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荷爾德林傳:來吧,朋友!到廣闊天地中去!
- (德)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
- 11098字
- 2024-07-15 16:53:30
鄧肯多夫。修道院日常生活。致克斯特林的書信。虔敬主義的靈魂考驗。一個抗拒“塵世”的靈魂的自我宣言。對自我迷失的畏懼。自由主義的毛爾布隆。初戀史。品達的飛翔和克洛普施托克的偉大。以詩人身份降生。
1784年10月1日,荷爾德林順利通過第一次地方考試,進入鄧肯多夫的修道院附屬學校,盡管學校離市中心僅7公里遠,但仍然遺世獨立,自成一個世界。那些在花園里度過的、充滿幸福憧憬的諸神時光已經消逝,他覺得自己被深鎖進了古老修道院的灰暗圍墻之內,被各種嚴苛規則束縛了手腳。校方只允許學生在假期回家,也不歡迎家人前來修道院探望。參加禮拜儀式,而且一天多次,這是必修的日課。否則就會受到懲罰,吃飯時喝不到紅酒。教學在監管下進行,即便使用培養學生虔誠感的教材,也會警告學生不要走向奢靡主義,不要陷入神秘主義或主觀臆斷的泥潭。獨立自主地進行思想上的研究,這是校方不愿意見到的。學生最好是勤讀《圣經》,但也要避開“某些”地方。“輕浮不端”的小說,比方說歌德的《維特》[1],是禁止閱讀的。此外,還要求學生行為舉止守貞而莊重。飲茶或者喝咖啡也會受到警告,因為這些飲料會讓人高度興奮。按照校方規定,學生還應該遠離修道院附屬學校里的家務工具和農業器械,因為他們不宜跟服務業人員打交道:畢竟還得注意自己未來的階層聲譽。去酒館也是一大禁忌,就像打牌、打保齡球、高聲喧嘩和在公眾場合跳舞一樣。出身優渥的學生則被警告不要“情感充溢”,不允許獻“不合時宜的殷勤”,甚至不能發出“任何空洞無物的歡呼”。在修道院的圍墻之內,一切都該簡約而內斂地進行,就是不能“世俗化”。在那里可以感受到一種虔敬主義的精神風貌,它首先對所有“世俗的”事物持懷疑態度。
這一切都是為了凸顯生命中的重要轉折,以及與不得不拋在腦后的過去之間的界限。盡可能地避免回憶在家的時光,不要形成情感上的依賴!此外,虔敬主義者還把希望寄托在教派皈依上面,其目的是,用保盧斯[2]的話來說,把一個內心深處煥然一新的人“引渡”過來。而這一點要在修道院附屬學校里發端。不光生活方式要跟僧侶的一樣,外面穿的衣服也是如此——按照學校章程的規定,學生“在修道院內外”都不能穿“世俗之服”。(KA 3,595)雖然規則的執行有時候會松動一點,但也只是在校督的背后進行。學生們依附于一個性格“慳吝、陰險而又厚顏無恥”之人的恩慈,其中一位后來這樣回憶。不過,即便沒有這個暴君般的人物,日程安排也充斥著專制和蠻橫:每周59課時,每天的作息時間表從早上5點排到晚上8點,其規定苛刻得令人難堪,除了中間兩次1小時的休息時間里可以自由活動,其余時間都要集體安排,而且接受監管。這樣缺乏獨自做夢機會的生活使年少的荷爾德林尤其深受其害,另外讓他飽受折磨的是,這里沒有讓他可以敞開心扉的老師。
因此,以后的一段時間內,他還能向備受愛戴的尼爾廷根副主祭克斯特林求助,這對他來說不失為一大幸事。在保存下來的荷爾德林書信集中,第一封就是寫給克斯特林的。
