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靈確實是不舒服,到了午夜的時候甚至還發(fā)起燒來。
下午那會兒,郁東白看著她撒嬌耍賴,以為她是故作可憐,就趁機提出晚上一起睡的要求。讓他沒想到的是,她竟一口答應了。不再堅持睡在公冶菲的房間,而是乖巧地跟他睡在她的紅木小床上。
他們摟抱著,很快便進入了夢鄉(xiāng)。到了夜半時分,郁東白覺得懷里的溫熱香軟消失了,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公冶靈不在身邊。
他起身去尋她。最后在公冶菲的房間找到了她。不知何時,她竟又偷偷跑回了公冶菲的房間。他看著她,她那癱軟昏睡的傻模樣簡直讓他哭笑不得。她的床頭放著一板藥,他拿起來看到對乙酰氨基酚幾個字。
“退燒藥。”郁東白忙去拭公冶靈的額頭。
她在發(fā)燒。難道還是闌尾的問題嗎?郁東白慌起來,他叫著她,想讓她從昏睡中醒過來。
然而,公冶靈像是睡死過去一般。怎么叫都叫不醒。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公冶靈喝下退燒藥,昏昏沉沉倒在公冶菲床上不久,就從一陣難以忍受的刺痛中醒來。
當公冶靈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一個樓梯間里。四周又黑又冷,身體下面的地面還結著冰。
“是夢還是幻覺?”公冶靈想著。
她抓著樓梯的欄桿艱難地站起來。然后搖搖晃晃的,又爬到了二樓的走廊。從走廊齊胸高的圍墻向外看去,低矮整潔的小樓、開闊的操場,在昏暗的路燈下顯得靜謐而肅穆。這是公冶菲就讀的高中校園。
“難道是——”她慌忙探究自己。
豆綠色的長款棉襖,藍色牛仔褲,還有腳上這雙藏藍色絨面皮棉鞋,都是公冶菲的。尤其是這雙棉鞋,她記得很清楚,那是公冶堇買給她們的,盡管不太防滑,但她還是穿到了高中畢業(yè)。同款的鞋子,她是棕色的,而公冶菲是藏藍色的。
自己不是跟郁東白睡在紅木小床上嗎?難道不在公冶菲的房間也能回來嗎?想到這里,她突然記起來,半夜里她發(fā)燒了,在公冶菲房間找了退燒藥,吃過后就倒在她床上睡了。也就是說,她現(xiàn)在是在公冶菲的房間里。
這樣發(fā)著燒也能回來嗎?公冶靈拭了拭額頭,并不燙,但額頭上有個凸起來的包是怎么回事。她按了一下。
“啊——好疼。”她翻找著公冶菲衣服上的口袋,除了一串家門鑰匙再無他物。
她搜索著四周,看到寫著“教師宿舍”字樣的牌匾釘在樓梯入口處。這是一個單排筒子樓,十幾個房門齊整地排在一側,一直延伸到走廊的盡頭。
她邊走邊找著,想從鑲嵌在房門的玻璃格處看一下公冶菲的額頭。這些玻璃格都從外面被糊得嚴嚴實實,唯有一個房門的玻璃格是從里面遮擋著的。她停下來,看向反射著微光的玻璃。少女公冶菲的右側太陽穴上方鼓起一個大包。
“竟然又把腦袋碰了。”公冶靈正想著,突然,玻璃格里面的布簾子被人掀起來,一張驚恐的臉映在玻璃上,僅僅一瞬間又消失了。
公冶靈被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閉上眼往后跳了一步,本能告訴她趕快逃離這個地方。然而,房門那邊卻發(fā)出抓撓拍打的聲響,緊接著,布簾子又掀開了。
先前的那張臉重現(xiàn)在玻璃窗那邊。這一次,公冶靈看清楚了,那是個年輕的女孩子,正在拼命地往門這邊掙扎著。那女孩也看到了她,她想張嘴呼喊什么,卻被伸過來的一只大手捂住嘴,然后,整個人被拖拽著拉走了。
公冶靈急了,因為她突然想起來,這個女孩很像公冶菲的同學邱吟月。她趕忙上前去開門,卻發(fā)現(xiàn)門是從里反鎖著的。她朝里面望著,希望能看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可等到她再看見那女孩時,卻被里面的一幕嚇得瞠目結舌。被她認成邱吟月的女孩竟然變成了白天她在衛(wèi)生間見到過的那個女人。那張完美無暇的臉完全替代了邱吟月,她并不像她那樣驚恐害怕,而是朝她狐媚地笑著,她甚至自己把衣服褪掉,露出雪白的肩膀,主動靠在男人的身上。
一瞬間,公冶靈的頭像炸開似的疼起來。她聽到了郁東白在叫她,然后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冷熱地交替著,那感覺難受極了。然而,她還惦念著門里面的人,她又朝里望去,里面的女孩又變回了邱吟月,正絕望地朝她伸著手。
公冶靈簡直要抓狂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渾身疼痛,耳邊郁東白的呼聲越來越響,門里面的那張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一會兒似曾相識,一會兒又如此陌生。回憶與現(xiàn)實交替著,讓她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不知道自己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郁東白要這么焦急地叫醒她。她的意識被拉扯著,感覺很快就要撕裂了,她撐不下去了。郁東白叫不醒她,難道是因為她現(xiàn)在不在公冶菲的房間嗎?怎么辦,怎么辦?
