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公冶靈猛地睜開眼睛,好像從一陣致命的窒息中突然驚醒。
“怎么了?”郁東白打開燈問她。
他躺在她身邊一直都沒睡著,他從沒見過有誰,在前一秒還安靜沉穩地睡著,轉瞬間就毫無預兆地驚呼著睜開眼,那樣子真嚇人。
“發生什么事了?”他焦急地問她。
公冶靈目光呆滯地盯著天花板,好一陣才搞清楚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中。
“你叫我了?”她問郁東白。
“沒有??!”
“那是怎么回事,我還沒做好回來的準備,就好像被什么東西驅趕著脫離了小菲的身體?!彼f著,坐起身來。
“發生什么了?你剛剛睡著睡著突然就睜開了眼,把我嚇一跳?!?
“我正看著小菲的電腦,李書秀突然來敲門。我就手忙腳亂的關電腦收東西,然后剛躺在床上就回來了?!?
“怎么了,那么慌張?”
“我看到了一些東西。很私密很震驚,難以形容?!彼哪X海中閃出那些昏暗迷亂的視頻畫面。事關許多人,她不知道該怎么跟郁東白說。
“用電腦看,你發現了什么?是存在MP4里的嗎?”
“不是,是一個U盤,我找到一個U盤,但不確它是不是小菲的。”
“你在小菲房間找到的?”
“對,我一回去就在這個房間。我想找小菲的MP4,卻無意間在一個怪異的抱枕里發現了一個U盤。里面存了許多視頻文件,有些是監控錄像,有些像是偷拍的?!?
“都是什么內容。”
“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讓人不敢相信的一些內容。我現在腦子很亂,得先整理一下,后面告訴你好不好?我現在要去找小姑核實一些事情?!惫膘`說著,下床穿衣服。
“你要這個時候你去找小姑?”郁東白拉住她,“到底發現了什么?”
公冶靈停下來,把外套扔到一邊,頹然地倚靠著梳妝臺。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沖動,也許小姑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
她回想著讓她無比震驚的那段視頻。視頻里的公冶堇,她的父親,摟抱親吻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和一個陌生的女人。他們三人在海灘上嬉戲著,像是其樂融融的一家人。
看著公冶堇那發自心底的滿足和歡笑,她的心里一陣陣刺疼。那曾讓她引以為傲的,因為見義勇為失去生命的父親,竟然還有這樣一段隱秘的故事。
她自然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但那視頻中的每一幀都在彰示著它的真實:她的父親欺騙了她們母女三人。她想勸慰自己去否認這一切,然而卻找不到否定這個真相的理由。
“真相,也或許是真相的根源,只是我并不想接受。”她幽幽地說。
“什么真相?”
“我不想看到的真相?!?
是的,真相。不管它出自何處,以何種方式呈現,哪怕披掛著華麗的外衣,也總是不被人們所待見。任誰都會忌憚著它,仿佛它是什么洪水猛獸,能把人置于死地一般。
第二天一早,公冶靈剛起床就急著去找公冶玫。進門時,公冶玫正在做早飯。家里的水管已經修好,屋子里殘留著一股潮濕的泥土的氣味,混雜在豆漿的香氣中,聞起來怪怪的。
“小姑,我來蹭飯了?!彼臒o聲息地鉆進廚房。
“呦,怎么這么早!東白呢?”公冶玫被突然出現的侄女嚇了一跳。
“他今早跟人約好在外面吃,不用管他?!?
“哦,你們過得怎么樣?要一直這樣過下去,不打算結婚了?”
“我們結不結婚都一樣。就先這樣過吧,有了孩子再做打算?!?
“嗯,年輕人,你們自己覺得好就行?!?
“我覺得挺好的,你看我們家四個女人,面對婚姻時做了截然不同的選擇,但我們都遵從了自己的內心,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選擇。我的選擇,你的選擇、李書秀的選擇、小菲的選擇,都是如此。”
“用世俗的眼光來看,還是李書秀的人生更加完滿是不是?”
“她也有遺憾啊,沒給爸爸生兒子,讓一脈單傳的公冶家沒了后就是她最大的遺憾?!?
“你怎么會有這么封建的想法?!?
