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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近世日本的世界秩序構圖

與越南和朝鮮一樣,近世日本的世界秩序圖景和中華帝國周邊國家之間具有共通的特征。不過,日本與中華帝國的關系較為疏遠。古代日本的首領里,有“倭五王”以及中世后期的足利將軍等少數獲得中國冊封的例子。進入近世后,產生了無法忽視的特征,這與十九世紀的命運緊密關聯。在下節中,將逐個考察近世日本與外部的關系。

近世日本的國際關系

過去人們大多以“鎖國”一詞來描述近世日本的國際關系。鎖國令在嚴厲取締天主教徒的同時,禁止日本人出國,也禁止外國人進入日本,這一限制造成日本近世是“閉關鎖國的國家”的印象。近年來,學術界對鎖國的說法提出了批評,指出這一時期日本與朝鮮保持著交流,還以朝鮮、琉球為中介,與中國進行貿易;另外,北方領土疆界模糊(荒野,1988;托比,1990)。

一些學者也認為,鎖國說的提出,是因為過于關注與西洋的關系,而忽視了與周邊鄰國的關系。不過,研究進展至今日,仍有必要重新審視近世日本的閉鎖性。近世日本的國際關系與其他時代其他地域相比較,就像最近的緬甸一樣,仍然屬于極度的閉關自鎖。問題是,這一閉鎖具有哪些特征?如果置于長時段中觀察,它是怎樣變化的?

近代日本的國際關系是由中央政府獨自管轄的,而近世日本外交的特征,是把外交委托給一些地方團體或者某些個人。例如,對馬島的宗家負責與朝鮮進行交流,薩摩的大名島津家負責與琉球交流,蝦夷島南端的大名松前家負責與蝦夷島的居民交流,而德川公儀直接管轄長崎町以及其他所有對外交流,今天學者們把這種情況稱為“四個窗口”與“異國”“異域”的關系(加藤、北島、深谷,1989)。這些大名與長崎町,作為公儀的代理負責處理與對方的關系,而貿易收入則是公儀給這些大名與長崎町的回報。

在這當中,與朝鮮的關系大致是對等的國家間關系(田代,1981;鶴田,2006)。整個近世,朝鮮前后共派出12次使節來訪,朝鮮國王與日本大君(德川將軍)之間交換了對等格式的國書。不過,仔細考察這一關系,可以發現其內涵是復雜且不對等的。例如,對馬的宗家并非僅僅臣服于德川將軍,同時還臣服于朝鮮。對馬宗家每年都派遣船只前往釜山,在那里的倭館進行貿易。派出正式使節時,一定會參拜宗廟,向朝鮮國王的牌位行拜禮。宗家也和其他大名一樣在江戶設有官邸,大名定期親自前往江戶謁見將軍,已經被完全納入日本的政治秩序。然而,與琉球王國或者東南亞的其他小國一樣,對馬宗家也具有雙重從屬關系。

再仔細考察朝鮮王國與日本的關系,朝鮮每當日本大君換代,一定派出使節前來祝賀,而大君從未派出回禮使節前往朝鮮祝賀朝鮮國王換代。在人際關系中,主動交往的一方處于下位,而接受一方處于上位。所以日本方面把這些通信使視為朝貢使節。然而,朝鮮方面卻不這樣認為。出于有關倭亂(豐臣秀吉出兵朝鮮)的記憶,朝鮮不讓日本來人觀察國內情況,所以拒絕接受日本使節。而朝鮮派出通信使前往日本,則是觀察曾經的侵略者國家實際情況的好時機,所以朝鮮通信使舉著寫有“巡視”二字的旗幟列隊巡游。另外,“大君”這一稱呼在朝鮮是授予國王的王子即臣下的稱號。朝鮮方面使用這一稱號,把自身置于高于日本的位置。然而,日本方面則認為,“大君”是僅次于天皇的稱號,“大君”與“國王”交換了對等格式的國書,故日本作為國家的地位是高于朝鮮的。

這樣,近世的日朝關系,是一種雙方均明白對方蔑視己方,卻互相默認這一結果的關系,即不是對等號,而是一種逆向的不等號的重疊關系,結果形成了對等關系。這種關系維持了近百年。如在第四章中看到的那樣,當時間來到十八世紀的后半葉,雙方國內對這一關系的不滿情緒日益高漲。