少年荷爾德林將克斯特林認定為靈魂引渡者和告解神父。從信中可以發現,荷爾德林已經參與了一些虔敬主義自我觀察和靈魂探索方面的練習,而這條獨特的紐帶將親密和猜疑兩個對立面聯系起來。他寫道,作為真正的基督徒,他也收獲了諸多積極的感動,但很可能這些并非真實,而只是源于他多愁善感的天性,因此還可能會被視為情緒多變的證明。另外,他也無法相信自己內心深處對自然的感受。他熱愛自然,而這種享受自然的孤寂之感難道不是與人類相抵觸的嗎?他突然發覺,在這樣縱情享受自然的時候,他更傾向于蔑視人類。這樣與人類為敵的性格不是一種傲慢嗎?如果他出于愧疚而盡力友好地對待普通人,這可能也不合適,因為這其中隱藏著取悅世人、而非上帝的努力。他就這樣不斷變換自己的感情,其手段在一定程度上甚至還頗為高妙,以至于旁人其實并不相信他出現了精神危機。他肯定切實感受到了在自然中獨自享樂的需求和面對人群產生的恐懼不安,但他是否確實將此視為一樁罪行,尚還存疑。因為這封信給人的感覺太超脫了,幾乎就像是虔敬主義靈魂探索的樣本。他寫道,打算給他愛戴的克斯特林敬獻對以下棘手問題的看法,即如何把自己處事行為中的睿智與仁慈,以及宗教結合起來。(1785年11月;MA II,393)
如果說這封信透露出一直潛藏在虔敬主義者心中的罪惡感,那么兩年以后,也就是荷爾德林給友人伊曼努爾·納斯特[3]寫信時,那種感覺已成過去:那么請告訴我,朋友,為何我要……讓人將自己最無辜的行為描述成罪過。(1787年1—2月;MA II,398)
在致克斯特林的書信中有一個附注,它暗示了在以后的歲月中也將困擾荷爾德林的一個問題:最小的麻煩都將我的心從自己體內驅逐了出來,(MA II,393)他這樣寫道,由此承認了他易受影響的性格:他不得不一再與外部狀況和影響作斗爭,以維護自我所有權。恐懼折磨著他,他可能會迷失自我。他感覺自己不得不發起自衛,抗擊那些將自己從體內驅逐而出的力量。這一感覺狀況逐漸演化成對古希臘偉大英雄的熱愛:他們是荷爾德林的榜樣,因為他們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休憩。盡管他們也承受糟糕之事的折磨,但不會迷失自我。自我迷失是最糟糕的,這一點對于15歲的荷爾德林來說已被證實。
但如何維系自己的心靈呢?通常意義上,虔敬主義的回答是這樣的:與上帝開展對話,進行禱告,追隨基督——這與“塵世”和所謂的“世人”形成對立。虔敬主義對彼岸與此岸進行了嚴格區分——前者關乎宗教,后者則是世俗,這一點繼續影響著荷爾德林,但現在已經開始有了一個獨特轉變:對抗“世俗”的靈魂自我宣言逐漸付與了詩歌。在1784年從鄧肯多夫發來的書信中,他說正專注于創作《詩歌的一千種草稿》。他在這些詩歌中生活、編織,在里面找到了自己的精神依托和暫時的宗教寄托,讓他在這個備感荒涼的地方免受日常生活遭遇的折磨。這一時期的詩只有寥寥幾首保存下來。其主題幾乎都與靈魂避難相關,或者關乎內心和諧的瞬間——大多都是在遠離人世、與優美或崇高的自然界打交道的時候:從癲狂愚人譏誚的世界,/盡力謀求虛空的影影綽綽,/那些決不熱愛浮華世界的眼花繚亂景象的人/逃向您,他們只對美德情有獨鐘。(MA I,10)
在鄧肯多夫住了兩年并通過第二次地方考試之后,荷爾德林進入毛爾布隆的修道院附屬學校。在同一級、即所謂的“進階班”的29名學生中,他排名第六。他的成績還沒有在尼爾廷根上學時那么優異,可能是當時飽受鄧肯多夫生活狀況的折磨所致。