“我可沒有,是李書秀有這個想法,您知道嗎,她有一次竟然說爸爸在外面有個兒子,你說她是不是老糊涂了?”這是公冶靈躺在床上,直到凌晨時分才想出來的一個說辭。
她說笑著,在不經意間扔出了這樣一句話。然后,她屏住呼吸,偷偷看著公冶玫的反應。以她那狡黠的七竅玲瓏心,加上她對公冶玫的了解,只消一眼,就能輕易察覺她那小動作下面的所含之意。
“那她,真的是老糊涂了?!惫泵档恼Z氣不太自然。她沖洗盤子的手滑了一下,碰到水管開關,頃刻間,一股強有沖力的水汩汩而下。
公冶靈幫她關小水,笑著繼續說。
“是啊,這種事怎么可能空穴來風,所以我估計,這就是她的一個遺憾。她肯定特別希望爸爸能有個兒子,所以才思慮成疾。不過她當時說的有鼻子有臉的,我都快信以為真了。”她接過小姑遞過來的幾個盤子后,看她不接話又喋喋不休起來,“你說爸爸他真的不會有遺憾嗎?公冶家好幾代單傳,到他這里斷了血脈。我記得小時候班里有一個小姑娘,他爸爸就偷偷在外面生了個兒子,后來要帶回家養,那小姑娘的媽媽最后竟然還同意了?!?
“說吧,你一大早跑來我這里旁敲側擊,想要個什么答案?”公冶玫關掉水問身邊的人。這會兒,她已經聽出來侄女的意思了。
“小姑,爸爸是不是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生過一個男孩兒?”公冶靈也不藏著掖著。
“李書秀說出來的?”
公冶靈默然不語,公冶菲房間里的秘密,她不打算讓第三個人知道。
“好吧,我本來以為能把這個秘密帶進墳墓里去,既然李書秀說出來了,就告訴你吧。你爸爸確實跟別的女人生過一個男孩,后來養到八歲的時候,在河里玩水溺亡了,你爸爸是因為救他,嗆水死去的。”
原來她的猜測都是真的,李書秀果然知道這件事。
凌晨的時候,公冶靈的腦海里不停地回放著父親的那段視頻。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覺得視頻里的那個女人似曾相識。后來她想起來,大二那年,在父親的葬禮上來過一個陌生女人,跟視頻里的女人很像。在吊唁結束后,她跟李書秀避開親朋單獨聊了好久。但當時,李書秀只說她是爸爸所救小男孩的媽媽,專程來感謝爸爸的。她猜測,李書秀當時并未說真話,這背后所隱藏的秘密,很大可能她是知道的。
“這么說,爸爸葬禮上來的那個陌生女人,就是那個男孩兒的媽媽嗎?”
“葬禮的時候她來過?”
“是,還跟李書秀聊了好久?!?
“李書秀真是能忍,咬碎牙齒和血吞啊!我比她更早知道你爸爸的事,后來很偶然的機會發現她也知道了,我害怕以她那潑辣的性格,肯定要大鬧一番,就去打探她的意思,哪料她特別鎮定,還讓我永遠不要再提那件事?!?
“所有的人都以為,爸爸是因為舍身救人才失去生命的,其實他是為了救他自己的兒子。他背叛李書秀,在外面偷偷生兒子,李書秀都知道,卻什么都不說,她給了他最大的體面。在我們心中,爸爸始終都是一個讓人敬佩的好父親,即便現在我知道了他的秘密,也不愿說他的不是。真是諷刺,你知道嗎?我曾問過他,這一生沒有兒子會不會感到遺憾?你猜他說什么,他說他很滿足,因為他有兩個可愛漂亮的女兒?!?
“你爸爸走了這么多年,不管他做的那些事造成過多大的傷害,都成了過往,不必再計較了?!?
“是啊,他已經死了這么久了。但如果我們不是現在,而是更早知道這件事呢?這樣的傷害肯定會讓我們深受打擊吧,害怕、失望、懷疑……”
突然之間,公冶靈想起妹妹抱枕里的那枚U盤。她記得,昨夜回來前,她被李書秀叫的心里發慌,草草地把它塞回抱枕后,就跳上了床。而那抱枕上的拉鏈有沒有拉上,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小姑,這件事還有別人知道嗎?”她忙問公冶玫。
“應該再沒人知道了?!?
“小菲呢?”
“小菲不可能知道吧!”
“小姑,我先走了,我有急事?!?
