否為中國落后的根源?梳理數百年白銀歷史,我們看到白銀的命運伴隨著一個古老帝國的掙扎與糾結,白銀嬗變背后,不僅是王朝更迭,更是文明興衰。借助白銀之眼,我們可以一窺中國現代化之路。(5)
本書分為三個部分,其中第一部分為總論,偏于理論,敘述本書的立論脈絡以及觀察框架。第二部分為全書主體,強調史實,分為五章。第一章綜述東西方白銀的不同命運,第二章詳細討論宋元兩朝的紙幣試驗,第三章分析明朝的銀本位與全球化互動,第四章則探討名存實亡的銀本位如何在晚清陷入混亂與崩塌,最后一章則是民國的貨幣歷史,即從白銀開始,以法幣結束。第三部分是后記、附錄“東西貨幣金融大事記”等。
二
在廣泛運用白銀之前,中國人曾經廣泛運用紙幣,這原本是超越時代的創新。
古希臘哲學中曾有“金銀銅鐵”理論:人都是一土所生,彼此開始為兄弟,但是老天鑄造他們的時候,分為三種人,第一種人身上加入了黃金,因而是最寶貴的,是統治者,其次則加了白銀,這是輔助者或者軍人,最后則是銅鐵,往往是農民及其他技工。(6)
神話是現實的隱喻,對應著西方神話中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的說法,中國古代也有金銀銅三品的說法(“虞夏之幣,金為三品,或黃,或白,或赤,或錢,或布,或刀,或龜貝”)。東西方貨幣歷史發展分為不同階段,西方大致是從商品本位、金銀復本位到金本位,然后到紙幣本位(或許應該加上一個新的階段,即我們正在迎來的數字時代),其中貨幣形態變遷也是為了適應經濟的不斷貨幣化。文明誕生之初,貨幣很可能是起源于饋贈,隨后進入商品時代,從貝殼到胡椒,很多物品都曾經作為貨幣存在,而金銀在其中占據重要地位,東西方都曾經經歷金銀以及各類金屬輔幣并用的時代。到了18—19世紀,歐洲逐漸從金銀復本位過渡到金本位,隨著現代銀行系統的發育,債券市場的繁茂發展,最終西方在20世紀過渡到紙幣本位。
可以說,紙幣是人類貨幣發展的高級階段,與金屬貨幣并不在一個維度。成功的紙幣,尤其是法幣,其實依賴于市場與國家的信用協定。對比之下,中國早在宋元明三朝時期就展開了規模宏大的紙幣試驗,而也正是這一階段的失敗,構成白銀在中國最終勝出的重要一環。銀在中國五代之前更多作為裝飾工藝使用,金在漢代之后作為支付也不多見,唐代貨幣制度更是錢帛并用。到了宋代,銀的使用從上流社會走向民間,逐步開始有了一定的支付地位,各類筆記小說以及物價記錄中關于銀的記錄也比以前多了很多。更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中國誕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在西方中世紀金銀復本位的同期,中國紙幣試驗從北宋開始就頗具規模。(7)
北宋交子最早發行于11世紀初,也就是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流通近80年,比起西方國家最早的紙幣早了六七百年。回看宋朝,的確堪稱特異。紙幣誕生在北宋,一方面體現了宋代經濟的繁盛,這可能是中國經濟全面超過西方的歷史頂點,另一方面也源自當時帝國征戰的戰爭開支與財政壓力,為紙幣的擴大使用創造了歷史條件。宋太祖趙匡胤崛起于五代十國戰亂之間,確立以文制武策略,在立朝之初即行募兵制,傭兵數量高達120萬。有宋一代,邊患不斷,遼、金、蒙古都軍威赫赫,宋朝與之對峙數百年。為支持龐大的軍資,宋一反常例,大力發展商品經濟,不僅經濟實力在中國古代王朝中高居第一,經濟的貨幣化程度也突飛猛進,其財政收入中貨幣形態占比高達80%(相比之下,盛唐最繁榮之時也不過20%)。在浩大軍費之下,有宋一代一直處在龐大的財政壓力之下,這也造成紙幣的歷史機遇??上У氖牵捎诩垘攀紫仁欠沼诔⒌膽馉庁斦枰?,隨著軍事吃緊,紙幣也在無約束濫發之下崩潰。
當時,不僅宋朝交子、會子等金融創新領先了全球潮流,與宋對峙多時的金國,其交鈔也獲得了不菲成功,一直持續到從大漠崛起的蒙古鐵騎席卷而來。然而宋朝紙幣的故事并沒有終結,隨后的元明兩朝也步其后塵,將紙幣之弊放大于無限,發行了各類鈔票,這些鈔票逐漸走向不可兌換,部分具有法幣性質。和宋朝的交子、會子一樣,這些邯鄲學步之作,最終走上濫發之路,也沒有更好的結局。
隨著紙幣的興起,白銀的地位最開始并不具備合法性,元代曾經抑制用銀,而明代初期也曾經禁止白銀交易。明朝禁銀而民間用銀不止,隨著白銀的逐步貨幣化,在無可奈何之下,明朝終于在中后期對白銀解除禁令,隆慶元年(1567年)規定,“凡買賣貨物,值銀一錢以上者,銀錢兼使;一錢以下止許用錢”。白銀的貨幣地位獲得法律認可,嘉靖年間官方正式規定了白銀同錢的比價。從此,白銀地位達到最高,直到20世紀30年代初仍舊如此。
紙幣敗北,白銀登場,白銀在明朝煥發其通貨“光芒”。時間流逝之下,明朝初期洪武體制的嚴酷最終輸給經濟發展的活力,恰好此時,地理大發現之后大量美洲白銀流入中國,將明朝經濟從死水微瀾改造為喧聲四起。中國古典小說《金瓶梅》,形象生動地描述了明朝后期商品經濟的發達,這其中,海外白銀流入及其貨幣化正是幕后最重要的推手。
紙幣的三朝失敗試驗,成就了白銀在中國的終極勝利。對于古代帝王來說,金屬貨幣難以控制,鈔票是最為便利的貨幣形式;此外,古典時代因為貴金屬不足導致的經濟問題屢見不鮮。以此而論,如果紙幣發行得當,數量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不僅有益于政府財力,對于經濟其實也是極大的紅利與躍升。換言之,紙幣本身可謂金屬貨幣到信用貨幣的一次“升維”,運用得當的話對于經濟大有裨益,典型如英鎊對于英國崛起的決定意義。
然而歷史沒有如果,戰爭邏輯與皇權思維主導之下,紙幣創新帶來的不是繁榮而是濫發。在宋元明三朝,中國試圖跳過銀本位直接進入紙幣本位,但這一過早誕生的紙幣最終卻因為缺乏約束遭遇了挫敗。在與紙幣的競爭中,白銀作為一種替代物,對于民眾來說有保值和儲存的便利,最為關鍵的是,白銀具有免于被權力輕易掠奪的貨幣本性,朝廷至少無法“印”出白銀來。因此,白銀天然是市場的選擇。在市場選擇這一隱性卻強大的力量之下,紙幣試驗從宋代的會子悲劇開始,到明代大明寶鈔的失敗,最后不得不以失敗而告終。