在毛爾布隆,教室和宿舍也都位于昔日的一家修道院里。這里的建筑讓人心生敬畏,但氛圍要比鄧肯多夫那里的友好、自由。這里一周只排19個課時,剩下的時間按照革新后的教育原則用于自學。監管也不是非常嚴苛。學生可以隨心所欲地閱讀,只要他們能足夠聰明地弄到讀物。當時最新的“狂飆突進”文學在學生中間傳開;荷爾德林首次讀到了席勒的《強盜》。他也設法弄到了卡爾·莫爾[4]獻給眾人擁戴為弒暴君者——布魯圖斯[5]的頌詞的編曲,而且想在鋼琴上練熟,以便向席勒致敬,這對我胡亂彈奏的三腳貓功夫來說實在困難。(荷爾德林1787年1月致納斯特的書信;MA II,396)考慮到當時聲名如日中天的席勒還是一位遭受公爵排斥和迫害的作家,那么荷爾德林對席勒及其《強盜》的贊賞就完全可以看作反叛不恭了。不過,荷爾德林并不了解的是,在1785年首刊的《萊茵塔利亞》中,席勒發出了何等強勁的聲音,跟自己的戲劇《強盜》一道走上了法庭。席勒秉承自我批判的精神,控訴劇中卡爾斯學校里的生活因為受專制所限而缺乏現實主義因素,唯獨對熱情高漲的“對詩歌藝術的熱愛”自視甚高。按照席勒的看法,只有將詩歌激情與懵懂無知結合在一起,才能將那些遠離生活的“強盜”搬上舞臺。席勒還認為,《強盜》代表的是“順從與天才違背自然地交媾而產下的新生兒”。(Schiller V,855)因為毛爾布隆修道院里的狀況跟卡爾斯學校里的情形可能大同小異,都與現實生活相距甚遠,所以修道院附屬學校里的學生大概也會惺惺相惜,容易受到席勒憑幻想創造出來的“強盜”反叛形象的感染。
于是,“狂飆突進”的時代精神就這樣跨越了毛爾布隆的修道院的高墻。荷爾德林尤其受到這一精神的影響。因為他對那些英雄事跡充滿了詩興上的熱情,有時甚至受到同窗的嘲笑,對此他又向新朋友伊曼努爾·納斯特——萊翁貝格[6]的文書助理大吐苦水。但他也會自怨自艾。他寫道,如果他不僅在詩歌創作方面,在現實生活中也有更多的歡樂、怨懟和好斗性,也許就能更強勁地發出自己的聲音。現實生活中的弱點讓他懷疑自己對詩歌的熱愛:是啊,最好的人,正是那些本該予我慰藉之事,最沉重地懸于我的頭頂。(1787年1月、2月;MA II,399)讓英雄事跡詩意化,這成為一種替代行為。在克洛普施托克[7]《彌賽亞》的啟發下,他設想自己是住在冥府里、比撒旦本身還臭名昭著的反叛魔神安杜馬利[8]:……冥府的國王,你也絕望吧,/只有安杜馬利仍然高高在上。(MA I,13—14)題為《夜晚的漂泊者》的一首短詩跟《強盜》中的一個場景有明顯的相似之處[9],其中也不乏強勁之音:
喔!那只梟鳥!它何等啼叫,
它的恐懼哀號何其聒噪
吞咽——啊!你垂涎被吞咽的尸身
你這靠近的梟鳥,來吧,來吧。
看!它在靜聽,喘息的死亡——
那強盜在四周鼾聲作響
強盜的鼾聲,它傾聽,傾聽,在夢中傾聽
我[10]誤以為是梟鳥,睡吧,睡吧。(MA I,13)
一邊是夜晚中的怪物和冥府里的英雄,另一邊是英雄主義的光輝形象,就像亞歷山大大帝對士兵們演講時所說的那樣:
你們,色雷斯[11]之子,你們的手
只觸摸過勝利的強勁武器,
看吧,看敵人如何為金子所困
而你們,弟兄們,能更好地被金子裝點,
你們這些不愿示弱為奴的人,
它提醒你們鼓足勇氣,爭取勝利。(MA I,16;詩行57—62)
這里用鄙夷的筆調寫到了盲目服從的怯懦,而柔弱卻是在同一時期寫給納斯特的書信中描述自己的性格時談到的。那是一封寫于深夜的信,荷爾德林特別標注,目的是凸顯其重要意義。跟平時一樣,他在信中抱怨粗糲的周圍世界,但接著就來了一段清醒的自我分析:對此你也不必訝異,不管何時,我這里的一切看起來都是如此支離破碎、互相抵牾。我想告訴你的是,在我的孩提時代,心間就生發了這樣的性格的萌芽,迄今仍然是我最可親的部分,一個蠟質的柔弱之所。正因如此,我才會在某些情緒中為任何事情哭泣。但是在我的整個修道院求學期間,也正是我心靈的這一部分遭到了窮兇極惡的踐踏……因此,除了柔弱的那部分,我心中也平添了可悲的粗野的苗頭,以至于我經常暴跳如雷……即便那時我幾乎未曾遭受屈辱。哦,你的內心并非如我的一樣。我的心是這般惡毒——昔日我也擁有一顆善良之心,但他們從我這里奪走了它。我不得不經常驚奇的是,你怎么有此念頭,會把我稱作你的朋友。這里無人與我相親相愛。現在我開始與孩子們交朋結友……(1787年1月;MA II,397)
