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甘寧這番沒頭沒腦又夾雜著川中粗鄙之語的“渾話”,張松露出一聲不屑的嗤笑。
“哼……《史記》有云:昔日堯帝之時,曾下令立敢諫之鼓,甘大人一連十幾日未曾出現在府衙之中,學生一連多日好言相勸,連大人的家門都沒進去,怎么大人今日倒學會聽勸了?”
張松自幼博覽全書,有過目不忘之能,此刻引經據典,話里話外的挖苦甘寧。
“是是是,主簿大人說得對,是本官的錯,本官以后一定改,屆時還望主簿大人多多教育本官才是啊……”
張松聞言一愣,他沒想到這個甘寧竟然如此好說話。饒是他心思聰慧,見到此刻甘寧“服軟”,張松后面的譏諷之語,一時之間竟然也開不了口。
“莫非這個甘大人,真轉了性子了?”
張松陷入了思索之中。
須知對付杠精最有用的一句話就是,“你說的都對”。
甘寧是知道張松后來的發展軌跡的,那可是氣的曹孟德親手把自己寫了好幾年的《孟德新書》給燒了的人。就單說“杠”這一個字上,甘寧就算多長了三十張嘴,也不見得說的過張松。
倒不如自己給他個面子,這樣甘寧也能清凈不少。
“主簿大人,本官知道您讀書得多。本官想著,設立這鼓之后,如果有平民遇到不平之事,可以來到府衙之前敲響這個鼓,這樣本官聽到鼓聲,就可以直接升堂理事,您看這方法是否可行?”
“……甘大人倒還真是有些巧思,下官覺得倒是沒什么不妥,就這樣辦吧。”
甘寧這番看似軟弱的舉動,倒是十分對張松的脾氣。于是當下,只見張松默默地嘆了一口氣,十分鄭重地對甘寧拱手一禮。
“大人,府衙之中,送到在下那里的公文,您看?”
“這次就按主簿大人的意思辦,后面的公文全部交由本官來處理,如果有本官有不懂的,到時候還需要向主簿大人請教才是啊……”
于是,府衙眾人對甘寧的微詞也少了許多,張肅看著甘寧這副前后判若兩人的表現,眉間的神色也稍稍緩了一些。
“劉益州讓我多多關注甘大人的舉動,應該是希望他能當一個好官吧……本來我還覺得報信這件事情有些不光彩,現在看來,劉益州也算是用心良苦……”
就在甘寧在府衙門前設下鳴冤鼓的同時,劉焉已經在今日處理完東州一帶的事情,返回了綿竹縣的自家府邸之中。
這個時代被外放的官員,中央為了防止地方官員造反,按照慣例,都不允許他們攜帶全家來到地方上任職。
話說這劉焉有四個兒子:
長子劉范,字伯玉,目前任左中郎將一職。
次子劉誕,字仲玉,目前任治書侍御史一職。
四子劉璋,字季玉,目前任奉車都尉一職。
這三個兒子以及劉焉的一眾孫輩,目前都留在長安,隨侍皇帝劉協。唯獨第三子,目前在劉焉軍中任職別部司馬的,劉瑁,劉叔玉跟隨劉焉進入益州。
劉瑁此人,生的面冠如玉,一副儀表堂堂的模樣,深得劉焉歡心。此刻劉瑁聽聞父親劉焉自巴郡歸來,連忙率領一眾家丁前來相迎。
見到自己的兒子如此有眼力見,劉焉的眉宇之間一片喜色,對劉瑁說道。
“叔玉,多日不見,家中可曾有什么要緊之事啊?”
“回父親大人的話,未曾有什么大事,只是尚且有兩件小事,需要請父親定奪……”
“哦?”看到劉瑁有些為難的樣子,劉焉心里反應過來,看來自己的兒子可能有些私事要和自己商談。
于是當下,劉焉拉著劉瑁的手,十分親熱地走入堂屋之中,一眾家丁見到這副父子祥和的景象,此時也都是回歸本職,各去忙碌去了。
進入堂屋之后,劉瑁將屋門掩上,隨后對劉焉道。
“父親大人,吳懿吳子遠將軍前幾天派人來問,自己什么時候能夠解除禁足。他日前派人前來送辯駁書,說前番在漢昌縣的舉動,都是受了文優先生的指點,而且文優先生是用您的名號向他下達的命令,他說他自己無罪,您看……”
劉焉聞言,眼神變得陰鷙起來,有些不善地盯著劉瑁,弄得劉瑁心里有些發寒。
望著父親的眼神,劉瑁內心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說錯話了,正在沉思是否要解釋的時候,只見劉焉神色一緩,悠悠言道:
“叔玉啊,過幾天是不是就到了吳子遠將軍之母,吳老夫人壽誕的時候了?”