中國紙幣的命運,是成熟的古老帝國又一次過早開出的文明之花,一切聰明與機心,在缺乏約束與邊界之際,最終都會自我毀滅。回看白銀近千年的故事,其競爭對手紙幣的作用如此巨大,從交子開始,堪稱白銀貨幣化的開篇,以法幣結束,也是白銀貨幣化的歸宿。
三
一個產銀不多的國家,如何在近500年中維持銀本位?答案在于海外白銀。
中國是貧銀國,其產銀數量究竟多少,可以從《明實錄》銀課收入(也就是對白銀賦稅)中一窺究竟。從每年平均銀課收入來看,洪武二十三年到洪武二十六年最少,每年平均銀課收入為25 070兩,此后激增到20多萬兩又回落,從總數來看,洪武二十三年到正德十五年130年間銀課(少量金課)合計113萬兩有余。(8)這意味著明代每年銀課收入大約為10萬兩。明代銀課在銀礦產額中所占的比例比宋代和元代高,也高于當時的西班牙(一般認為西班牙金稅為1/20,而銀稅則為1/10),明代銀課一般被認為是銀礦產額的30%左右(9),如此可以推算明代白銀產量并不算多,平均每年30萬兩略多。
表0.1 明代歷朝每年平均銀課或金、銀課

資料來源:《明代的銀課與銀產額》(全漢昇,1966)。
如此少的白銀產量,自然無法承擔龐大的明朝經濟貨幣化的歷史重任。事實上,這一重任主要是由大規模流入的海外白銀來承擔的。海外白銀有兩個主要來源:傳統上是日本白銀,在唐代遣唐使的貢品中往往可以看到白銀的出現,而其帶回日本的物品中各類錢幣也是屢見不鮮;更具有意義的則是美洲白銀,其通過各種貿易渠道進入中國。中國白銀貨幣化的進程,不可避免地與肇始于地理大發現的第一次全球化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16世紀是一個分水嶺。1492年,冒險家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1545年,一個叫瓜爾巴的印第安人在安第斯山高地發現巨大銀礦山,這座銀山被喜出望外的西班牙人取名為“富山”(The Rich Hill),成為美洲一個標志性的事件。隨著1563年在秘魯發現提煉銀子所用的水銀,美洲白銀開采全面發力,金融史學家金德爾伯格估算美洲白銀最高年產量為300噸。
地理大發現中的銀礦滿足了歐洲人的貴金屬狂想。歐洲人最早為金子而去往新世界,恩格斯曾經說,“黃金一詞是驅使西班牙人橫渡大西洋到美洲去的咒語,黃金是白人剛踏上一個新發現的海岸時所要的第一件東西”。隨著波托西銀礦的發現,銀子在1560年后比黃金更受到西方關注,在東方又恰逢明代對于白銀渴求難耐之時,美洲白銀隨之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成為東西歷史脈動的新角色。
在白銀的跨大陸流動大潮中,中國和歐洲的金銀比價差距是一個主要動力。中國金銀比價一直高于歐洲,早年是1∶3甚至更低,明初大概是1∶6—1∶5,隨后到1∶8—1∶7,直到清代仍舊高于歐洲,歐洲中世紀一般是1∶14—1∶10 ,甚至更高(按照美國經濟史學家漢密爾頓1934年的數據,1643—1650年金銀比價為1∶15.45)。美洲金銀礦是導致世界貴金屬價格變化的重要推手,16世紀的發現使歐洲金銀大跌至近原價的1/3,但是銀比金的名義價值下跌更大。(10)生活在18世紀的亞當·斯密(Adam Smith)觀察到,在美洲金銀礦發現之前,歐洲造幣廠規定純金對純銀的比價為1∶12—1∶10,隨后在17世紀則變為1∶15—1∶14 ,原因在于美洲雖然幾乎同時發現了金銀礦,但銀礦比金礦更豐饒,對比之下中國則為1∶10或1∶12,日本則為1∶8。美洲白銀的大規模出產,不僅導致東西金銀比價差距進一步拉大,還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巨大的國際貴金屬套利空間。
地理大發現引爆了全球化狂潮。菲律賓群島是美洲白銀進入亞洲的中轉站,銜接一切的是貿易,正如中國經濟史學家嚴中平所說,“絲綢流向菲律賓,白銀流向中國”(11)。除了絲綢,中國棉紡織品也頗受歡迎,中國棉布在16世紀末已經在墨西哥市場上排擠了西班牙棉布。根據學者全漢昇推算,1565—1765年,從美洲運到菲律賓的白銀共計2億比索(比索是前西班牙殖民地廣泛采用的一種貨幣單位,一般認為折合中國庫平銀七錢二分)。根據學者德科民(De Comyn)的計算,1571—1821年,從美洲運往馬尼拉的銀子共計4億比索,其中的1/4—1/2流入中國。(12)全漢昇則認為比例高于1/2,加上歐洲各國經由貿易帶到廣州的4億元,他估算1700—1830年輸入中國的美洲白銀約為6億元,折合約4.3億兩。(13)
出生于德國的學者安德烈·貢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對白銀的研究曾經在公共領域引發不少關注。他的理論體系將當時東方的地位與吸納白銀的能力掛鉤,對白銀流入的統計高于全漢昇及其他專家,爭議頗大。他認為,1493—1800年,世界白銀產量的85%和黃金產量的70%來自拉丁美洲,其中超過80%的白銀運抵歐洲,而歐洲又將其中的40%運往亞洲,留在美洲本土的仍有20%運抵亞洲。其結論是全球白銀產量自1600年起為120 000噸(自1545年起為137 000噸),產量一半歸于亞洲,這期間共計輸入中國的白銀約6萬噸(14),約為19.2億兩。這一結果很可能過高,不過也顯示出明代吸納白銀之巨。
即使算上中國本土歷朝歷代的白銀存量,海外流入白銀仍遠高于同時期的國內存量。學者劉光臨認為,宋代白銀存量不超過1.5億兩,在元朝禁止白銀流通而流失中亞各國、窖藏、陪葬等因素作用下,留存到明朝的前代白銀不超過3 000萬兩,加上明朝產銀2 000萬兩,16世紀初明代的白銀存量合計為5 000萬—6 000萬兩,而從16世紀中葉開始,海外白銀流入量約為2億兩。其中,各家估算差異較大,美國學者萬志英(Richard von Glahn)估算為1.92億—1.97億兩,中國學者吳承明估計為0.86億—1.11億兩,學者神木哲男和山村耕造等人估計為2.32億—2.89億兩,是本土存量的4倍左右。(15)