他珍視心中柔弱的一面,但也受到它的折磨,因為這部分讓他變得極易受傷;他會很快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陡然間怒發沖冠,甚至可能心懷惡意,但很快又會后悔不迭。這一來來回回、起起落落讓他孤立無朋。不過,他有點夸大其詞了。他并沒有如此形單影只。他在毛爾布隆也有朋友,就像后來那樣,有男男女女想要靠近這位外貌出眾,而且才華橫溢的人。在圖賓根修道院里就有人說,當荷爾德林在飯廳取食物的時候,就像是“阿波羅”從室內走過。
有一種孤獨是天生注定的,還有一種是主動找尋的。前一種讓人痛苦,而后一種可以享受。因為這一享受,荷爾德林喜歡偏安一隅。又一個小時在幻想中溜走了,(荷爾德林1787年2月致納斯特的書信;MA II,398)他寫道。他還寫道,在屬于自己的別處感覺更為舒適,有了詩歌夢想寬大羽翼的安全庇護,他對其他人就只會心生遺憾,不過這一感覺也持續不了多久——直到他發現自己因為本性的一部分仍是這個尋常世界的一分子。
他一再回溯自己那部分蠟一樣柔弱的本性。他描寫道,自己是如何用溫暖情感和獻身精神打開內心世界的,接下來卻遭遇冰冷的淡漠,而那種態度經常就是平日里的漫不經心。誰全身心付出的話,就會感覺自己被每一個不那么熱心的反應排斥,即便幾乎未曾遭受屈辱。在此,荷爾德林首次描寫了冷漠帶給他的震動,這一點在以后的書信和詩歌中還會經常提及。我凍僵了,盯著環抱我的天穹發呆,精神崩潰之前不久,他在從尼爾廷根發出的最后一批信件中的一封里這樣寫道。(MA II,596)
這一清醒的自我分析,出現在荷爾德林致可能是他毛爾布隆學習期間最好摯友的書信中,即寫給毛爾布隆修道院管理者的侄子——伊曼努爾·納斯特;兩人當時的友誼跟他后來與卡爾之間的一樣深厚——卡爾即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本來想上大學,卻做了書記員。伊曼努爾與年少的荷爾德林結交,目的是保持跟自己深以為憾地被迫退出的教育界之間的聯系。
荷爾德林寫給納斯特的書信一方面頗為私密,但在某些方面又并非那么真誠。原因是,荷爾德林進入修道院附屬學校不久后愛上了露易絲·納斯特,她是修道院管理員之女,也就是伊曼努爾的堂姐;這段地下戀情持續了一年之久——他們的幽會在修道院花園的一個隱秘角落進行,之后荷爾德林才向其好友坦白。起先荷爾德林甚至給其友人編造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謊言,一如他在戀愛關系建立兩個月后的1787年1月致友人的書信中所寫:我是這里唯一的一個……沒有到過……女生宿舍的男生。(MA II,397)近一年后,也就是1787年11月,荷爾德林才下定決心向朋友說出實情:友人將會很快知曉有一張可愛的小嘴,那里是我一切喜悅、一切憂愁和一切悲嘆的源泉。(MA II,410)
伊曼努爾是否因為荷爾德林這么晚才向他吐露自己的戀情而受傷,這就不得而知了,畢竟寫給他的信件都沒有留存下來。不過,引人注目的是荷爾德林對納斯特的一段戀愛經歷的關心,其高度的熱情昭然可見,就好像要做出一點補償似的。