琉球則是接受清朝冊封的王國,同時也接受島津家的統治。琉球每隔兩年向福州派出朝貢船,同時在德川將軍換代時派出慶賀使,琉球國王換代時則派出謝恩使,跟隨島津家前往江戶(稱為“江戶立”)。琉球向日、清兩國的雙重朝貢,即兩屬這一姿態,在形式上與對馬宗家的做法相似。但琉球國王自己不去江戶謁見德川將軍,因此對日本的獨立性更強,官僚們的教養也以中國文化為基礎(豐見山,2004;赤嶺,2004)。日本方面在十八世紀初期還要求琉球使節穿上清國的服飾。琉球雖被日本統治,卻不是日本。是否從屬于日本,這完全取決于薩摩藩的意向。當幕末出現西洋有可能控制琉球的情況時,這一模糊的地位被日本政府巧妙利用。

上述這兩處被日本政府視為與異國交往的邊界領域,特別是在獲取中國的情報與進行貿易方面具有重要地位。而蝦夷地則與此情況迥異,阿依努人等異民族居住于此,是聯結樺太與千島的廣闊地域。公儀在蝦夷地南端劃出大名的統治領域,由松前家管轄。對蝦夷地的北方,則規定僅限松前家人員有權出入,負責管理與阿依努人的關系。有關十九世紀蝦夷地地位的變化,將在第四章中敘述。

最后考察一下長崎與外國的關系。長崎不僅管轄對中國與荷蘭的關系,也負責處理與其他所有國家的關系(見前引加藤、北島、深谷)。與中國的關系方面,僅在初期曾經嘗試與明建立國家關系,但未成功。日本人的出國被全面禁止后,只有中國商人單方面來到日本。與西洋關系方面,西班牙與葡萄牙這些天主教國家的人員被禁止進入日本后,只有荷蘭船只可以繼續進入長崎港(板澤,1959)。十八世紀以前沒有全面禁止外國船只到來的制度,“唐船”上也有攜帶著東南亞國家國王的書信來到日本的使者,公儀也認真接待了他們并回禮。不過,定期來到長崎進行貿易的,最后只剩下中國人與荷蘭人,他們都居住于長崎的一隅。與貿易額成正比,中國人最多,并受到優待。不過,居住于長崎出島的荷蘭商館長受到了與中國人不同的禮遇。他們每年前往江戶謁見德川將軍。相比中國人,荷蘭人在政治關系方面更受到重視(博達爾特·佩里,1994)。

長崎負責處理對馬、琉球等處擔負的對外關系以外的所有對外關系。按照規定,外國船只無論來到日本的何處海岸,均被命令駛往長崎,遭遇海難漂流到日本海岸的外國人,或者漂流到外國、再被外國船只帶回日本的日本人,也都必須在長崎出入國。德川公儀在長崎設置了長崎奉行這一官職,統一管理對外關系事務,貿易事務則交給由町人組織的長崎會所管理,德川公儀分給町人一部分利益。海岸的警備則由佐賀、福岡和大村這些近鄰的大名負責。長崎是容易獲得海外情報之地,也是繁華的商業城市,所以與江戶、大阪和京都一樣,有不少西日本的大名都在這里設置了官邸。

近世日本的世界秩序圖景

近世日本人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第一個特征,就是認為日本離中華帝國相當遙遠,日本是一個孤立于其外的國家。

近世初期,德川家康打算恢復與明朝的關系,以此確保與明朝的貿易關系,對周邊其他國家,則以“小中華”君臨之。1610年,家康讓近臣本多正純向福建總督發出書信,試圖修復因豐臣秀吉出兵而被破壞的國家關系。一方面,家康在書信中未請求給予冊封,但使用了中國方面希望看到的表示謙恭的詞語。自己國家雖然處于“日出之處”,書信中卻稱之為“蕞爾小國”,把中華稱為“貴重”,希望能將其博愛之誼恩澤遠方。另一方面,家康為了顯示自己擁有恢復國家關系的資格,不僅提到自己已經完成了國內統一,還列舉接受臨近小國前來朝貢之事,寫道:“化之所及之處,朝鮮入貢,琉球稱臣,安南、交趾、占城、暹羅、呂松、西洋以及柬埔寨等蠻夷之國、酋師各無不奉書獻寶。”(紙屋,1997)這一立場,與越南雖承認中國的世界秩序、卻試圖君臨于周邊各小國之上的小中華主義十分相似。