雖然各家估算數據不一致,但中國在明清之后成為全世界白銀的“秘窖”,這是無可爭議的共識。在此,我強調一下,關于明清之際白銀的數據,各類研究很多,不少學者的目標都是給出自己的標桿,在這一領域留下參照系,不過我志不在此,不僅希望提供不同視角給讀者參考,而且期待通過梳理分析破碎史實以呈現更核心連貫的貨幣邏輯。白銀數據異同之外,應該看到更大的格局,即在數據之外的邏輯衍生與歷史脈絡。
古代經濟估算不容易,即使是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之類的經濟史巨擘,其對世界GDP的估算成為最權威來源之余,估算本身也存在諸多爭議。具體到中國白銀,不僅涉及各種度量衡,而且資料來源零散且單一,因此讀者應相對冷靜地對待各類白銀流入與流出的數據,在數字之外更留意趨勢的變化。正如美國哈佛大學歷史學和經濟學教授戴維·S.蘭德斯(David S. Landes)所言,在推測性的計算中,數字只有與歷史背景相符時,才是可信的——畢竟在長時段的計算中,任何參數的極小誤差最終都導致結果的極大偏移。(16)我一直認為,理想的經濟學是數據、邏輯與歷史的結合,而理想的經濟史研究則應該在理解數據背景的前提下始終抱有疑問。
白銀的流入,不僅使元之后歷朝帝王屢次禁銀的努力付諸東流,也使得中國經濟加速貨幣化,無意間進入全球化攪拌之中。不同的是,歐洲的大航海時代為歐洲增加了動力,開始了工業革命,之后主要經濟體陸續進入金本位乃至紙幣時代。而東方帝國則靜靜地固守著白銀,最多不過糾結著白銀流出或者流入不足。
明代之后,中國進入清代,而白銀流入依舊。清代貨幣制度基本延續明朝“大數用銀,小數用錢”的制度,前朝紙幣教訓也使得清朝基本遠離類似實驗。明清之際,中國經濟通過白銀與世界有了更多連接。當海外白銀全面介入中國經濟之際,其流動速度往往不再受中國政府控制,給中國帶來諸多影響,這一情況即使到了民國也是如此。20世紀30年代就有人斷言,“銀價問題乃是中國近代金融經濟的中心問題”。最為典型的是,鴉片戰爭爆發之前,鴉片導致的“漏銀”成為不少股肱之臣對道光皇帝的主要諫言。我在本書中特別介紹了臺灣學者林滿紅的研究,指出白銀流出的速度并不是如同大家想的那樣在鴉片戰爭期間達到頂峰。站在歷史的高度來看,鴉片戰爭的實質,重點不在于白銀戰爭,而在于貿易戰爭,背后是兩個文明難以避免的沖突與碰撞。
除政治之外,中國經濟也受到海外白銀的攪動。白銀流入增加時,中國經濟的貨幣化提速,《金瓶梅》中的人人皆商以及清代江南地區的富庶景觀就是其見證。此時出口增加,居民安居樂業,白銀在市面上加快轉換,經濟進而騰茂。當白銀流入減少,中國飽受緊縮之苦,出口減少,居民趨于保守,白銀開始退出流動領域,窖藏白銀增多,財政進一步萎靡,最終甚至引發了戰亂與起義。這一情況在明末或者清末皆有發生。繁榮時刻的白銀是錦上添花,衰敗時代的白銀則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正如貨幣金融學大家弗雷德里克·S.米什金(Frederic S.Mishkin )所言,金融系統是經濟的神經。而生生不息流動的白銀,則是中國經濟的白色血液,其動靜變化,牽動中國經濟的神經,引發一次次興奮與痙攣乃至紊亂。即使坐擁白銀,帝國斜陽依舊。換言之,白銀很重要,但是擁有白銀不等于擁有繁榮,甚至白銀流入更多可視為中國經濟貨幣化的結果而不是原因。決定帝國命運成敗的核心,仍舊是帝國制度的固有缺失。那么,究竟是白銀流入決定了帝國命運,抑或是帝國自身的走向影響了白銀流動?真實的歷史是無數個體互動的結果,白銀命運與帝國興衰之間也是如此。
鴉片戰爭催生了中國的近代化,姍姍而來的現代金融中介在海外對手的競爭中艱難前進。即使白銀在市場的自發選擇中勝出,中國貨幣制度其實也一直處于被動狀態,多年以來帝國最重要的財稅大權旁落于海關控制之下,甚至到民國也沒有建立起有效的貨幣體制。
四
20世紀初,在日本留學熱中,一名26歲的中國學生在日本京都完成自己的經濟學教育,臨別之際,他和老師們一一告別。其中一位日本老師對他說:“中國(China)這個名字只能算是個地理名稱,不像個國家。北京政府的政令不能出都門,各省各地區群雄割據,各自為政,各自發鈔票鑄銅元。你現在準備回到哪個地區去?我看,你要回去,很可能無路可走?!?/p>
站在相同的時間點上,兩人經歷不同,視角各異,對于中國的判斷自然有所不同。這名學生聽了難免氣憤,后來回憶當時忍不住要發脾氣。他毫不猶豫地動身回國,日后成為中國銀行界泰斗。
他就是資耀華,他親自見證了白銀一步步退出民國貨幣舞臺的歷史。至于他的那位老師,也非等閑之輩,是日本著名的漢學家內藤湖南,“唐宋變革論”即由他首先提出。(17)內藤湖南當時的觀察其實相當準確,貨幣的混亂解釋了中國政經的萎靡,而這一狀況可以追溯到明清之際,甚至更早。
中國在明清之后號稱建立了銀本位,但是這種名義上的銀本位存在很多問題。白銀一直沒有作為鑄幣使用,現實之中多數情況是銀兩、碎銀、銀元并行,又因重量純度各有區分,因此除了不同重量純度的“實銀兩”,換算中還有作為實銀價值衡量的“虛銀兩”并存,因地因用各有劃分,共上百種之多。
由于白銀各種度量單位不一,導致中國貨幣制度空前混亂,而混亂的幣制進一步造成經濟金融的萎靡落后,與國家的孱弱分裂彼此牽引。用銀,也因此成為一種落后的象征,甚至被看作一種白色的詛咒,成為帝國落后的鏡面投射與無奈注腳。直到今天,不少觀點仍舊強調正是中國用銀喪失貨幣主權,才導致中國在明清東西大分流時代的落伍。如果按照這派的觀點,大明帝國的滅亡根源之一在于李自成起義,而這與海外白銀流入減少有關,甚至晚清與民國幾次白銀流入變化,都觸發了經濟危機乃至戰爭。不過,比起追究是否應該選擇用白銀,我們今天更應該反思的是,中國為何用白銀?白銀背后的制度為什么一直沒有改變?同樣長期使用白銀的歐洲大陸為何沒有重蹈中國的覆轍,反而逐漸孕育出現代紙幣與銀行系統?