至于荷爾德林與長他兩歲的露易絲之間的通信,只有寥寥幾封得以留存。有一次,兩人在環抱毛爾布隆的某座山上散完步后,荷爾德林寫道:當我……在唇上還能感受到你的香吻時……我心中就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熨帖。(1788年4月18日;MA II,421)他們約好在同一時間共讀席勒的《唐·卡洛斯》[12],認為這樣就會兩相靠近。荷爾德林寫道,現在自己心中有詩溢出。每當散步的時候,他都會隨帶一面寫字板,記錄下自己的詩句,然后又擦掉。他獻給露易絲的詩有幾首還是保存了下來,《致施特拉》就是一例。詩中展示了一個飽受懷疑折磨的戀人形象:你這好人兒施特拉!你誤以為我會幸福,/當我處于山谷之中,孤寂一人,/在被你遺忘的情況下跋涉,/而你的生活躍入轉瞬即逝的歡欣?(MA I,41)于是,戀人可能會心生歡喜而不把這一幸福歸功于他的念頭折磨著荷爾德林,這后來也成為許珀里翁與狄奧提瑪之間不幸愛情的中心母題。此處它已經初見端倪,不過還沒有那么戲劇化。但是,在另外一首致施特拉的詩中,情況的進展則像是一出鬧劇。詩人沉湎其中,用文字編織出了死亡幻象:施特拉!啊!我們承受了太多痛苦!死亡何時/到來!冰冷的死亡呵,請你降臨!將我倆帶走!(MA I,19)露易絲已經接受了死亡的浪漫主義觀念,但后來還是顯露出了較強的生活和處世能力。在荷爾德林離開毛爾布隆時,她寫下了這樣的詩句:“上帝!時光何其流轉/現在充滿歡欣,而后痛苦彌漫/……/憂傷別離已經暗中守候,/有如盜賊覬覦吾等幸福。”(MA II,416)
剛開始露易絲希望戀人給出明確的解釋,想要得到類似訂婚的承諾,讓自己在荷爾德林搬去圖賓根神學院后的空窗期也好有個寄托。在一封信里,可以窺見離別對兩人關系的影響。在快速的祈禱之后——“噢,上帝,親愛的天父,從你的手邊,勞燕分飛的時日也會流逝而過”(1789年新年;MA II,435),接著就出現了明顯的暗示:“過不了多久,我的朋友中又會有一對永結良緣。”1788年秋,毛爾布隆求學時期行將結束之時,荷爾德林的母親終于知道了兒子的這段戀情,對這個出身高門大戶的女孩并無異議。畢竟,納斯特家族也屬于“體面者”。
荷爾德林和女友分別之后,毛爾布隆和圖賓根之間的兩地書還持續了一段時間。1789年1月底,荷爾德林還寫道:哦,親愛的上帝!那是什么樣的至樂時日啊,我們永結同心,相依相守地度過一生。(MA II,439)有一段時間,兩人還夢想著擁有共同的將來。對露易絲來說,這些夢想有一定的真實成分,因為她可以確信荷爾德林之母對她的首肯:“這讓我多么高興啊,你親愛的慈母,哦,請允許我把她稱作自己的母親,她對我們的關系如此美言,你會想念這個可親的人。”(1789年3—4月;MA II,445)不過,有時她也會心生疑竇,于是她就走去墓園,灑落“數行珠淚”。
露易絲憂悒的預感被證明是有道理的。1789年4月,她收到了荷爾德林提出分手的信件。他寄還了跟她交換的戒指以及她發送的幾封書信,另外又寫道:在我躋身與你相配的地位之前,我都不會向你求婚,這是而且一直都是我不可動搖的打算。(MA II,446)此處指的不是市民階層的位置,比方說母親希望的牧師職位。他皈依的永無饜足的雄心壯志僅僅體現在詩的創作上面。他全部的自我意識也植根于此。只有借助詩,才能獲得與她匹配的地位。假如這一雄心壯志無法滿足,他也就不能跟她非常開朗、歡欣和健康地相處下去。他,連同他對世界的哀告,只會成為她的負擔。他言辭激烈地警告她當心他的壞脾氣,建議她尋找一個與她更般配的如意郎君。荷爾德林在信中說,她不必因為那些表示忠誠的誓言就覺得自己已經心有所屬。如果她不利用好自己的機會,無論如何他都不愿對此承擔罪責。接下來,他又給她描繪了看見她站在未來夫君身邊、并成為你倆朋友的情景。(MA II,446f.)