“啊?”
劉瑁聞言一愣,不知道自己父親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你去通知本縣各級官吏,以及縣內豪族,屆時幫吳老夫人辦一場壽宴,記住,要辦的熱熱鬧鬧的。到時候,你代為父出面,備上厚禮,替為父前去賀壽,順便幫為父給吳子遠將軍,送去一封信件……”
“是……”
劉瑁抱拳稱諾,但依舊壯著膽子問道。
“只是父親,孩兒有些不理解……”
“叔玉啊,你年紀如今也不小了,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為父打算為你說一門親事,那吳子遠的妹妹吳莧,據說有大富大貴之相,你二人如果能夠成就良緣,我與吳子遠也就成了親家,想必那吳子遠也不會再有怨言,從此可以安心為我效力……”
劉瑁聞言,內心一喜,連忙拜謝。
見到自己兒子此刻的神情,劉焉內心之中也是明白過來,劉瑁恐怕早就對吳莧有意。劉焉和吳懿的父親本就是故交,兩家自從中平年間以來就多有來往。所以,本是陳留人的吳懿在得知劉焉入蜀之后,才會拖家帶口跟隨。
此外,劉焉替自己的兒子劉瑁定下這門親事,還有一個原因:
他府中藏著一位相師,曾經見過吳莧樣貌,稱其有龍氣傍身,命中注定會成為皇后。劉焉此人,極其迷信,他布下此舉,正是為了自己內心之中的終極打算,只是此刻還不能夠向自己的兒子說明。
見到自己的兒子神色稍緩,劉焉于是悠悠開口:
“還有一件事呢?”
說起這件事情,劉瑁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男人都懂的表情。
“那‘張美人’多日未見父親,此刻聽聞父親歸來,已經梳妝打扮完畢,在后堂等待父親前去相見……”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劉瑁聞言,面上露出一絲笑容,隨后輕輕掩上房門,前去完成父親劉焉交待的事情。
聽到劉瑁提起張美人,劉焉小腹不知怎么突然涌上一股邪火。這張美人是張魯之母,其人生的美貌,雖已年近四旬,但風姿綽約,又深諳床笫之道,每次劉焉與其大戰,都酣暢淋漓,頗有棋逢對手之感。
更兼這張美人懂得卜筮,擅長相術,一張巧嘴哄得劉焉極其開心。幾年前的一場陰陽相斗之后,張美人勸說劉焉給自己的兒子張魯謀條出路,劉焉這才答應讓張魯前往漢中,為自己張目。
不消片刻,劉焉就已經快步走入后堂,隨后就是一場顛鸞倒鳳,傳出一陣玉簫之聲。
……
數日之后,綿竹縣郡丞署。
甘寧這些日子以來,理事已經頗為順暢。就連對人苛刻的張松,后來對甘寧的治理之策也是頗為心服,加上甘寧對張松十分恭敬,于是二人相處倒也算是十分和諧。
郡丞一職的職責,為郡守之下的佐官,秩六百石。分管全郡兵馬,人口,商路,民生等等諸多事項,可謂是十分繁雜。但是甘寧在張松與張肅等人的幫助下,處理起來已經得心應手。加上自己提前準備的“治蜀八策”,有了這些后世知識作為工具書,倒也不算露怯。
加上甘寧前日里設的鳴冤鼓,也頗具成效。雖說他處理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一番理論下來,也能令眾位生民心服。
總之,蜀郡一帶的治理發展,目前正可謂是穩中向好。
此刻,甘寧望著蒲氏全送來的巴郡流民安置名單,在上面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露出了微笑。看起來,他是時候應該找個機會露一露臉,借此給眾人傳遞下一步的信號了。
當下,甘寧望向此刻空蕩蕩的府衙,發現今天張肅和張松二人都未曾前來,心里泛起了疑惑。于是便招來衙役詢問,見到衙役一副吞吞吐吐,不愿意明說的模樣,甘寧心里疑惑之情更甚。再三追問之下,衙役終于向甘寧道出了實情。
“今日乃是吳懿吳子遠將軍之母,吳老夫人的六十大壽,二位大人都前去賀壽了,只是說不要告訴甘大人……”
“……知道了。”
甘寧心中暗想,好家伙,有吃席這種好事情居然不叫我?這兩個家伙未免太不夠意思了。
但是轉念又一想,似乎明白了二張的用意,自己的身份目前在這蜀郡可謂是極其敏感,加上自己前番和吳懿又有一場兵斗,二人不讓自己前往,恐怕是擔心自己會和吳懿再起爭斗。
“二位張大人倒是好心,只是……”
甘寧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狡黠的微笑,將那份治蜀八策揣進了懷中。
此時的虎烈將軍府,張燈結彩,一片喜氣洋洋。
吳府的管家正在大門之處,招待著來客,并收下請帖,唱著賀詞。
“蜀郡張氏,賀六百錢!”
