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律所匆匆一別后,公冶靈就按照曹律師的要求,去辦理遺產的后續手續,周五一整天都奔波在各種機構的辦事大廳。周六,她和郁東白去陵園看望了各自的親人。他們還抽空爬了一次翠峰山。這期間,她似乎總在有意無意的等著齊羽的相約。
可是,直到周日早晨,她才發現齊羽先前所說的相約時間已經過去了。這兩天里,她接過的電話沒有一通是他打來的。
這讓公冶靈悵然若失。許是這陰沉著要下雨的天氣的原因,她把屋里的燈全部打開,還是覺得昏暗壓抑。她只得待在光線最好的陽臺邊,等著郁東白跑步結束帶早餐回來。
“怎么大白天的還開著燈。”郁東白一進門就看到家里的燈全都開著。
“開著燈都覺得黑?!?
“你這個人也是奇怪,白天怕黑,夜晚怕亮?!?
“像我這樣的才是正常人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公冶靈從陽臺走出來,看他帶回來什么好吃的。袋子里只是普通的灌湯包、稀飯還有小菜。并不是她想吃的。
“看著沒胃口?!彼恼f。
“怎么,不想吃這些嗎?你讓我隨便買,我以為什么都行?!彼绅I壞了,跑了那么久,肚子里早就饑腸轆轆地抗議著。
“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那中午吃飯的時候,你點菜,想吃什么點什么?!彼呎f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中午嗎?上哪吃?”
“還不知道,等齊羽消息。”
“齊羽約你了?”她驚訝。
“嗯,剛打過電話。問我們中午有沒有時間。”
“哦?!彼嵋宦暎胫R羽的用意。
“這么多年了,你始終還是在他倆的手心間流轉,想來你們都是長情的人?!惫膘`忽然想到晏蕓蕓的話。不知怎地,她一想到三個人要坐在一起吃飯,就有點膽怯。
在她的記憶中,他們三個人似乎從來沒有在一起吃過飯。從十六歲開始的青春期里,他們的集體活動大多都是五人行。他們僅在齊星或是公冶菲缺席的日子里,聚在一起讀過幾次書。但那時,他們都明白他們五個人總能再聚到一起。
想到這里,公冶靈就覺得壓抑難捱。七年前那痛苦的情緒再一次涌上心頭折磨著她,在這間屋子里,在這樣糟糕的天氣里。
但她總不能沉痛著、壓抑著不是。這么多年她明白了,她越是往那悲慟的深處走,越是難以找到出口。索性就試著忘掉,不管是單純地麻木不仁著,還是讓新的回憶疊加舊的,總能起到一些作用的。
于是,她痛快地坐下來,跟郁東白一起狼吞虎咽起來。
她吃得又急又多,以至到了中午飯的時候,還沒把早飯消化完。
半晌,天空下起雨來。齊羽把餐廳的具體位置發過來后,郁東白就載著公冶靈出門了。
齊羽選的餐廳在新市區的世貿中心,離公冶家的老房子有點遠。
到了約好的地方,齊羽還沒到,他們也不餓,就先在餐廳所在的陽光街區隨意逛著。
難以置信的是,公冶靈覺得自己從克拉克回來后,似乎有些水土不服。不知道是因為腸胃還沒養好,還是這段時間的飲食問題,腸胃一直不怎么舒服。再碰上今天這樣的陰雨天氣,肚子受涼后,進出衛生間的次數就有點多。
到最后,她覺得自己快要虛脫了,無力地靠在衛生間的洗手臺邊,看著鏡子里自己那蠟黃的臉,思考著要不要先去趟醫院。這時,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看見她竟然莫名其妙地叫出了聲。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住了,慌忙去看那人。竟是一個打扮得體,非常漂亮的女人。粉白精致的面龐,嵌著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梁搭配著粉嘟嘟的小嘴,完美得毫無瑕疵。就連年齡都難以猜測,看起來像是十八二十幾歲的樣子,但那眼睛里卻盡是歲月的痕跡。
公冶靈看得有些失神,眼前這個不像是爹媽生養,更像是創造出來的女人,除了美麗的外表,還給她一種難以言狀的奇怪的感覺。
此時此刻,那女人也正驚訝地看著她。她仿佛靈魂出竅一般被釘在原地,不可思議地張大嘴巴,死死地盯著她。那樣子就像是看到了死人復活似的。
公冶靈被她嚇得不輕,連忙又看了遍鏡子里的自己。還是那個公冶靈啊!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她問女人。
然而,女人還在晃著神,根本沒聽見她說的話。
公冶靈也急了,她突然意識到女人也許并不是因為看到她才這樣的,而是患了什么急癥。她趕忙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沒事吧!”