遲至民國,白銀依舊通行國內。北洋政府孱弱,除了袁世凱在幣制統一方面稍有建樹,余者多不足道,甚至當時就有各類濫發紙幣事件,例如“京鈔風潮”。北洋時代中央權力式微,但是民間力量勃發,中國新式銀行開始崛起,現代金融系統從無到有。國民政府成立之后,中央集權加大,中國終于有能力“廢兩改元”。國民政府原本計劃是從銀本位過渡到金本位,但由于世界經濟危機以及美國《白銀收購法案》,中國再次“升維”,跳過金本位,直接進入法幣階段。法幣原本是中國貨幣制度的全新升級,堪稱統一貨幣的一次成就,但在內憂外患之下,金融再次淪為政治的附庸,其結果也并不美好。法幣濫發無法遏制,而取代法幣的金圓券的濫發更是史無前例。于是,紙幣在近代中國上演了最瘋狂的一幕,創出驚人的通脹紀錄,其慘烈程度超出多數人的預期。這一次的紙幣試驗仍舊以一個政府的隕滅為結果。而白銀在紙幣被遺棄之后,又在民間暗中復燃。
白銀與紙幣的博弈,其實也是保守與貪婪的較量。如此博弈,如果通過權力制衡,其實也可以有不一樣的結果,就此而言,紙幣是中國未能把握的制度紅利。英格蘭銀行成立于1694年,此后英國才開始發行英鎊,比起宋代的交子晚了大概六七百年。英鎊最初只是英格蘭銀行的銀行券而已,而英格蘭銀行成立之初也不過是一家私人銀行。盡管如此,英鎊誕生之后,在200多年內維持了穩定的幣值,英鎊的堅挺為英國從一個歐洲邊陲國家躍居為日不落帝國奠定了偉大的基礎。
在貨幣三部曲的首部《貨幣王者》中,我探討了英鎊的成功,同時也在思考中國法幣以及金圓券的失敗,二者之間的對比,可以看作正反饋與負反饋的對比。中國的紙幣循環往往是王朝循環的前奏,軍事開支增加導致財政赤字,財政赤字導致印鈔無度,在超級惡性通脹之下,良幣繼續存在,而劣幣崩潰,甚至使得民國退回金屬貨幣乃至實物經濟。在20世紀30年代的法幣改革中,白銀被官方宣布退出流通,但是隨著法幣的失敗以及金圓券的潰敗,白銀其實并沒有真正離開民國經濟生活。
理論上,中央銀行應該是通脹的最重要也是最后的防衛者。中國古代沒有獨立的中央銀行,缺乏對政府的約束,所以紙幣試驗注定失敗;民國即使誕生了中央銀行,也實在不是現代意義上合格的中央銀行,只是受政府之手左右的賬房出納而已,難怪中國經濟史學家杜恂誠稱其為“天生的畸形兒”。
中國政治即人事,其短處在于糾纏中國千年的人治弊端。根據日裔美國政治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 )近年建構的理論,秩序良好的社會需要三要素結合,即國家(the state)、法治(the rule of law)、負責制政府(accountable government)結合在穩定的平衡中。(18)這看似簡單的“政治三明治”并不容易達到,國民政府在內部權力的分散以及外部強敵的環伺之下,最終無法擺脫印鈔之路。
福山的理論一言以蔽之,即中國一直不得不面對壞皇帝的問題。這也意味著中國自上而下的權力結構其實很難被有效約束,在金融領域亦然。金融系統往往是因國家財政需求而發展的,也注定了金融系統的短板。貨幣更是如此,紙幣的試驗就是權力與市場的博弈。金融本質是信用,正因如此,金屬貨幣在專制時代對于民眾來說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而紙幣試驗只有在能保證遏制政府的貪婪之手的政治體系之中才可能成功。這種方式往往出現在現代,而且還很不完美。
從11世紀紙幣被發明,到20世紀金圓券改革收繳真金實銀結束,在白銀與紙幣之間的千年戰爭之中,白銀之勝,是政府之敗,白銀之敗,也是政府之敗——是人性的貪婪,更是制度的大敗局。
五
這頭是貨幣,那邊是皇權,中間是財稅。從古到今,稅收都是歷史變遷中的重要力量。強者有對弱者征稅的權力,而弱者則以納稅作為對強者博弈的籌碼。換言之,稅收是政治權力與經濟權力的主要博弈舞臺,對于稅收的態度以及互動,也構成國家與市場關系的主體內容,金融也在這種互動之中滋生。
與中國經濟發展與貨幣化對應,中國賦稅經歷了從實物到貨幣的轉換。以貨幣折合納稅糧食稱為“折色”,白銀作為賦稅,從唐開始出現,在明中葉之后成為主流,幾乎與紙幣退出是一個此消彼長的歷程。宋金元明,歷代帝國一次次借助紙幣濫發,實源自其財政困境。財稅是帝國運轉的根基,而中華帝國的收入始終主要依賴農業。如此環境之下,對于商業的態度基本是壓抑,未能走出傳統財政的窠臼,人均收入也陷入低水平均衡,再加上稅收系統的低效,進一步固化了帝國的組織僵化。對比之下,歐洲王室傳統收入原本是地產地租、司法收入等,隨著西歐各國在地理大發現前后逐漸走向重商主義,關稅和其他捐稅日益重要,在英國其已超過皇室收入的一半。國王依賴商人獲得財政收入同時讓渡政府權力,最終通過憲政財政帶來制度的飛躍。中華帝國稅收的拮據,主要癥結為其征稅能力有限。唐代之后,丞相權力收縮,明代之后,甚至不再設立丞相一職,以往皇帝需要和丞相商議的傳統蕩然無存,相權闕如意味著君權空前集中,但國家管理效率也隨之降低?;蕶嗉兄乱馕吨聼o巨細都依賴皇帝決斷,財政制度看似完備,其實效率低下。(19)財政領域缺乏專業機構代理,戶部尚書名義管理財政,其實只是起會計功能,沒有皇帝支持很難有所作為。如此一來,從元明清乃至民國,多數情況下政府財力只夠維持,一旦遭遇災害或者戰爭,往往陷入入不敷出狀態。政府萎靡之下,往往導致濫發貨幣,最終紙幣崩潰,而白銀始終在民間流轉,政府因此越發萎靡不振甚至消亡,這堪稱中國式印鈔循環。
以大分流時代的明清帝國為例,就制度的本質而言,兩個帝國在很大意義上可以視為一個整體。明清之際,中國經歷了游牧民族的洗禮,帝國開始走向內斂,而權力結構也變得更為獨裁,圍繞皇帝展開。隨著丞相職位的廢除,君臣關系變得更為上下有別,而文官集團也以抱團形式對抗皇權的上升。清帝國雖然是外來族群統治,但依靠幾代干練的皇帝維持了明帝國的制度,使得清帝國更像明帝國的加強版。然而,正如華裔歷史學家黃仁宇所言,對比隋唐宋組成的第二帝國的開放性,明清組成的第三帝國則具有收斂性。帝國的制度內卷化(involution)導致了體制僵化,在世界風向改變之際并沒有隨之改變,當西方走向了工業革命,明清帝國除了安于享受美洲白銀持續流入之外,并沒有對帝國政體做出本質修正。
明清賦稅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嚴苛,稅率維持在1/10左右。中國政府被認為是傳統的“守夜人”政府,除了不與民爭利的傳統思想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帝國能力束縛。中國傳統政府可謂“小政府”,以人口膨脹后的晚清為最,但是這樣的“小政府”更多源于弱勢財政。一方面財稅能力有限,另一方面其承擔的公共服務也有限。公共服務的有限以及權力獨占性進一步使得財稅制度無法得以完善。如此即形成尾大不掉的制度,目的僅在于維持獨裁。財政實力微弱,這使得整個政府機構冗余而低效,在治理水平上低于海外同儕,在萬國齊爭的時代,自然居于末流。