“安漢趙氏,賀三千錢!”
少頃,吳懿來到府門之外,與眾位來訪賓客見禮,但是眉頭仍是緊皺。
他這幾日,因為漢昌兵敗的緣故,被劉焉下令禁足,一眾本郡官員開始對他敬而遠之。不曾想前幾日公子劉瑁前來拜訪,說奉了劉焉之命,為他的母親擺下壽宴,還送來了劉焉的一封信。
關于信上的內容,自然是十分討好,劉焉說那文優先生的話都是自作主張,他已經對文優進行了處理,讓吳懿不必掛懷。這次的壽宴相當于是給吳懿賠罪,還說過幾日會親自到他家里來請他出山,回到軍中效力。
“吳將軍,在下有禮了……”
正在吳懿思索的時候,公子劉瑁帶著賀禮前來,向吳懿行禮。
“原來是劉叔玉公子,有禮……”
吳懿回禮,隨后就瞥見劉瑁身后的一眾家丁,帶著一車蜀錦和金銀前來。于是,吳懿連忙命令府中之人上前幫忙,隨后親自將劉瑁領入府中敘話。
管家此時,望見主人親自迎接貴客進入府中,于是有意賣弄,高聲叫道:
“益州牧劉使君三公子,劉叔玉大人,賀蜀錦一車,五千錢!”
眾人聞言,紛紛為之側目,心下感嘆這劉益州當真是好大的手筆,吳家怕是要起飛了,于是紛紛上前,前來向吳府眾人道賀。
不想此時,一道突兀的聲音傳來,隨后一張輕飄飄的信紙,就飄到了管家的桌案之上。
“臨江甘氏,賀萬錢!”
眾人頓時露出驚詫表情,心想這是何人,竟然敢搶劉益州的風頭。
下一瞬間,就見到一位穿著錦衣華服的精裝漢子,竟然都不向眾人道賀,就徑直往虎烈將軍府中闖去。
這股異樣自然是引起了吳府管家的注意,但是不等這管家回頭去看,那人便已經進入了府中。
“這是何人?竟然如此不懂規矩?”
管家內心一片驚疑,只覺這人背影有些熟悉,想來是家主熟悉之人,故而如此失禮。隨后并未多想,便在禮冊之上,記下了“臨江甘氏,萬錢”幾個字樣。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甘寧。此刻的他,便已經混入了吳懿府中,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此刻,眾位賓客已然進入坐席,公子劉瑁居于主賓之位。上首處,乃是吳府家主吳懿。
“諸位,如今逢此亂世,蒙諸位厚愛來給家母祝壽,在下能夠在如此時局之下,有幸獲得這場酒宴,已經是十分奢侈之事。首先,讓我等共飲此杯,敬劉益州!”
“敬劉益州!”
眾人此刻,一齊舉杯共飲,隨后等待著主人繼續訴說。
“這次酒宴,需要感謝的還有一人,正是叔玉公子……”
言畢,吳懿再次斟滿杯中之酒,轉身對向劉瑁,十分恭敬地道:
“蒙劉叔玉公子厚愛,備下如此豐厚的禮品,在下本是敗軍之將,當真是十分慚愧……”
“吳將軍……勝敗乃兵家常事,不必如此掛懷。在下今日為將軍奉上賀禮,乃是受了我父所托,要謝的話,不如大家一同謝謝我的父親,劉使君……”
“有理……”
隨后眾人再次高聲頌揚著劉焉的名號,再次飲了一杯酒。只不過,甘寧對這副場景,倒是十分不以為然,覺得眾人太過磨嘰。此刻便已經開始偷偷地大快朵頤起來,引得身旁幾位紛紛側目。
但是,因為甘寧多日未曾露面,此刻的眾人都不知道甘寧是誰。
少頃,吳老夫人在吳莧的攙扶之下出來謝客,眾人此刻見到正主出面,紛紛再次舉起杯中酒,對老夫人拜壽。
劉瑁此時,望著吳老夫人身后的吳莧,已經動起了玲瓏心思。這吳莧的外貌,雖不說傾國傾城,但是極其清秀,帶有一種由內而發的貴氣。令他十分欣喜,不禁暗自感嘆,自家老爹倒是真給自己說了一門好親事。
吳莧此時打量著劉瑁,心下暗道此人為什么總盯著自己看。她本是吳懿幺妹,自幼就得寵,此刻見到一眾賓客,竟也是絲毫不怯場。一雙狹長鳳目,登時掃過眾人,卻不曾想,在一眾賓客之中,突然見到一位熟悉之人。
饒是吳莧是一位大家閨秀,此刻見到這人,也是不由地發出一聲嬌喝。
“你!你是怎么混進來的!”