她得回去,回到郁東白身邊去。至于這里,她已經(jīng)管不了那么多了,自己都混亂得快要奔潰了,怎么去管別人。成年人的經(jīng)驗告訴她,目睹這樣一樁事情的時候,只有裝作沒看見,才是給別人最大的體面。
最后,公冶靈離開了那棟宿舍樓。她憑借著僅有的一絲力氣,從學校走回公冶家的老屋。在公冶菲的房間里,她把她頭上的傷口處理好,把玉佛牌拿出來放在枕邊,然后躺下睡去。
直到第二天的太陽升至半空,公冶靈才從昏睡中清醒過來。她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一間白色的病房里。
郁東白竟然把她送到醫(yī)院里來了?難道她昨天回來之后一直都沒醒來嗎?
公冶靈坐起來,看到自己手背上插著一支靜脈留置針。她感覺自己好多了,燒退了,腹部的疼痛也消失了,經(jīng)過這一夜一切都好了。
“你醒了?”郁東白出現(xiàn)在門口。
“嗯,醒了。”她說。
“你好了嗎?”他走到她身邊,拭完她的額頭,又去查看她的身體。
“我怎么會在醫(yī)院里?”
“我把你帶來的。昨晚,你發(fā)燒昏迷了,我怕你有什么事。”
“昨晚,我一直都沒醒來嗎?”公冶靈驚道,“一次都沒醒來過?”
“是啊,一次都沒醒過,連哼唧都沒有,把我嚇得夠嗆。帶你來醫(yī)院后,又做檢查又打針的。你知道嗎,扎針的時候,你連痛感都沒有,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怎么可能,那檢查呢?”
“沒什么大事,只是腸胃有炎癥。”
“這是怎么回事,以前沒發(fā)生過啊!”她想著昨晚的混亂。難道是因為自己發(fā)著燒,加上公冶菲頭被磕了,才發(fā)生那些不著邊際的事嗎?自己看到的那些究竟是真還是假?
“你什么都不記得嗎?身體上沒有什么感覺嗎?”
“沒什么感覺。”她機械地搖頭。
“醫(yī)生對你也是束手無策,最后就是對癥下藥,打了消炎藥和營養(yǎng)針。”
“哦,我現(xiàn)在感覺挺好的,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那你知道你昨天發(fā)燒了嗎?”
“知道,我自己量的體溫,39度,然后我在小菲房間找到退燒藥,吃了藥后就躺在她床上睡了。”
“后面的事情呢?”
“后面就什么都不記得了,一直到剛剛醒來。”
“我那么大聲叫你,抱著你下樓,開車來醫(yī)院,你沒有一點感覺?”
“我——”她感覺自己快要兜不住了,再不把這一切告訴他,她可能會崩潰掉。
但她還是忍住了,她搖了搖頭,什么都沒告訴他。
因為,就在剛剛的一瞬間,她做了一個決定。她決定不再到公冶菲的房間去,不再試圖回到過去窺探干涉她的生活。
這幾天,她每天睡在她的房間,回到過去,在她身體里感受著她的生命,她以為那是她的召喚。而就在剛剛,她猛然發(fā)現(xiàn),她竟不知不覺得成為了她生命的闖入者。
她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太過懷念妹妹,還是好奇心在作祟,才讓自己一直沉浸在那過去的短暫時光中。盡管在那個世界,她還是她自己,但是在公冶菲的身體里,她能真實地感受她,她那鮮活的生命的力量,讓她貪戀。
她曾撕心裂肺般地感受過她的離去,那種從母親子宮里就開始的命運相連,在被生硬地分開時的感覺讓她生不如死。所以,她是多么想體會一次她的生命,她想要知道她的感知是不是同她一樣的新奇獨特,她快樂的時候是什么樣,悲傷時候又是什么樣,她太想知道了。
但是,她也明白,她不能再沉淪下去了,她不能打擾她的生活。尤其是當她想到,自己每一次到訪時,公冶菲都或多或少的受著傷,她就更加心疼她的妹妹。她害怕因為她突然的降臨,會給她造成更多的痛苦和困擾。記憶中,公冶菲從未向她提及過那些傷。那么,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呢?