德川家康沒有收到中國方面的回信。上一年,家康批準了島津家進攻琉球,明朝方面自然沒理由與入侵自己藩屬國的日本恢復國交。之后,明朝被清朝滅亡,統治了中原的清朝對外海關系持消極態度。由此,近世日本與中國的關系維持在最低限度,兩國在二百余年中沒有國家關系,政治上處于十分疏遠的狀態。

在這一環境中,日本內部出現了把日本放在與中國對等位置的看法也是很自然。更進一步,甚至出現了認為日本才是世界中心的主張。一個早期的例子,就是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實》(1969)。素行認為,日本從未發生過易姓革命,因此以“忠”這一德行為尺度來衡量的話,日本比頻繁發生王朝更迭的中國要優越,因而更符合“中朝”這一稱呼。十八世紀,日本“國學”誕生了,這一思想被進一步深化也更加普及。不過,當近世日本人談到日本中華主義時,卻始終意識到大陸的中華帝國。著名的本居宣長的《古事記傳》(1790年卷之一刊行)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宣長為了研究日本國家的創成神話,不是選擇正史《日本書紀》,而選擇了《古事記》。其理由之一,就是《日本書紀》被冠以日本這一國號。中國的史書,例如《漢書》《宋書》等都被冠以王朝名稱,這是中國存在王朝更迭所導致的,而太陽神的子孫永遠統治的日本不會發生革命,所以史書不應該被冠以國號。另外,日本這一國號是為了對抗中國而創造的,這與日本作為世界中心的地位不相符。然而,宣長反復否定“漢意”即中國式的思維習慣,當他強調日本的中心性時,無意識地犯了不斷提及中國這一自我矛盾的錯誤。這樣的矛盾,在中國那里是不可能發生的。當主張自己為“華”時,必然需要“夷狄”作為否定的對象,而無必要把某一國家視為超出對等關系以上的存在。

這一現象可以被稱為“無法忘卻的他者”綜合征(三谷,2006、2012)。在席卷近代世界的民族主義出現之處,就存在這一現象。在強調自己的優越性的反面,就存在著自卑感,由這一自卑感更進一步喚起了一種渴望,需要與特定的他者——在本居宣長那里,中國就是這一他者——比較,由此獲得優越感。不過,這里無意討論民族主義的一般特征,而是關注另外一個側面。這就是,周邊國家無論如何主張自己為中華,卻無法忘記自己處于周邊這一點,這樣越發刺激了對他者的持久敏感性。當十九世紀西洋各國向世界擴張的浪潮波及東亞時,中國最先與西洋相遇并發生了大規模戰爭,卻未能予以十分的重視,而鄰國日本則認真對待這一變化。產生這一差異的原因,也許就在于是否具備這一敏感性。

不過,這一分析無法解釋日本與朝鮮的差異。朝鮮其實比日本更早、更深切地體驗到“無法忘卻的他者”,即中國的存在,結果卻未出現類似日本的反應。要解釋這一差異,需要注意另一側面,即需要注意區分“華夷”的根據(見前引渡邊)。

近世日本視自己為小中華主義的根據與朝鮮不同。朝鮮把自己視為“中華”時,是自認為自己才是窮盡了代表道德最高境界的朱子學的正統繼承者,在這一點上甚至比清朝的皇帝更為優越。而日本,例如要求琉球使節行“九拜”之禮那樣,在對內時,把前來朝貢的使節稱為“夷狄”,要求其遵守嚴格的禮儀,這一點與朝鮮一樣。不過,規定這一上下尊卑關系的身體禮儀所需的依據是“武威”,而不是“人倫”,即朝貢者是攝于德川公儀的軍事力量才表示恭順的,軍事是決定秩序的原理。不過,經過漫長的和平時光,支撐德川將軍的“御威光”的軍事力量已經名存實亡了,近世的人們明白這一點,但仍然遵循著“御威光”所支撐的禮儀慣習。然而人們心里也明白,十八世紀末來到日本的西洋各國來訪者完全不了解日本的這一現實。區分“華夷”的根據就這樣消失了。其結果就是,幕府末期的日本人雖然口頭上仍然把西洋人蔑稱為“夷狄”“外夷”等,但在實際交往中已經形成對等的規則。朝鮮和中國則以人倫作為區分“華夷”的根據,所以很難出現類似日本的“禮”的改變。至十九世紀中葉,對東亞各國而言,是否接受近代西洋建立的主權國家體制所規定的對等外交規則,成為決定國家命運的問題。這時,從中國的立場來看日本的這一周邊性格,卻發揮了極為積極的作用。