值得一提的是,明清稅收制度的特殊性在于,其正式稅收往往以維持每個朝代之初財政總額的方式固定,這就導致其財政安排往往是正式稅收和隱形費用的結合。一方面,帝國政府征稅能力低下,白銀充沛導致的白銀購買力下降,使得名義稅收購買力不斷縮水;另一方面,中國集權制度之下,一直未能解決“山高皇帝遠”的問題,由于地方財政虛弱,在官方正額財政無法滿足需求的時刻,各類攤派征收就會出現。
財政強弱影響著帝國政制,隱形稅費成為名義財政的影子。隨著名義賦稅之外的各種苛捐雜費不斷滋長,帝國貪腐持續惡化,這變成一個新的循環。面對這種模式,中央試圖通過“一條鞭法”、養廉銀等方式將各種隱性財政納入正式財政,不過是一次又一次開列新的稅費清單,而帝國始終也走不出“黃宗羲定律”狀態。正因如此,日本學者巖井茂樹將明清財政的機制形容為“原額財政主義”,即在額定財政和隱形財政之間,一次又一次擴大額定財政范圍,卻無助于隱形財政的消失甚至減少,最終帝國不得不在財政危機中走向沒落。(20)
財政失序導致政治治亂循環的根源在于,一方面缺乏下對上的有效監督,另一方面對于貪腐根源也沒有徹底解決,用經濟學的術語講,激勵不兼容。這事實上說明,皇帝或帝國體制代表表面上是在與腐敗官員做斗爭,其實是一種堂吉訶德式的斗爭,即與強大的體制慣性抗爭。對比之下,歐洲不同國家有不同的現代財稅成敗路徑。近代英國起步較晚,無法獲取美洲白銀,但是英國通過出讓權益給商人,獲得商人支持,使得英國稅收比例長期高于明朝,也高于當時歐陸諸國。以往一種觀點認為,掠奪使得西方得以發展,但其實殖民帝國也有不同的譜系:西班牙因其龐大殖民地而坐擁金銀,英國、法國、荷蘭等國從殖民地中獲得的貴金屬礦山很少,但它們日后的發展卻好于西班牙。這些國家一開始也是寄望于殖民地發現金銀,還承諾獻出金銀的1/5給君主來換取許可,事實上,早在亞當·斯密時代,他就注意到北美殖民地發展好于其他地方,他也注意到土地荒蕪或人口稀少且原住民容易對新來的殖民者讓步的地方,往往比其他任何地方富強得更快,“此等殖民者,又隨身帶來了統治人的習慣,關于正常政府的觀念,維持政府的法制的觀念以及正常司法制度的觀念”。
這些歷史觀察中的結論,在當下更為精致的經濟學研究中得到驗證。經濟學家德隆·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u )與詹姆斯·A.羅賓遜(James A. Robinson)的系列研究指出,1688年后英國政府規模開始擴張,支出很快達到國民收入的10%左右,這種擴大源自稅收的支撐。(21)這一階段也是英國崛起的時代,原因正是在于設立國會控制國王征稅權力,等到國會可以控制政府之后,國王不斷讓渡權力,英國政府也因此得以強大。英國政府可以承擔更多服務,使得國家在競爭之中更為有利,為其海外征途以及稱霸世界奠定了基礎。至于西班牙政府,即使擁有巨量白銀,因為未能建立如同英國那樣的國家體制,仍舊難免經濟停滯甚至政府破產的命運。
金融對于歷史影響巨大而深遠,然而僅僅有金融是不夠的,貨幣僅僅是權力的一種,關鍵在于其他權力,如皇權與政府權力,如何被界定、如何被管理、如何被馴服。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曾經總結過英國的成功與金融密不可分,而這種成功具有制度制衡基礎,即由征稅機構、中央銀行、國債市場、議會組成“四角關系”。(22)《貨幣王者》一書中,我借助弗格森與諾思等人的研究框架,詳細闡述了英國崛起與英格蘭銀行的金融制度互相促進和制約的關系。(23)
簡單對比中西金融制度,從表面觀察很容易找出中國金融史缺失的一環,即中國政府沒有舉債能力,所以沒法誕生債市及其相應的制度建設。但這種觀點不無局限,晚清之后,中國事實上嘗試了各種內債外債。清朝財政被公認為在咸豐之前維持收支相抵毫無問題,但是隨著太平天國等戰事爆發,財政壓力驟然增加,不得不借助厘金政策。隨著戰事不斷惡化,海外勢力蜂擁而來,也帶來了新的融資工具即公債。
早在1867年,在“餉需繁急”理由之下,晚清權臣左宗棠西征軍費即依靠對外舉債,當時用海關稅票擔保,杭州商人胡雪巖從中斡旋向上海洋商借銀120萬兩,開左宗棠本人6次對外借款先河,被認為是中國政府外債的起源之一(此外也有說法稱同治四年為中國外債起源之時)。甲午之后,外債越發成為財政窘迫的大清帝國的主要造血機器,不少洋務運動資金也來自外債,庚子年后每年需要償還的外債數量也翻番,年償還額在4 000萬兩之上。
這種新興債務關系,根植于財政與軍事的雙重潰敗,中國的大小財源甚至土地往往淪為抵押品,并沒有帶來中國金融制度根本性的變革。對金融機構而言,利益最豐厚最穩定的部分主要被國外銀行分走,香港與上海外灘鱗次櫛比的外資銀行大樓堪稱這段歷史的結晶。外資銀行在華勢力范圍往往由宗主國決定,典型如匯豐銀行,根據楊端六所著的《清代貨幣金融史稿》記載,清政府在1895—1911年對外政治借款9次,匯豐銀行單獨承擔3次,與德華銀行合作2次,其余也是多國銀行合作完成。
至于中國國內商業機構,無論是資金勢力還是進入門檻,最初根本無力與國外同行競爭,到后來國內銀行有機會參加公債發行之際,卻始終無法擺脫政府賴賬的可能性,更不用說權力之手間接控制乃至直接勒索。這從胡雪巖最終潰敗到民國公債走向崩塌均可一窺究竟,更不用說中國民營銀行日后被迫增加官股的故事。
本質上,國家債務是資本主義邏輯下的衍生金融品(馬克思說公債是原始積累最有力的杠桿之一),正如恩格斯所言,國家為了維持公共權力需要公民捐稅,“隨著文明時代的向前進展,甚至捐稅也不夠了,國家就發行期票,借債,即發行公債”。(24)而商業文明下借貸雙方也需要有對應的約束。對比英國歷史學家弗格森提及的“四角關系”,其實中國不缺乏舉債動機,甚至不缺乏舉債能力,而是一直缺乏約束皇帝的議會——即使在近代金融市場已經起步之后亦是如此。
英國誕生這種機制有其獨特性,就算不是獨一無二,也是為數罕見。這種機制隨后推廣到全世界,英國政治制度也隨之傳播。中華帝國既沒有精干的征稅體制,也沒有強大的議會約束皇權,只有尾大不掉的政府與怯弱成長的民間,不少公債探索淪為變相攤派。
由此可見,技術性的改變在中國并非沒有發生,無論北宋的紙幣還是晚清之后的金融公債,其最終失敗的命運昭示,在社會系統沒有完成現代性轉化之前,在舊有權力規則之下,金融服務于政治的命運,難以有本質改變,最終的自我潰敗也難以避免。任何對于社會有益的創新,本質上依賴于良性的整體制度構建,而中國歷史上曾經出現的金融創新或者所謂晚明資本主義萌芽,不過是局部地區或部門的優先突破,無法打破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德·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所謂的“歷史的鐘罩”。這種政商模式慣性,即使到了民國甚至今天仍舊強大,資本與企業家才能局限于方寸一隅之地,制度尋租的收益往往超過技術創新的收益,私人資本在國家面前始終弱勢,無法匯聚成強大力量,形成時代的洪流。
對比中西歷史發展路徑可以發現,正是源于缺乏對于集中權力的束縛,不少原本動機良好的制度設計走向反面。關于中西財政制度,不少學者強調中國傳統財稅很早有內外之別,即王室財政與國家財政的區別。這曾經被視為中國的優點之一,但是實際狀況恐怕并非那么理想。