公冶靈急忙下樓,順著林蔭小路往老屋狂奔。她祈禱著小菲不要發現那枚U盤,“千萬不要看到,千萬不要看到?!?
她要盡快回到過去,把那枚U盤處理了,不管是扔掉還是藏起來,總之,她不能讓小菲看到里面的內容。
讓人抓狂的是,躺在床上很久后,她都無法入睡。她心急如焚,想要迅速入睡,卻是適得其反。那顆焦躁的心怎么安撫都安靜不下來,偏偏在這個時候,齊羽的電話來了。
“齊羽,我現在忙著,晚點給你打過去好嗎?”她想先把電話掛掉。
“哦,好,其實我就兩句話,你要是——”
“那你說吧!”她覺得自己一時半刻是沒法入睡了,索性起來吧。
“關于你要打聽的那個人,有些消息,要告訴你?!?
“這么快嗎?打聽到了什么?”
“齊星公司以前有一個法律顧問,是曹律師的朋友,他認識畢寧。據他說這個畢寧曾經坐過牢,具體是哪一年,因為什么事,他不清楚,只是他出獄后曾找他咨詢過改名字的事,但是后來改沒改成功他也不得而知?!?
“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改名了?!?
“有這個可能?!?
“畢寧、孫啟智,他把姓都改了嗎?那他后來去了哪兒,是克拉克嗎?”
“不清楚,這個法律顧問后來也沒有了畢寧的消息,只是聽說他好像離開了云登,具體去了哪里不知道。”
“還有別的嗎?”
“哦,畢寧好像是成州人,祖籍成州?!?
“成州?不對啊,孫啟智身份證上祖籍是江慶。難道只是個巧合嗎?”
“現在不好說,曹律師的朋友看過他身份證復印件,除了眼角下的那顆痣,其他的他也不能辨認清楚?!?
“成州,成州,”公冶靈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但具體是什么她說不上來,只好先作罷。
結束了跟齊羽的通話,她躺回到公冶菲的床上。腦子里想想這個想想那個,最后竟然睡著了。
“哇、哇、哇——干了干了,好樣的?!?
什么地方,這么吵!公冶靈從一陣暈眩中醒過來,看到自己置身于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持續的震耳欲聾中,無數條光影、人影在眼前交互閃耀著,到處都是瘋魔如鬼魅的扭曲肉體。她從沒來過這樣嘈雜的地方,但她知道這地方,被叫做迪吧或者夜店什么的。
“我這是回到了什么時候?”
公冶靈正想著,一個女孩子突然坐到她旁邊,扳著她的頭問:“公冶菲,你好點沒?頭還暈嗎?”
公冶靈急忙掙脫她的手掌,往后躲著。眼前這個花枝招展的陌生女孩她并不認得。
“哈哈哈,你真的喝多了。是我,是我,施茵,你看看,我是施茵——”女孩把臉湊過來想讓她看清楚。
公冶靈在腦海里搜索著公冶菲的朋友,她并不知道妹妹還有個叫施茵的朋友。但是這個女孩子怎么這么面熟呢?她抓著又疼又脹的頭,在記憶中搜索著。
是她,那個出現在U盤里的女孩子,被拍了裸體視頻的女孩子。想到這些,她一下子清醒過來,先前暈眩的感覺蕩然無存。天哪,這是怎么回事?她的內心無比慌亂——公冶菲怎么會認識這個女孩。
她不敢輕易說話,只是看著她。對面這個自在如風、時髦張揚的漂亮女孩,竟然跟視頻中羞怯卑微的那個姑娘判若兩人。
“看來你是真沒喝過酒,都怪我,都怪我,”女孩拉著她自責地說,“你男朋友什么時候來接你?。俊彼舐晢枴?
“誰?”她驚道。她說的男朋友難道是齊星!
“男朋友,你不是剛剛打電話叫他來接你嗎?”
公冶靈忙找出手機查看,通話記錄里,確實有齊星的電話。
“哦,他一會兒就來。”她說完,朝四周張望著尋找出口。
剛剛查看電話的時候,她特意看了下手機時間:5月4日。距離上次回來快10天了。不知道,公冶菲發沒發現抱枕里的那枚U盤。
“你等我一下啊,我給你介紹一個人?!笔┮鸶f完,轉身淹沒在人群中。
正當她張望著出口處時,施茵回來了,她的手里還拉著一個高瘦的黃發男孩。
“哥,她就是把我送去醫院的妹妹,公冶菲。”施茵給他們介紹著,“小菲,這是我哥畢寧?!?