最后還需指出,日本此時比較順利地形成了對西洋的關心。十八世紀后半葉蘭學(翻譯、研究來自荷蘭的自然科學的學問)的發展,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不過,在同時期的中國,乾隆皇帝也在北京北郊的廣大庭院圓明園的一角用石頭建造了西洋風格的宮殿群。在朝鮮,一部分學者從中國引進了基督教等西洋思想加以學習研究。然而,中國的知識分子出身的官僚并未研究西洋學問,朝鮮甚至于十九世紀初期嚴厲取締了西洋的思想學問,并由此完全根絕。這是因為,中國或者朝鮮的政治體制都是以科舉官僚制為基礎的。科舉通過對朱子學知識的考查,選拔皇帝的官僚,這在當時是最公平的政治制度,為了維護這一體制,就不能侵犯朱子學的正統性。而在日本,統治階層是根據世襲身份選拔的,與學問并無關系,這樣就有可能產生各種各樣的學派與學問。天主教的確被嚴格禁止,但知識分子仍在嘗試對儒學作出不同于朱子學的解釋,同時還開始轉向學習西洋的思想學問。人們避開了宗教與抽象的思想等學問,專注于學習研究醫學、地理學與天文學等實用性學問。著有《海國兵談》的林子平和高野長英等人,是因為觸犯了幕府禁止出版軍學著作的禁忌以及批評政府之事敗露而被處罰的,并非是學習研究了蘭學的緣故。從各地村莊里研究蘭學的醫生不斷增加這一點,也可以看出蘭學發展順利。當十八世紀末西洋各國再次來到日本時,近世日本人的研究對象已經擴展至整個世界。這一時期出版了一批可信度很高的地理書籍,最具代表性的有山村才助的《訂正增補 采覽異言》(1804年進獻給德川公儀)、箕作省吾的《坤輿圖識》(1847年刊行)等。學習西洋的活動與這些書籍的出版,為開國后全面學習西洋思想文化打下了知識基礎和人才基礎。

作為考察十九世紀日本的前提條件,上面概觀了十八世紀至十九世紀初期的東亞國際環境,以及身處其中的日本的特征。具體就是:日本處于相對孤立的狀態,雖然追求成為“小中華”,但同時也強烈意識到自己處于東亞的周邊,對軍事態勢的優劣極為敏感,對西洋以及東亞世界外部保持強烈的關心,等等。不過,在考察十九世紀的日本的行動時,還需要留意其他側面,即西洋各國與東亞相處的方式發生了變化,在這一變化了的形勢下,日本開始明確地追求“鎖國”。對這一點將在第四章中敘述。


(1) 下面是對那個時代的人們所描繪的規范的秩序圖景,即認為秩序該如此或者該那樣的一些具體意向加以概括后作出的解說。不過,具體到受當時形勢左右的實際行動,或者關于國家強弱與利害關系的認識時,時常會有與此出入的地方。

(2) 中華帝國也有與周邊國家劃定國界的條約,例如與俄國之間簽訂的《尼布楚條約》(1689)。不過,那只是與鄰國發生沖突時,僅限于與對象國之間簽訂的條約,這個時代還沒有劃定所有國界的普遍認識(吉田,1974)。

(3) “藩”或者“蕃”,是環繞宅邸的圍墻的意思。藩也被用于指代遠離中心的周邊地域,但并非如“蠻”那樣是帶有明顯貶義的蔑稱。把近世日本的大名領國稱為“藩”時,也是如此。

(4) 中華帝國的王朝如大明、大清那樣,一定冠以“大”字,對周邊國家的首領,則無此慣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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