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治維新史再考:由公議、王政走向集權、去身份化
- (日)三谷博
- 3749字
- 2024-07-18 14:33:16
一 東亞的世界秩序構圖
今天我們稱為東亞的地域,是十九世紀西洋把地球聯結為一體之前存在的多個文明圈中的一個,在人們的觀念中,是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這一世界位于歐亞大陸的東端,是以距今2000余年前誕生的中華帝國為中心形成的世界,蒙古人種與使用表意文字漢字是這個世界的共通點,直至今日仍然與世界其他地域之間存在著明顯不同的特性。這個地域中存在著大小各異的幾個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均處于優勢的大帝國就是“中國”,中國與周邊各個國家結成的關系總和,構成了這個地域的國際關系。今天人們把這一關系稱為“中華世界秩序”。
這一國際秩序與今天處于主導地位的主權國家秩序具有完全不同的結構。后者是一種多個主權國家之間以對等關系為基礎的多極秩序,而中華國際秩序是單極的,是由中心向周邊展開的階層關系。清代末期的政治家康有為稱之為“一統垂裳”,即在一個皇帝之下形成的尊卑關系(見圖1-1)。這一秩序的規則是由“中心”規定的。不過周邊各國雖然接受這一秩序,但仍然各自作出獨自的解釋。這里的世界秩序并非處于同一平面,是由中心與周邊各自作出的兩種解釋重合而成的(1)。

圖1-1 中國的世界秩序模式康有為所說的“一統垂裳”的形象。諸國國王是皇帝的臣下
中華的世界規定
規定中國式世界秩序的原理被稱為“華夷”觀。在世界的中心建構起來的文明中心就是“天朝”,支配宇宙的至高無上的“天”承認具有德行的君主,君主被授予“天命”,即具有向地上的人們傳授“道”的使命,君主以此實施統治。根據是否經過教化,人類被劃分為“華”與“夷”兩類。不過,這一分類不是一成不變的。離皇帝越遠,接受教化的人會逐漸減少,因此越向“周邊”移動,“華”的程度就越低,“夷”的色彩則愈濃。這一世界觀不同于今天的主權國家,不會簡單地劃線嚴格區分內與外,而是一種從中心向外擴展的同心圓關系,越向外擴展,與中心的關系就越弱(岸本,1998a;茂木,1997)(2)。
不過,與近世日本同一時期的清朝統治者,則與漢民族的王朝不盡相同,擁有稍微復雜的秩序構圖(杉山,2010)。清朝是由居住于今中國東北地域的女真族建立的王朝,十七世紀中葉進入中國北部的中原(黃河中下游的文明中心),統治居住在那里的漢民族。在這之前,女真族統一東北時,從蒙古族首領那里接受了自成吉思汗以后首次授予的“大汗”稱號,依靠這一資格,獲得了蒙古族、西域的穆斯林以及南部的藏族的臣服。之后把部族的名稱也改為“滿洲”。馬克·馬爾科注意到這一點,把清朝的統治分為“大汗”統治的半月形西北部和由“皇帝”統治的半月形東南部(見圖1-2)。清朝以滿族為主體并吸收其他民族構成的“八旗”為中心,實施其統治。而對東南的半月形,政治組織則沿襲了明朝的制度。以北京為中心向外擴展,呈現出以下的關系。

圖2-2 公儀內部的決策過程
第一是地方,即漢民族占多數的地區,派遣經過全民均有資格參加的科舉選拔并由皇帝任命的官員實施統治的省—府—縣的范圍;第二是土司、土官,即各少數民族居住的地區(四川、云南的西南部),朝廷向其首領授予文官或者武官稱號實施間接統治;第三是冊封國,皇帝向遠方的國家發出派遣使節的邀請,使節進獻象征對皇帝表示臣服的貢品(朝貢),作為回報,皇帝授予“王”的稱號(冊封),這一范圍包括朝鮮、琉球、越南、緬甸等;第四是朝貢國,僅允許朝貢,并不尋求冊封的國家(泰國等);第五是互市關系,即:既不對其冊封也不要求朝貢的國家,僅允許民間商人進行貿易,例如日本、西洋各國。
在這當中,冊封與朝貢相當于今天的外交關系。但在當時,這種關系被視為皇帝與周邊國王之間的君臣關系,因此使節來訪時,由禮部的官員負責接待。與西北半月形部分之間的關系則由“理藩院”管轄。理藩院負責掌管與滿族以外的西北其他各民族即“藩部”(3)的關系。