失望而又憤怒的露易絲向荷爾德林的母親求助,表達了對她兒子的責備,正如慣常的做法一樣,用自己的悲傷向他施壓。他辯駁說所有的事都已經跟露易絲達成一致。他哭泣著,同時又冰冷地推卸自己的一切責任:我不得不聽取一個我極為珍視的人的責備,她譴責我做出了她自己也認為大有必要、讓我做了數千次掙扎的改變;我不得不認為,是我讓那個姑娘每天那么悲傷——哦,親愛的媽媽,這份沉甸甸的責任我卻無法承受!(1789年春;MA II,451)
荷爾德林向母親隱瞞了他壯志未酬的文學雄心,這其實就是他跟露易絲分手的真實原因,但她肯定已經對他的母親說明了這一點,因此他就可以對此做出暗示,其方式是特別強調沉浸書海的作用,把它稱作這個讓人不快的情境下唯一的慰藉。
荷爾德林對待這一雄心壯志極為嚴肅,以至于他在這一時期的詩中經常提及這一主題:再見了,你們已逝歲月的黃金時辰,/你們那些渴望榮耀和名聲的孩提夢想,/再見了,再會,你們這些玩伴,/你們為那個男孩哭泣,他橫遭輕慢!(MA I,79;詩行33—36)
跟很多孩子一樣,荷爾德林也曾夢想闖出一番冒險的英雄事業。現在,他夢想的是扮演享有盛名、頭頂桂冠的詩人的角色。詩人的雄心壯志不僅是白日夢幻,而且被視為人生規劃,這在《我的決心》一詩中吐露出來:
哦,朋友們!朋友們!你們是如此忠誠地愛著我啊!
是什么讓我孤獨的目光變得如此暗淡?
……
是追求男性完滿的熱切渴望?
是略微吝于百牲大祭[13]的酬答?
是稍稍偏向品達[14]的飛翔[15]?
還是拼命追求克洛普施托克的偉大?(MA I,43f.;詩行1—2,9—12)
只要尚未企及品達的飛翔和克洛普施托克的偉大,生命對荷爾德林來說就是一種痛苦,他就只能沮喪地愧對友人。只有寫出成功的詩作,他才算是真正地降生于世。
此處可以窺見一個母題,它在荷爾德林的后期詩歌《致命運女神們》中被發揮到極致:
只愿賜我一個夏天,汝等強者!
還要一個秋天,讓頌歌圓熟,
以使我那饜足于甜蜜演奏的心
更甘愿地亡故。
在生命中未獲其神圣權利
的靈魂,她在下界也不安息;
可一旦縈系我心的
神圣事業,詩,被我完成,
那么歡迎你,哦,冥界的沉寂。
我會滿意,即便是我的弦歌
不會引領我向下;一朝
我生如諸神,就無須更多。
(MA I,188)
盡管年輕的荷爾德林深受“狂飆突進”文學的鼓舞,但并沒有被其狂野風格感染,他更多的是以克洛普施托克為榜樣,尤其是效仿以創作崇高風格的頌歌和贊歌而知名的古希臘詩人品達。吸引荷爾德林的不是表現力和主觀性,而是崇高與客觀之美。荷爾德林所言的品達之飛翔借用了一句流傳已久的隱喻化表達,以此來描述它具有的崇高水準。對荷爾德林而言,克洛普施托克代表的是兼有詩人和牧師身份的一類群體,他們能創作出新的詩篇,使之能與舊詩并駕齊驅。對青年時代的荷爾德林來說,他寫詩時關注的不是在自己內心深處探尋精神地獄,而是不由自主地進入一個充盈著超出個人崇高靈魂的世界。對他來說,僅有私人層面的東西太過狹隘。這位年輕的詩人暗地里仍然筆耕不輟,完成了無數的詩歌初稿,構想出了一個公共空間;其詩圍繞人性和神性的宏大主題展開,在語言修辭上殫精竭慮,同時又披上了嚴格的詩歌形式的外衣,而相關形式恰好繼承了品達的文風,以及由克洛普施托克推動復興的哦得體詩[16]和頌歌傳統。
在這期間,荷爾德林學會了引人注目的詩歌創作技巧,掌握了復雜的詩句次序、詩歌韻律、詩節形式。這里也包括一絲不茍的詩風,以及轉而對客觀性和超個人性的關注。詩歌語言也不該就那樣簡單而又毫無阻隔地從主觀感覺中涌流而出,而應該突破既定形式的阻礙。僅有表達是不夠的,重要的是進行升華。這一點是年輕的荷爾德林從克洛普施托克那里吸收而來的。“創造詠歌[17]時,我們無法自拔,”荷爾德林在克洛普施托克那里讀到如下句子:“創作曲令[18]時,我們在快樂的哀愁中消融。”盡管消融的意愿有時符合荷爾德林的心境,但是跟他對詩人這個身份的印象并不一致。按照荷爾德林的理解,詩人應當提防柔弱的性格特征,應該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因此,年輕的荷爾德林秉承克洛普施托克的精神,賦予“詠歌”比“曲令”更高的地位。克洛普施托克認為,詩人在詠歌中的“主要職責”之一在于,“從一個偉大的思想匆匆轉到另一個”。詩人從一座山峰飛向另一座,而對深谷置之不理,無論那里如何風景宜人、花團錦簇。(轉引自Gaier,25)