東西方內府財政之別,不亞于中西封建制度的差別。中國先秦時代原本也有諸侯,秦漢之后諸侯喪失治國權力,中國逐漸從“既封且建”(有爵位、有土地、有世襲)到“封而不建”(不分封、不世襲),土地和附屬權力逐漸分離,財政權力也逐漸集中于中央來管理。這也使得財政制度需要厘清來源和用途。在中國歷史上,內外財政區分十分清晰的時代是秦漢,尤其是漢時,大司農管理國家財政(25),主要收入為田賦、徭役等,少府管理皇室財政,主要收入為山澤稅、貢納等。但是這種區分在漢之后就日益模糊,唐宋之際已經有了區別不明的情況,不過也有內府補充國府的情況,宋太祖就曾表示內府是為了應急而不是個人享受:“軍旅、饑饉,當預為之備,不可臨事厚斂于人。乃置此庫?!焙笏翁凇坝种镁案5顜欤`內藏庫,揀納諸州上供物,嘗謂左右曰:此蓋慮司計之臣不能約節,異時用度有闕,當復賦率于民耳。朕終不以此自供嗜好也”。(26)
不過,宋代內藏雖然有補充國庫的傳統,但是其存在本來就是對于國庫的一種隱性分配,甚至加大了宋代的中央財政集中程度。宋代內藏日益成為內廷主導,原本有權掌握內庫情況的三司逐漸失去知情權,結果導致皇帝對于財權的支配與滲透更為直接。內外之別到了明代更是徒具形式,不僅戶部無權過問,甚至不少帝王借助太倉府(國家財政)豐足內帑(皇室倉庫)。清代內務府和戶部之間的關系更是彼此摻和,皇權的擴大使得內帑日益龐大,上行下效帶來官僚集團的集體混亂,各級官員在法定財政之外的“羨余”之類的隱性財政也急劇膨脹。
如此一來,內帑與原額財政之類的制度表面上有利于國家財政管理,但是由于缺乏制度約束,最終背離初衷甚至走向反面,成為帝國大潰敗的一個環節。
對比西方,其國王是真正意義上的封建地主,財政收入多來自君主自身的土地收入或特權收入,所謂君主“多數依賴自己過活”。稅收多數是為應對戰爭需要,導致公共財政的出現,才有了之后英國議會決定財政的歷史緣由。(27)
由于缺乏整體制度的變革,中華帝國財政雖經不少干吏能臣改革,卻始終無法突破其局限,這也使得中華帝國在明清后一直深陷效率低下的循環。即使到了現代的國民黨政府,按照托馬斯·羅斯基(Thomas Rawski)的估算,其1931年的財政支出水平尚且低于1880年的明治政府。(28)相應的組織動員能力,也始終未能深入中國內地尤其農村地區,而這些巨大的空白又成為對城市進行割裂與包圍的根據地,最終城市在軍事和經濟上雙雙失去優勢,國民政府的潰敗由是可以視作其脆弱的財政體系一開始所注定的。
真正的市場經濟意味著人類合作秩序的拓展,在過去地大物博而又擁有勤勞人民的中國古代,之所以無法衍生出更廣闊的合作秩序,正是因為從封閉的經濟狀態走向開放的經濟狀態需要所有權等制度保證。正如秘魯經濟學家赫爾南多·德·索托(Hernando De Soto)所言,所有權的主要效應包括:確定資產中的經濟潛能、把分散的信息綜合融入一個制度、建立責任制度、使資產能夠互換、建立人際關系網絡、保護交易等功能。(29)
“大政府”或者“小政府”并不是政府好壞的標準,有強大財政支撐的政府才有可能在競爭時代獲得更多勝算。簡單化的自由主義總是鼓吹“小政府”,但實際上,比起政府規模,政府能否被問責更為重要。歷史案例舉不勝舉,對比西班牙和英國,西班牙擁有了白銀,英國擁有了制度,最終勝出。在“小政府”治理下,所有權制度缺位,市場經濟終究難以成形。無論明代的沈萬三還是清代破產鹽商的命運都證明,皇權可以一時賦予商業特權,也會在瞬間褫奪這一特權。正因如此,中國雖然很早誕生了錢莊、票號等組織,縱然技術細節與西方銀行不無接近之處,但是產權始終難以得到終極保護,其規模也始終無法做大,整體上無法形成現代意義上的貨幣體系與金融系統。
從貨幣制度也可對比中國與日本的不同歷史路徑。不少日本經濟史著作都指出,到了7世紀日本才開始嘗試鑄幣,但基本上是有限流通,到了11世紀還曾經退回物物交換,直到12世紀通過與中國貿易,才從宋代引入大量錢幣。宋代銅錢對于日本影響很大,宋代時期出口銅錢甚至可以有10倍利潤。(30)到了明代,日本仍舊依賴中國銅錢,同時對中國輸出白銀。隨著美洲白銀流入中國,日本白銀轉而主要在國內使用,幕府時代是黃金、白銀、銅錢三者并存。1526年,日本石見銀山開始開采,引入朝鮮吹灰法冶銀,產銀量大增,江戶時代幕府更是對于銀礦直接管轄,也開始注意貴金屬的外流。自產白銀使得日本被認為在貨幣政策上更為獨立,但即使擁有了以自有白銀為基礎的貨幣主權,幕府時代的日本仍舊落后于中國。直到17世紀,日本才開始自行鑄造錢幣,隨后花了一個世紀的時間才逐漸取代中世紀以來不斷流入日本的中國錢幣。
1853年美國海軍準將馬休·卡爾布萊斯·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 )率艦隊駛入江戶灣海面,幕府無奈之下,于次年簽訂《日美和親條約》。黑船來航不僅改變了日本歷史,也間接改變了中國與世界敘事。隨著美國黑船的到來,日本在被動中選擇了改革,在明治維新中奮力改革金融,這對其在現代化競爭中脫穎而出大有幫助。日本在甲午戰爭中擊敗中國,利用清政府賠款建立金本位,成為新的帝國強勢崛起,其中的故事耐人尋味。我們不得不注意到,正是制度變革,而不僅僅是貴金屬甚至貨幣主權,導致了日本的崛起。
反觀中國,作為最早使用貨幣的國家,中國貨幣史長達數千年,戰國時即有金屬鑄幣,在宋代發明了世界上最早的紙幣。遺憾的是,傳統的金融制度無法誕生銀行體系,導致紙幣在發明之后運用不當,中國不得不退回金屬本位的白銀本位,甚至白銀長期作為稱量貨幣,而不是非稱量貨幣,以致金融制度在數百年間進步遲緩。
從發展經濟學的視角看,財政銀行對于后發國家的工業化意義重大,日本與德國的發展都是這樣的案例,即唯有強大的財政體制,才能支持預算投向經濟發展,隨之形成經濟發展支持政府的正反饋。換言之,沒有財政實力,其實并無能力支撐一個行政體制的現代化轉型,而中國明清以來一直未能形成這一正循環,即使民國政府亦未能完成其財稅的現代化轉型,政府一直缺乏充分的稅收支持。
從宋元明清到民國,過去的財政困境放在今天也不陌生。在制度經濟學層面,財稅本質上是一種制度租金,透過財稅關系即可審視制度關系,而貨幣正是二者之間的連接。正如經濟學家曼瑟爾·奧爾森所言,強盜之所以變成坐寇而不是流寇,正是因為坐寇的收入比流寇更高更為穩定,而當坐寇進化成為政府,或善于培育向民間征收稅收的政府,其效率也被證明高于只知道掠奪民間的政府。
六
美國經濟史學家布拉德福德·德?。˙radford DeLong )曾經說20世紀的歷史就是經濟史,其實所有時代的歷史都是經濟史,是隱匿在政治波瀾與軍事表皮之下的經濟血肉之軀,而金融就是其中永不停歇的血脈。
然而,金融史尤其是貨幣史往往面臨尷尬的境地,要么在坊間著作中被恣意夸大扭曲,要么多少有點處于被主流學界視而不見的境地,畢竟貨幣是否重要,在今天的宏觀經濟學中仍舊爭論不休。金德爾伯格指出,經濟史常常重點不明,他引用一位同行的話印證金融貨幣在歷史中的重要性,“國家作為經濟史學家們所關注的重點,以收入和支出的形式組織其經濟活動……難道經濟史就不能圍繞著貨幣制度的演變而最有效地編寫出來嗎?”