“畢寧”兩個字,如同一聲響雷,驚得公冶靈呆若木雞。她轉頭看向施茵身邊的黃發男孩:瘦長白凈的臉龐,濃黑的眼眉,以及右眼下面那顆標志性的痣,他正是之前同封大駿襲擊他們的黃毛啊。他叫畢寧,也就是說幫封大駿打架的男孩,和齊羽查到的男孩是同一個人。
“怎么看著有點面熟,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公冶靈問畢寧。
“是嗎?”施茵驚呼。“哥,小菲就住在我們學校家屬院,你們是不是見過??!”
“沒有吧,我沒印象。”畢寧否認道。
“也可能只是打過照面,所以才覺得見過?!惫膘`解釋。
“哦,那沒關系,現在不就認識了嗎?以后就是最好的朋友,小菲你要是需要幫忙,一定告訴我們,我哥很厲害,會替你出頭的?!笔┮饾M臉驕傲。
“好?!惫膘`答應著。
這時,她看到齊星正在不遠處往這邊張望。
“齊星,在這里,”她邊招手邊朝齊星喊著,“男朋友來接我了,我先走了。”話沒說完,她就迅速逃離了那兩個人。
“哎,小菲,這家伙也不給我們介紹一下。”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施茵一臉遺憾。
公冶靈還沒搞清楚事情的具體情況,她現在還不想讓齊星跟畢寧見面。盡管她知道,后來齊星還是認識了畢寧,但她的直覺告訴她,剛剛那樣的情況下,盡快離開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走出夜店后,公冶靈回頭看了眼身后的建筑,原來是以前的電玩城,現在已經被改建成了圖書館。十多年前,這里的一樓曾是一家夜店嗎,她一點都不記得了。
別說現在她已經是快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即便是十幾二十歲的時候,她也未曾來過這里,她向來都不喜歡鬧騰的地方。只是沒想到,公冶菲會來這里。
“你喝酒了?”齊星驚訝地問她。
“我喝酒了嗎,不是因為我剛從里面出來嗎?”公冶靈也聞到了小菲身上淡淡的酒氣,她以為這氣味是在夜店里沾染上的。
“明明就是喝了,你還狡辯?!饼R星把鼻子湊到她嘴邊嗅著。
公冶靈忙躲開他。她忽然想到施茵說過不該讓她喝酒的話。原來小菲真的喝酒了。
“擔心我喝酒,你怎么不陪我來?”公冶靈瞪著齊星。
“哎,公冶菲,你莫名其妙,不是你不讓我來嗎?”齊星生氣了,他拿出手機給她翻著半小時前的短信息,“這是誰,一直不讓我來,自己來了還不停給我發信息,然后,不到一個小時就讓我來接你?!?
公冶靈不敢再吭聲了,她怕自己說多了露餡,只好故作委屈待在原地。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失憶了嗎?”齊星突然問。
“失憶?”
“對啊,就像前幾次那樣,自己做過什么全部忘記,大腦一片空白。”
公冶靈驚詫。原來小菲覺察到了自己的異常,原來她在她身體里的這段時間,會讓她失去記憶。除此之外,她還察覺到別的什么了嗎?公冶靈意識到自己得盡快回到公冶菲的屋子里,她還惦念著抱枕里的那枚U盤。
“我只是有點不舒服,送我回家吧,該回家了?!彼龑R星說。
“可我們——”齊星把她拉入懷里,緊緊抱住,“小菲,我現在后悔了,我那天不是不想要你,我是怕傷害到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多珍惜你,我把你視若珍寶,所以才不敢褻瀆你……”
公冶靈根本聽不明白齊星在說什么。此時此刻,她只想回到公冶菲的房間里,去看看那枚U盤還在不在原地。
“齊星,別說了,你送我回去吧!”她推開他。
“現在嗎?”
“對,現在。”
公冶靈還是遲了一步,等她回到家里,發現那枚U盤連同那個抱枕已經不在公冶菲的房間了。她尋遍了那間屋子,也沒發現那兩件東西。最后,只能帶著遺憾躺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