圖1-2 華夷概念模式
“天朝”與周邊國家之間的關系依據華夷觀念構成。周邊國家的首領接受“天子”派遣的使節發出的邀請,仰慕中華之德而派出使節,呈上作為臣下表示臣服的文書(稱為“表”)與各種特產,這就是朝貢。使節回國時,皇帝為了表彰臣下的忠誠,則下賜(回賜)代表文明的名貴物品(高級絲織品、陶瓷器等)。這是以君臣的上下關系為前提的互贈交換關系。當“天朝”希望維持與朝貢國之間的緊密關系時,會特別授予歷法(正朔),將其納入“天”的秩序,或者再授予文書(即“冊”)和國王的印(國璽),宣布將其首領列入“王”的序列。這就是冊封。接受冊封的國家把中華稱為“上國”或者“宗主”,中華則把冊封國稱為“藩屬”,二者之間的關系被稱為“宗屬關系”。這一君臣關系由三跪九叩(在皇帝面前下跪三次,每次下跪時叩頭三次)等表示臣服的嚴密禮儀約束著。從周邊國家角度來看,或許只是表面上服從之,但是經濟方面與文化方面的回報卻是十分豐厚的。
不過,像近世日本那樣,僅僅依靠民間商人的交易、即“互市”也并非不可能。與明朝時期不同,清朝時代中國與周邊國家之間的關系中,互市占有很大比例(巖井,2010)。
這一秩序在運用時實際上是十分靈活的。但在觀念上,上下關系被視為絕對,天朝絕不承認與自己對等的“他者”。這是因為依據“德”的教化是由皇帝獨占的。反言之,人之所以為人,就意味著人人均可與道有緣,因此在理論上,人人均需服從皇帝的德治。這里不存在排斥的邏輯,倒是包容的邏輯更為凸顯。對于仰慕德行者,無論何人均可以接受,并授予與之相符的地位。世界是多樣的,對于自認為是全世界統治者的皇帝,的確需要這樣的邏輯。在西洋強力介入前的十九世紀東亞世界,存在著與近代國民國家嚴格區分自己與他者、排斥他者的原理完全迥異的原理。
周邊國家的世界圖景
此外,中華帝國規定的世界秩序并未被周邊國家原樣接受,接受的過程中也伴隨著抵抗(三谷、李、桃木,2016)。當十七世紀發生了“華夷變態”,即原本為“夷”的滿洲攻入北京后建立起被稱為大清的王朝,夷狄與漢民族的中華之間的關系顛倒時,這一問題顯得尤為突出(4)。
華夷觀念中包含著漢族的優越地位與中國文明的卓越這兩個方面。在明朝那樣二者并行不悖的時代,不會發生問題。而在少數民族成為統治者的清朝,二者之間就產生了背離。清王朝為了證明原本屬于“夷狄”的統治者的正統性,將區分中華與夷狄的標準切換為是否通曉文明的原理、是否通曉普遍性的人之“道”與倫理,以及是否遵從體現道的“禮”,以此為判斷基準(岸本,1998b)。提到“禮”,滿族的風俗與漢族的風俗迥異這一點必然成為問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孝經》),漢族將不剃發視為守孝的標準。而滿族人則有剃去頭發前半部分,把后面的頭發編成辮子,即“辮發”的習俗,并強制要求中原所有漢人均剃發。但看發型一點,就可知滿族的習俗與漢族之間存在巨大差異。滿族剃發的要求必將引起漢民族的抵抗。
在周邊國家,清朝的正統性也成為問題。何以將原本為夷狄的滿族人統治的國家稱為中華?為何要向其表示尊敬與臣服?在這一問題上,朝鮮的反應饒有興味(桑野,1996)。朝鮮的國號是明王朝授予的,因此朝鮮是與漢民族的中華保持著最密切關系的國家。從這一立場出發,朝鮮過去一直把生活于臨近地區的女真族視為夷狄,朝鮮曾先后兩次被夷狄女真人蹂躪。女真人改稱滿洲人后,強行要求朝鮮接受宗屬關系,在朝鮮內部引發了種種抵抗運動。朝鮮儒學者當中有人提出征討清國(北伐論)。政府方面雖然在正式文書中使用清朝的年號,但在國內舉行祭祀活動時,仍然使用明朝的年號,十八世紀時還在王宮中設立了大報壇,以此特意感謝明朝的恩義,或者舉行否定清朝統治正統性的祭祀典禮。他們認為,中華原有的文明隨著明朝的滅亡,已經遠離了中原,現在只保留于朝鮮這里。“小中華”思想由此誕生了。朝鮮不僅對清朝采取了陽奉陰違的態度,在國內甚至出現了視本國文明為中心的思想。
同為周邊國家,越南則采取更為大膽的態度。越南的君主接受了冊封,被授予“越南國王”的印璽,卻對國內和周邊國家自稱“皇帝”“天子”,把清朝稱為“北國”,把自己稱為“南國”。與面對中國時不同,當面對國內和周邊國家時,越南不承認與中國的關系是宗屬關系,公開宣稱僅僅是地理位置各處于南方與北方的國家間的對等“邦交”。他們還對鄰國以“中華”自居。越南把金邊、磅堪、萬象、清邁、瑯勃拉邦、毛淡棉、仰光、曼德勒,以及法國、英國等派遣使節前來訪問的宮廷與國家統統視為前來朝貢的封臣。
這些事實表明,越南與朝鮮一樣把自己視為“小中華”,這種態度顯示,這也是中華帝國周邊各個國家的共同傾向。不過,只有越南接受自身規定的“小中華”。十九世紀初期,柬埔寨的宮廷同時向越南和泰國朝貢(小泉,2011)。當時,柬埔寨的雙重朝貢獲得了越南與泰國雙方的承認,但是從旁人的立場來看,越南和泰國同時處于柬埔寨的上位,就這一點而言,雙方應該是對等的。這一雙重朝貢體系在后面考察的琉球那里也可以看到,是一種常見的現象,其結果就是在位于大國周邊的小國家群中形成了一種對等的國際秩序。
如上所述,在中華與周邊產生的世界圖景中,存在雙重交錯的視點。其中,雖然有程度上的差異,周邊國家都采取了臣服于“中華”的態度,并利用這一關系,再進一步建構或者復制自己的世界秩序,將自己定位為“小中華”。這一結構依靠下面的慣例得以存在:根據外部與內部,或者對手為誰來選擇用語,對方的解釋與自己的解釋之間即使存在出入,也不予理睬(三谷,2010;渡邊,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