不管怎么樣,公冶菲的命運已成定局,所有的一切都沒法改變。而她自己想要探究的那些其實也毫無意義。
“我們搬回小姑家住吧。”從醫(yī)院回家的路上,公冶靈突然對郁東白說。
“什么?”他沒聽清楚她說的話。
“我不想再住在老宅了,我們回小姑家吧。”
“為什么不住了,你不是就想睡在公冶菲房間嗎?”
“現(xiàn)在不想了。住夠了,也不方便,每天吃外賣。”
“好吧,我早就不想住了。”
到家后,郁東白就開始收拾東西。公冶靈則給公冶玫打電話,告訴她他們要回去住。
“你們今天能再湊合一晚嗎?我這家里的水管爆了,還沒弄好,家里亂七八糟的,到處都是水。”公冶玫說。
“啊?嚴重嗎,我們回去幫您弄吧。”公冶靈說。
“不用不用,我找了兩個人在弄,人家是專業(yè)的,明天應該就能修好,你先忙你的。等弄好了,我給你打電話。”
“小姑,真的不用我們嗎?你一個人行嗎?”
“怎么不行,什么事能難倒我?放心吧!”
“先別收拾了,我們還得住一晚,小姑家水管爆了。”掛斷公冶玫的電話,公冶靈告訴郁東白。
“水管爆了,這么巧?”
“嗯,還在修。”
“那我去搭把手吧!”
“她找了人,不讓我們去,隨她吧!”
“哎,我還正高興呢,今晚能睡大床了,看來又泡湯了,所以說這個人,不管什么事,還是不能想得太美了!”郁東白說完,扔下行李箱,去外面看財務報表去了。
公冶靈在他丟下的亂攤子旁邊坐了一會,竟動手收拾起來。她把他們的衣服一件件疊整齊放到行李箱里面。然后,又把屋子里的東西擺放整齊;后來,她看到屋子里落了灰,就又把那些灰塵清理干凈。
到最后,她看著老屋,一想到自己馬上要離開這里,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來,就覺得自己做過的清潔還不夠徹底。
于是,她穿上圍裙,帶上口罩和橡膠手套,她要把老屋里里外外地徹底打掃一遍。首先是收納整理,她把每個房間的柜子都打開,把里面的東西騰挪清空后,擦拭干凈,然后又把那些東西一一擦干凈放回原地。
她清理的特別仔細,不愿放過每個房間,每個角落。尤其是公冶菲的房間。她甚至把書架上每一本書的塵土都清理了,她翻看著她讀過的那些偵探類小說,回想著她在這個房間里興致勃勃的讀書的過往瞬間。
她一本接著一本翻看著,后來竟在書架的角落里翻出一只遺失的MP4。那是當時最為流行的一款液晶屏的多媒體播放器,是齊星送給她的。她記得高二期末考試前,她想練習英語聽力,曾向她借過這MP4,她當時說找不到了,原來是丟在了這里。這么多年過去,這只MP4看起來仍舊很新的樣子。
公冶靈為這遲來的失而復得高興不已,她找來一根數(shù)據(jù)線,插上電。哇,它竟然還能開機,真是太好了。她翻看著播放器,里面存了一些流行歌曲,有一些歌曲她現(xiàn)在還在聽著,十八年了,她的喜好竟然一點都沒改變。
播放器里還有一個文件夾,里面有一些學習資料,還有十幾本電子書,有阿加莎的偵探小說,愛倫·坡的偵探小說,柯南·道爾的偵探小說,全部都是偵探小說。此外,文件夾里面還有一個用數(shù)字01命名的文件夾。她點進去,里面有兩個錄音,隨意點開一個,卻沒有聲音放出來,她又點開另一個,把音量調到最大還是沒有聲音。
“難道是外放喇叭壞了?”她鼓搗著播放器,看了看耳機插孔,然后跑到垃圾桶邊,找出剛剛扔到里面的那根舊耳機。“幸好沒把它扯斷。”她說著,戴好耳機。終于有聲音播放出來了。
讓公冶靈沒想到的是,其中一個錄音文件竟然是一段長長的抽泣,那是公冶菲在哭,虧她想得出來,竟然把自己哭泣的聲音錄了下來。她正要把文件關掉,里面的人講話了。