荷爾德林對這些“深谷”并未完全置之不理,他降落到山谷里,至少是短暫地品鑒了那里的美景,但隨后又被更高處吸引:呵,你們真美啊,你們這些美好的萬物!/花田被珍珠裝點,熠熠閃光;/但更美的是人的心靈,/當它從你們那里攀升,飛向神的時候。(MA I,27;詩行17—20)
青年荷爾德林肯定感受到了成為詩人這一使命的召喚,但他自問是否要以此為職業;不久以后,在拜訪大名鼎鼎的舒巴特[19]時,他也向對方提出了這一問題——對方來自符滕堡,是行動主義詩歌理念的自由詩人和殉道者,曾被公爵囚禁了十年之久。被問及這個問題時,舒巴特打聽了荷爾德林的財產狀況和收入情況。靠寫詩無法生活,而為了寫詩又必須活著,舒巴特向這位有點羞怯地站在他面前的年輕詩人這么解釋道。他建議詩人不要對牧師一職心生畏懼,因為它可能給予他一份有保障的收入,進而允許他在工作之余寫詩。舒巴特認為這不是問題,但荷爾德林的意見相左。假如他要服侍的新教上帝不是他信奉的那位神,那么他真的還能成為牧師嗎?他陷入了巨大的懷疑之中。
1787年復活節假期,他應該是首次對母親承認了他對牧師職業的反感,因為他4月份再次回到毛爾布隆時給她寫了一封信,讓她無須再為他擔心,理由是他進行了新的思考,而她現在可以放心的是,我再也不會產生脫離自己階層的念頭——我現在認識到這一點!作為鄉村牧師可以對這個世界如此有用,可以比什么都不知道更加幸福。(MA II,404f.)
荷爾德林遵從自己的想法,一年后轉學去了圖賓根神學院。進階的慶祝儀式在1788年10月21日舉行。但是在這之前的最后的暑假期間,他收集了自己在修道院附屬學校求學期間所作的詩歌,并完成了他做出決定之前就已經創作出來的詩歌的謄清稿。從那時開始,這一手稿將會伴他左右,提醒他鄉村牧師可能真的不是自身愿望和志向的目標。
注釋
[1]《少年維特之煩惱》(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近年也有新譯名“青年維特的痛苦”出現,參見[德]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青年維特的痛苦、親和力、小散文、敘事詩》,衛茂平、胡一帆等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9年版。
[2]Paulus von Tarsus,在《圣經》國度之外傳播耶穌福音的重要使徒。
[3]Imanuel Nast(1769—1829),來自萊翁貝格,當地市政廳的文書人員,荷爾德林曾經與他交好并通過他結識了自己的初戀,即伊曼努爾·納斯特的堂姐露易絲·納斯特(Luise Nast,1768—1839),詳見后文。
[4]卡爾·莫爾(Karl Moor)是席勒的處女作、戲劇《強盜》(Die R?uber)中的男主人公。
[5]馬可斯·尤尼烏斯·布魯圖斯·凱皮歐(Marcus Junius Brutus Caepio,公元前85—前42),又譯布魯圖、布魯特斯,晚期羅馬共和國的一名元老院議員。作為一名堅定的共和派,他聯合部分元老參與了刺殺愷撒大帝的行動。
[6]Leoberg,地名,今屬巴登—符騰堡州,因為一年一度的馬市遠近聞名。
[7]克洛普施托克(Friedrich Gottlieb Klopstock,1724—1803),德國感傷主義詩人,主要以宗教為創作題材,《彌賽亞》(Messias)是其主要代表作,其詩作充滿感情,突破了早期啟蒙主義文學的理性束縛,成為“狂飆突進”運動的先聲。