眾人此時突然一愣,隨后順著吳莧指著的方向看去,發現她指著的正是甘寧。
甘寧此時,嘴里正嚼著一只雞腿,突然發現眾人齊刷刷地看向自己,又發現一個女孩子指著自己,登時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正面迎上了吳莧的目光。
“我們見過?”
甘寧此刻,似乎已經忘了吳莧是誰。但是吳莧仍然是記得甘寧的,前番自己外出之時,曾經在臨江遭到過水匪搶劫,為首之人正是當時身為錦帆賊渠帥的甘寧。
后來因為這件事情,吳莧自己被吳懿責罵一場,她從小受寵,從來都沒有被兄長罵過,當時就把這個仇,記在了甘寧的頭上。
但見此時,吳懿見到甘寧,正如同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當時就沖到了甘寧面前。劉瑁此時,有意在自己的未婚妻面前表現,于是也跟著吳懿走了過去。
“是誰讓你來的?”吳懿喝問甘寧道。
“沒人請我來,是我自己來的……”
聽到甘寧這副理直氣壯的語氣,吳懿怒極反笑,當下拔出腰間寶劍,就欲發難,不想劉瑁卻悠然開口。
“吳將軍,今日乃是良辰,不宜動刀劍……”
隨后劉瑁轉頭對甘寧道:
“你就是新任蜀郡郡丞,甘寧,甘興霸是吧。我聽我父親提起過你,父親說你是江中強人出身,我還不信,心想一個匪類,如何能做得了地方郡丞一職,今下觀之,果不其然……”
劉瑁言語之間似乎在強調甘寧水匪出身這一事實,眾人一聽這話,開始對甘寧指指點點。
“我說這人怎么如此失禮,原來是個水匪……”
“不錯,這人看著就不像善類,和此人同席,簡直有辱斯文……”
“此人不過一介水匪,卻妄想和我等為伍,正所謂是沐猴而冠……”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大笑起來。
面對眾人一番指責,甘寧則是置若罔聞,“回敬”劉瑁道:
“這位就是劉益州的三公子,劉叔玉公子是吧,久仰久仰……照您看來,何人才配跟你等同席呢?”
“在座的各位,都是益州有名的世家之人,和我等同席,需得有名……”
“那請問公子,何為有名?”
“名者,才名,文名,詩名皆可,可就是沒有‘匪名’!”
劉瑁話語之中的譏諷意味十足。
“我當是什么,原來就這……”
甘寧露出一抹不屑地冷笑,隨后便道。
“不就是作詩么,又有何難?今天當著在場的諸位,我甘興霸,便舞詩一手,權當為眾人作樂……”
漢代好樂府詩,甘寧的這番說辭到時引起了眾人的興趣。下一瞬間,就見甘寧起身,將壺中酒一飲而盡,隨后對吳懿道。
“權且借將軍寶劍一用……”
吳懿聞言一驚,不知道這甘寧在耍什么名堂,不過還是將手中寶劍交給了甘寧,看他將要如何。
于是,眾人紛紛回歸座位,甘寧手持寶劍,再次飲了一碗酒,隨后一邊舞劍,一邊悠悠吟起詩來: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
“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槌,邯鄲先震驚。”
“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
一首詩吟唱完畢,眾人鴉雀無聲。
饒是一眾士人飽讀詩書,如今聽了甘寧這首《俠客行》之中的豪俠意味,紛紛都在回味之中。就連座上的吳懿吳莧二兄妹,此刻望著甘寧的做派,眼神之中都流露出驚異的光芒。
不料此時,甘寧趁著舞劍的當口,快步搶上前來,劍鋒直指公子劉瑁。劉瑁當即大驚失色,碗中的酒當時就撒了一身,弄得狼狽不堪,斯文掃地。
這正是:一劍西來誰可當?公子將軍心慌慌。俠士入得豪門際,便是心中白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