“齊星,我該怎么辦,我什么都不敢跟你說,以前我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可這段時間發(fā)生的這些事,我沒辦法跟你說,我答應過邱吟月,要為她保守秘密。我以為那件事過去了,可并沒有。這段時間,他頻繁地騷擾我,給我施壓,我該怎么辦,我已經(jīng)明確地拒接他了,可他卻讓我收回說過的話,他說那會傷害他對我的情感。我覺得他不會放過我,他真的好可怕,我該怎么做才能逃出他的手心。”
錄音到這里就結束了。公冶靈心里咯噔一下,慌忙去看文件的錄制時間,2007年4月16日。她又播放另外一個文件,只有電流的雜音,好像是損壞了。
“她說的那些是怎么回事?”公冶靈震驚著。她又重放了一遍那個錄音,聽得出,公冶菲的聲音里透著害怕和無助。那么她說到的邱吟月的秘密是什么,而那個他又是誰?聽起來并不像是個女的?究竟是什么樣的事情,會讓她守口如瓶,一點都不能跟別人說。以她那隨心所欲的直爽性格,只有憋得厲害了,才會選擇這樣的法子傾訴吧!
突然,公冶靈想起昨天晚間的事情。那扇門后面的女孩子,就是邱吟月嗎?如果她看到的那一幕是真實的,那么,她怎么會在那個時間去教師宿舍?宿舍里的男人又是誰呢?
“東白,你還能聯(lián)系到邱吟月嗎?”公冶靈從屋里跑出來。
“你說誰?”
“邱吟月,能聯(lián)系到她嗎?”
“不能,好多年沒有她的消息了。怎么了?”
“先聽聽這個,仔細聽。”公冶菲把耳機塞到他的耳朵里。
郁東白一陣莫名其妙,但還是聽她的話,用心聽了錄音。
“說話的這個是?”他問。
“小菲。”
“她自己錄的?”
“嗯,文件的日期是07年4月,我判斷她應該是遇到什么事了,對不對?”
“好像是,她說要給邱吟月保守秘密,還說有人騷擾他……”他又把錄音放了一遍,最后問,“誰騷擾她,兩件事她都不能跟人說,這兩者有什么關聯(lián)嗎?”
聽到這里,一個可怕的念頭從公冶靈心底生出。昨晚撞見那情形,難道是邱吟月正在被人侵犯?而公冶菲跟她遇到是同一件事,所以她們才會保守秘密。
“啊!怎么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公冶靈突然想起,那年4月,正是她準備化學競賽的那段時間。在那之前,大概半個多月的時間,她好像只見過她一次,是為了回家取身份證,當時并沒看出她有什么異常啊。
“發(fā)生這種事,她怎么不跟家里說,她難道跟齊星也沒說?”齊羽說。
“她說替人保守秘密就一定說到做到,你別看她做什么好像不著邊際,她心里認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那她后面有沒有受到傷害啊!”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擔心什么嗎?”
“什么?”
“她大概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懷上夕子的!”
“你是說?”郁東白大驚,“不可能,不可能,夕子是齊星的孩子,不會有錯。你怎么會有這種可怕的想法?”
“因為我知道從她懷孕起,她的人生就完全失控了。她脫離正常的軌道,非要選擇最難走的路;她不在乎所有人的想法,寧愿毀掉自己,也要把夕子生下來,以及后來發(fā)生在她身上一切的事情,會不會這個錄音就是源頭?”
“但是,她也走出了自己的路啊,她說過她并不后悔選擇生下夕子。”
是的,這一點公冶靈是知道的。她即便是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也依然活出了她想要的精彩。她是告訴過別人,她從沒后悔自己所選的那條路。可那中間,她受過的那些苦,又有誰能體會到呢?而最后讓她丟掉性命的那場混亂,難道真的只是巧合嗎?
這一切我一定要搞明白。公冶靈暗暗下了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