為什么東方在近代之后落后于西方,這可以視為有名的李約瑟之謎(Needham Puzzle)的衍生回音,或者說經濟史的圣杯,迄今仍舊引發無數回應。歷史學家糾纏于工業革命之類的宏大事件,而經濟學則摸索于手工業方面的細節。值得注意的是,貨幣金融的維度很少被提及。實際上,歐洲在工業革命之前已經有了金融革命,而這種金融革命正是資本主義得以起飛的原因。以此而言,中國歷史的死結未必歸于(使用)白銀,但是白銀的命運卻可以提供可能的解釋與答案。
鏡頭回到1262年,世界文明的兩個極點。西方的威尼斯與東方的南宋都面臨著來自戰爭的陰霾,而戰爭對應的融資需求更是千鈞一發。幾乎同時,雙方的當權者都設計出了應急方案,都涉及當時最為前沿的金融創新。南宋的賈似道以不斷貶值的會子買公田,掠奪民間財富以此為軍資,而威尼斯則走了不同的道路,通過議會授權政府以稅收作為抵押,當財政出現赤字的時候發行公債,付給5%的利息。事后來看,威尼斯的金融創新激發了政府債務作為資本的魔力,事實上它使歐洲進入一個金融革命的時代。至于中國,濫發的會子并沒有因此重新獲得市場青睞,而民間的不滿與動亂甚至變相為蒙古人兵臨城下提供了方便之門。最終,中國在紙幣的崩潰中走向了白銀之路,東西方的金融大分流在13世紀已經注定,幾乎決定了兩者后來不同的命運。
歷史可否假設?如果會子不貶值,也許賈似道不會走到這一步,也許公田法就成功了,也許南宋就不會滅亡,也許當年輕的馬可·波羅在13世紀末抵達杭州的時候,他大概還是會認為該城是世界上最優美和最高貴的城市,但他可能不會按照元朝的定義和慣例,把斯文的江南叫作蠻子省。
回到已經發生的歷史中,我們見證了中國在金融貨幣層面的領先與歧路。中國很早就有飛錢這樣的匯兌方式,也有當鋪、銀鋪等信用轉讓,宋代的紙幣最開始誕生在私人部門,明清的錢莊票號的壯大也讓人嘆為觀止,那么中國為何沒有誕生現代銀行業?這一問題的癥結在于中國一直沒有進化出銀行系統。無銀行,則無現代國家;反過來,如無現代國家,也很難誕生真正意義上的銀行系統。
更長遠地審視,這其實可以與東西經濟大分流結合起來看。學界往往以為中國在16世紀甚至18世紀之后才明顯落后于西方,然而我認為經濟大分流之前,已經出現金融大分流,這一分流雖然隱蔽,卻是打開經濟發展鐘罩的密匙。不少經濟史著作已經揭示,從荷蘭到英國再到美國,17世紀之后的領跑者首先進行金融變革,即使是19世紀晚期剛剛學步西化的日本、俄羅斯等國家,在其國家現代化之際,都經歷了不同程度的金融革命,新涌現的金融中介在經濟融資以及工業起飛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對比之下,中國卻早早地從宋代突進失敗之后后退,貨幣與金融體系一直處于前現代狀態。
無論紙幣還是白銀,中國貨幣體系前現代化的癥結之一,在于一直沒有實現銀行化。中國貨幣無法銀行化,導致中國的紙幣化道路失敗,不得不走上白銀之路。沒有銀行,沒有白銀鑄幣化,就談不上從銀行券路徑創造紙幣,貨幣只能以稱量貨幣的形式存在,導致各種混亂與落伍;沒有銀行,中國的儲蓄無法資本化,因為唯有貸款等業務才能解放資本的約束,創造更復雜的信貸交易;沒有銀行,中國的商業機構也無法公司化,既無法做大也無法走出人際關系限制;還是因為沒有銀行,貨幣發行也因此未能集中化,無法衍生出中央銀行之類的銀行。
銀行成為中國經濟無法突破所面臨的封閉循環的關鍵缺失。對比之下,日本在19世紀數十年變革中,銀行體系對于工業襄助甚大。日本銀行在試錯中不斷進步,先參考美國模式,然后參考了英國模式與德國模式,導致明治時期日本銀行呈現出三種主要形態:首先是為財閥融資的超級銀行,其次是政府設立的政策系銀行,再加上1 000多家服務本地市場的小銀行。這樣實業家、銀行家與政府彼此結盟,帶來日本現代化狂飆突進的一幕。
銀行在中國難以生根的歷史,也對應著白銀在中國的掙扎歷程,二者構成中國經濟史的隱匿金融主線,也隱匿著國家權力與市場力量不斷博弈的歷史。明清時代正好對應著外界的巨大變化,使用白銀是否是中國落后的原因呢?在某種意義上,白銀是中國金融落后的表征。如果中國如同西歐那樣建立新式銀行系統,那么白銀其實也會逐漸退出流通,變成一種準備金手段,但是中國的傳統金融體系并不能支撐工商業勃興乃至社會進步,所以白銀始終是主流選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享受著白銀之類的貴金屬浸潤的國家,一直在承受著某種“資源的詛咒”,不僅中國如此,即使擁有源源不斷美洲白銀的西班牙王室,也在16世紀到17世紀末,破產十多次。(31)
更進一步,中國傳統金融體系為何受限?金融業作為商業的附庸,可以說是上層建筑的上層建筑,然而就歷史處境而言,商業在中國一直作為政治附庸存在,金融業也就是附庸的附庸,這使得中國的金融縱然在技術層面有交子、錢莊、票號等零星創新,在系統以及制度層面卻缺乏建樹。對比西方同儕,當中國明朝還在進行皇家紙幣試驗之時,歐洲已經誕生了最成功的銀行家,如美第奇家族(Mèdici family)。這一家族在14世紀初的佛羅倫薩曾被看作流氓,卻掌握了佛羅倫薩三個世紀,其家族產生了三位教皇、兩位法國王后、多位王侯與大公,也資助了很多天才,如拉斐爾、達·芬奇、米開朗基羅等。他們的最大客戶是君主與教皇,其影響力拓展到了政治領域,這是中國商人難以匹敵的高度。當產權保護與人身安全都無從談起時,權力對財富直接掠奪是最便利也最直接的方式,何必考慮更曲折的銀行模式呢?歷史的內卷讓人深思,春秋時代尚且有立主定國的呂不韋,而明清只有滿門抄斬的沈萬三。
直到晚清,目睹歐美乃至日本的強大,洋務派才逐漸意識到堅船利炮之外的金融力量,光緒年間的鄭觀應曾經說:“夫洋務之興莫要于商務,商務之本莫切于銀行。泰西各國多設銀行以維持商務,長袖善舞為百業之總樞,以為財源而維大局?!?/p>
對于銀行的好處,鄭觀應已經有了確切的理解,他列舉了銀行的十大好處,“茲略舉其利民利國之大要言之:銀行之盛衰隱關國本,上下遠近聲氣相通,聚通國之財,收通國之利,呼應甚靈,不形支絀,其便一;國家有大興作,如造鐵路,設船廠種種工程,可以代籌,其便二;國家有軍務賑務緩急之需,隨時通融,咄嗟立辦,其便三;國家借款不須重息,銀行自有定章,無經手中飽之弊,其便四;國家借款重疊,即或支應不敷,可以他處匯通,無須關票作押,以全國體,其便五;國中各殷實行家銀號錢莊,或一時周轉不靈,諸多窒礙,銀行可力為轉移,不至販壞市面,商務藉可擴充,其便六;各省公寄存銀行,需用之時支應與存庫無異,而歲時入息仍歸公項,不致被射利之徒暗中盤算,其便七;官積清俸,民蓄辛貲,存款生息,斷無他慮,其便八;出洋華商可以匯兌,不致如肇興公司動為洋人掣肘,其便九;市面銀根短絀,可借本行匯票流通以資挹注,其便十”。(32)