[8]安杜馬利(Adramelech),又譯“阿德拉梅萊克”,魔鬼元老院議長兼撒旦服飾總管,貌似半人半驢,古代亞述等地用童男童女祭祀此魔。參見蔣梓驊等(編):《鬼神學詞典》,陜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37頁。在宗教長詩《彌賽亞》中,克洛普施托克將阿德拉梅萊克描述為“比撒旦更歹毒”的惡魔。
[9]這里指的是席勒劇本《強盜》中第四幕第五場中的一個場景,即赫爾曼前去拜訪塔樓中的老莫爾,而附近有強盜們扎營酣睡。赫爾曼說過如下臺詞:“聽!聽!梟鳥叫得多么凄厲……”“……再聽一次——我總覺得像有人在打呼。……呼!呼!呼!——”。參見[德]席勒:《強盜》,張玉書譯,載《席勒文集II·戲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3—164頁。
[10]指的即是詩題中的“夜晚的漂泊者”,此處突然改用第一人稱。
[11]色雷斯是個歷史悠久的地區,其范圍古今變化很大。古代指巴爾干半島東南部、愛琴海到多瑙河之間的地區,從14世紀到19世紀屬土耳其帝國,第一次世界大戰后(1918年)全部劃歸希臘,1922—1923年的洛桑會議又把其大部分地區劃歸土耳其,小部分仍歸希臘。古色雷斯人常被描述成好戰的斗士。
[12]席勒于1783—1787年完成的一部悲劇,寫的是16世紀西班牙宮闈的故事,這是席勒青年時代的最后一部劇本,標志著他的創作從狂飆突進時期進入古典時期。
[13]指的是古希臘時代一次用100頭牛(或其他牲畜)向眾神獻祭,或花費昂貴的祭祀,也指大規模殺生獻祭。參見晏立農、馬淑琴(編):《古希臘羅馬神話鑒賞辭典》,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6頁。“吝于百牲大祭的酬答”,意思是指過于促狹小氣,不愿承認和首肯他人應得的聲譽和功績。
[14]Pindaros(德語Pindar,約公元前518—前422或438),一譯品達羅斯,古希臘最偉大的抒情詩人,尤以寫在奧林匹亞等地舉行的體育競技會的勝利者的頌歌見長。詩歌風格莊重,詞藻華麗,形式謹嚴,對以后歐洲詩歌的發展有很大影響,被尊為歐洲古典主義詩歌“崇高的頌歌”的典范。
[15]自品達自喻為鷹以來,其他詩人也紛紛運用這一比喻,并把鷹的飛翔作為評價詩藝高低的標準。“大膽的飛翔”和“疲憊的飛翔”分別指高超的和低劣的詩藝。
[16]對哦得體詩(Ode)來說,固定的哦得體詩格律是不可或缺的,荷爾德林的哦得體詩被視為此類詩體在德語中最完美的體現。參見楊業冶:《“啊,給我們翅翼”——荷爾德林的古典格律詩》,載王秋榮、翁長浩編:《西方詩苑攬勝》,語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58頁。
[17]“詠歌”(Gesang),此處參考劉皓明的譯法,強調這一詩歌體裁所含的、尤其是品達所指的強烈音樂意義,參見劉皓明:《荷爾德林后期詩歌(評注卷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0—424頁。
[18]“曲令”(Lied),在克洛普施托克看來是相對于崇高的頌歌而言較為輕柔者,此處參考劉皓明的譯法,參見劉皓明:《荷爾德林后期詩歌(評注卷下)》,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20、423頁。
[19]這里指的是大舒巴特(Christian Friedrich Daniel Schubart,1739—1791),德國詩人、音樂家、風琴家、作曲家和記者。他因為寫作而不斷受到懲罰,并在惡劣的監禁條件下度過了十年光陰。他的詩作有800多篇,具有鮮明的政治內容和濃厚的民間風格,代表作有《鱒魚》《海岬之歌》《菩提樹》等。他大膽批評宮廷和教會,其堅強的精神鼓舞了年輕一代,尤其是對席勒年輕時期的創作產生了直接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