對比鄭觀應的認識,中國第一個留學生容閎則將國家銀行的努力付諸行動。1860年在太平天國見故友洪仁玕的時候,他已經談及國家銀行,隨后在1896年直接上書清政府請求開辦國家銀行,其擬寫的《請創辦銀行章程》《續擬銀行條程》等,強調銀行開辦、印發紙幣、擴充工行、監管逐筆等設想,強調銀行的業務模式必須西化,“銀行仿自泰西,英法諸國,屢經改革,愈變愈精,要以美國為最善。日本銀行,亦多采之。今擬參仿美國銀行章程,先設總部于京都,續設銀行于各省城,及通商口岸??傘y行資本以一千萬元為額,統由戶部籌撥”。(33)
國家銀行在甲午戰爭之后的自強氣氛之下一度得到不少支持,戶部尚書翁同龢稱贊容閎久住美國,“談銀行頗得要”。這一提議本來已經得到首肯,卻冒犯了不少既得利益者,最終因盛宣懷的猜忌與阻礙而難以落實。容閎的碰撞與失落,不過是一個受過西方訓練的知識人在中國的常見命運,從中也可看出中國金融起步之難,最終拖延導致中國銀行業即使在民國奮力追趕,也難以在內憂外患中完成定位轉化。
對比之下,票號在晚清曾經一度鼎盛發展,隨后在20世紀初遭遇業務挑戰,曾經謀求轉型新式銀行,但是它們的規模很小,加起來還不如一家剛剛成立的戶部銀行(見表0.2),從管理、業務到規模其實與新式銀行完全不同,這使票號難以轉型成新式銀行,更不用說在政治層面謀求類似的認可。
表0.2 清末賬局、票號、戶部銀行資本情況

資料來源:《山西票號史》(黃鑒暉,2002)。
對于中國古代的交子、錢莊、銀鋪、票號等金融實踐,即使其技術細節與海外同類有相近之處,卻一直沒有發展出完善而強大的金融系統,規模一直也不夠大,本質原因正在于信用拓展并沒有脫離人際關系太遠。更進一步而言,古代金融往往是政府財政的副手,而后者的落后也掣肘了中國金融業的發展。正因如此,中國商業的發達可以滋生出傳統銀錢行業,卻無法孕育出現代意義上的銀行系統。
回到本源,金融本質是信用,而社會信用反過來也決定了金融系統的能量與范圍,最大程度讓金錢加快流動速度正是金融體系的主要特征。與此同時,這種信用必須依賴國家力量與市場力量的共同護持。金融的發展,也意味著信用的跨期間、跨個體的交易轉讓,這種交易關系依賴對于個體權利的維護。
一方面,白銀勝出是市場的選擇,是帝王也不得不勉強接受的結果。另一方面,白銀的最終勝出,雖然是市場的選擇,也不過是勉強勝出,可謂慘勝,甚至是政府和民眾的“雙輸”——中國一直無法擺脫既定制度慣性的束縛,白銀體系也一直未能進化為銀行體系,這使得貨幣與金融無法為經濟帶來更大的成長空間與第一推動力。在政治與資本之間,在人治與法治之間,中間力量總是弱勢甚至缺失,資本要么得不到政治保護而湮滅,要么就是汲汲尋求政治保護而自我窒息,商業的失敗與成功往往與政治休戚相關,金融尤其如此。
曾經,白銀被愛慕,被渴望,也被詛咒,被抱怨,而白銀流入的速度變化,牽引著中華帝國的命運之線。直到今天,還有評論者抱怨正是中國使用白銀,導致了貨幣主權的喪失,但反過來看,白銀在中國的失敗,其實是帝國大失敗的一端而已,在系統性改造之前,金融難以有實質性突破。恰恰是帝國政經的走向,決定了中國金融史的面貌,以及白銀的持續流入甚至巨大需求,中國沉溺于白銀,安于白銀,也惑于白銀,在權力的限制之下,無法逃逸白銀給出的安全感,于是一次次與世界潮流失之交臂,也使得資本和企業家精神無法走出“布羅代爾鐘罩”。
歷史是不斷的回溯,而金融是不斷的創新,二者間的互動共同構成了創造性破壞的動態過程。金融不是一張白紙,金融史不僅是關于貨幣的秘密,更是一窺興衰起合的獨特視角與隱約主線。回顧白銀的歷史,我們除了看到白銀命運之驟然崛起與無可奈何,更多看到的是帝國的興衰。在路徑鎖定之下文明的必然出路,正在于逃逸歷史的慣性與制度的鉗制。一聲嘆息之外,往昔成敗足以對照當下。
(1) 參見《西歐金融史》(金德爾伯格,2010)。
(2) 詳見《史記·平準書》(司馬遷,2012)。
(3) 詳見《漢書·食貨志》(班固,2000)。
(4) 中國銀兩圖片以及分類可以參見《銀的歷程——從銀兩到銀元》(浙江省博物館編,2015)。
(5) 本書為筆者“貨幣三部曲”系列之一,其余兩部為《貨幣王者》(2022)與貨幣簡史(計劃2024年出版)。
(6) 詳見《理想國》(柏拉圖,1986)。
(7) 也有人認為唐代用于匯兌的飛錢就有紙幣特質,但是一般認為宋代的交子以及會子等影響更大。
(8) 詳見《明代的銀課與銀產額》(全漢昇,1966),也可參見《梁方仲經濟史論文集》(梁方仲,1989)。
(9) 詳見《明代的銀課與銀產額》(全漢昇,1966)。
(10) 參見《國富論》(亞當·斯密,2014)。
(11) 參見《絲綢流向菲律賓,白銀流向中國》(嚴中平,1981)。
(12) 轉引自《明清間美洲白銀的輸入中國》(全漢昇,1972),第435—439頁。
(13) 參見《美洲白銀與18世紀中國物價革命的關系》(全漢昇,1957)、《明清間美洲白銀的輸入中國》(全漢昇,1972)等。
(14) 參見《白銀資本》(弗蘭克,2008)。
(15) 白銀的計算不僅口徑不一,度量衡也不一。有的以噸計算,有的以兩計算,神木和山村的研究原本以公斤計算,此處統一為兩,參考劉光臨的折算,詳見《明代通貨問題研究》(劉光臨,2011)。
(16) 詳見《國富國窮》(蘭德斯,2001)。
(17) 參見《概括的唐宋時代觀》(內藤湖南,2009)。
(18) 參見《政治秩序的起源:從前人類時代到法國大革命》(福山,2012)、《政治秩序與政治衰?。簭墓I革命到民主全球化》(福山,2015)等。
(19) 參見《中國財政史》(周伯棣,1981)、《十六世紀明代中國之財政與稅收》(黃仁宇,2001)等。
(20) 參見《中國近代財政史研究》(巖井茂樹,2011)。
(21) 參見《國家為什么會失敗》(阿西莫格魯、羅賓遜,2015)。
(22) 參見《金錢關系》(弗格森,2012)。
(23) 這種嵌入式的關系起源于西歐戰亂之中,英國國王不得不舉債,而英格蘭銀行的成立催生了強大的國債市場,精干的征稅制度保證了政府權益的實現,議會的存在則保證政治權力的邊界。
(2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95頁。
(25) 詳見《中國經濟史考證》(加藤繁,1959)。
(26) 詳見《文獻通考》卷二十三(馬端臨,2006)。
(27) 關于東西封建土地制度的異同,可以參考《中國和西歐封建制度比較研究》(馬克垚,1991)。
(28) 《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資料》(1985)。
(29) 參見《資本的秘密》(德·索托,2005)。
(30) 參見《唐宋時代金銀之研究——以金銀之貨幣機能為中心》(加藤繁,2006)。
(31) 參見《貨幣崛起》(弗格森,2009)。
(32) 參見《盛世危言》(鄭觀應,2008)。
(33) 詳見容閎傳記、回憶錄等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