女人被她推了一下,靈魂歸了位,怔怔地看了眼前的人幾秒,才猛然回過神來。
“我沒事,認錯人了,不好意思。”女人說。
“啊,嚇壞我了,沒事就好?!惫膘`松了口氣。
“不好意思?!迸擞终f了一遍,慌忙轉身,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公冶靈被搞得一頭霧水。
“認錯人了?她把我認成了誰?那只能是——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去追趕她。然而,那女人卻消失的無影無蹤。外面走廊的長椅上只有郁東白還在等著她。
“你總算出來了。齊羽已經到了,等著我們呢?!彼叽偎?。
“誰能跑這么快啊!”她顧不上他,四處尋找張望著。那女人真是神速,跟閃電一般,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你在找什么?碰到誰了?”
“一個女人,她剛剛說她認錯人了,我想她可能是把我看成小菲了?!?
“在哪里?”
“衛生間啊,你沒看見有人跑出來了嗎?”
“沒有啊!”
“怎么可能,就剛剛從女衛生間跑出來,一下子不見了?!?
“沒看見什么人?。 庇魱|白突然想到什么,折回去進男衛生間找了一圈也沒見到什么女人?!袄锩鏇]有人?!彼麅墒謹傞_。
“啊,真是奇怪?!彼X得不可思議。
“先不管了,齊羽還在等著,我們過去吧?!彼鹚?。
齊羽也是剛剛到了一會兒。他預定的餐廳在陽光街區的最頂層,因為伸手就是陽光街區的透明穹頂,所以取名叫天光餐廳??山裉爝@樣的雨天,哪里還有什么燦爛的天光,光線昏暗不說,耳邊還被噼里啪啦的雨滴聲吵得不安寧。
齊羽想換一家安靜一點的餐廳,郁東白和公冶靈卻嫌麻煩,不讓他折騰。
三個人坐下后,男士們讓公冶靈點菜。可公冶靈根本沒有食欲,只點了一份養胃的山藥羹,就把菜單給了郁東白。
“吃了不合適的東西嗎?”齊羽問她。
“也沒吃什么,水土不服吧?!彼f。
“在自己的家鄉水土不服?”他笑她。
“說起來挺奇怪的啊?!彼残?。
“哪是什么水土不服,是你的腸胃還沒好?!庇魱|白看了她一眼,把菜譜遞給齊羽,“我好了,剩下的你點吧。她月初做了闌尾炎手術,還沒好利索。”
“哦,還是要注意飲食的,多清淡少油膩。那咱們再點幾個清淡的菜。”齊羽看著菜譜。
“差不多夠了,我都給她點好了?!庇魱|白說。
“我只喝山藥羹,別的吃不下?!惫膘`說。
齊羽抬頭看著公冶靈,她的臉色確實不太好,距上次見面僅僅隔了三天時間,卻是判若兩人,眼見的蒼白憔悴了不少。
“要不要去醫院看看?”齊羽問。
“不用,吃了藥就會沒事。”她說。
點好菜后,三個人閑聊起來。看著還像年少時期相聊甚歡的兩個人,公冶靈忽然明白了齊羽的用意,比起上次他們兩人見面時的拘束,三個人在一起的氣氛輕松了許多。
算起來,他們已經認識二十年了。即便分開七年又怎樣,對于他們來說,年少時培養起來的情感,在時間面前絲毫不褪色。唯一遺憾的是,齊星和公冶菲再也不能跟他們坐在一起了。
但他們并不傷感,正是因為齊星和公冶菲,他們才又聚到一起。所以,在他們看來,那兩人就在身邊,他們還是五個人。在這張桌子上談笑風生,就像多年前那樣。
不久后,公冶靈點的山藥羹先端上桌了。
“趁熱喝?!庇魱|白給公冶靈盛好一碗,把湯勺放到她的手里,囑咐她。
齊羽看著他們倆,臉上忽然閃過一絲莫名的失落,然后他又自嘲地笑了一下。這讓人難以察覺的短暫異常,卻被公冶靈看清楚了。
她低頭吃著碗里的羹,在心里埋怨起自己來。如果沒有自己,如果七年前或者更早些的時候,自己不在他們兩個人中間猶豫不決左右徘徊,或許現在他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然而齊羽從來都沒有責怪過她,他放她自由,甚至把大部分的財產給了她。正是出于他對她真摯的愛和責任。齊羽這樣的男人最是難得。她卻傷了他。
很快,他們點的菜一個個都上來了。看上去一個比一個清淡寡味。公冶靈哭笑不得,合著他兩是給她點了一桌子菜。只是她確實吃不下什么了,那碗山藥羹已經足夠了。
到后來,齊羽提起了克拉克月初的特大暴雨洪水。公冶靈突然想到在洪水中喪生的孫啟智,以及她回到18年前見到跟孫啟智外貌相像的黃毛。
“我們高中的時候,跟封大駿在燒烤攤打架那次你們還記不記得?”她問他們。
“永遠都不會忘?!庇魱|白說。
“是啊,那天我還被打斷了胳膊?!饼R羽更忘不了。
“那四個人里面,有一個染著黃頭發的有印象嗎?當時,他是跟誰打架來著?”她問。
“黃頭發的,好像是跟齊星他們吧,他一直幫著封大駿?!饼R羽的記性一向很好。
“我沒印象了,哪一個染著黃頭發。當時光顧著打了,根本沒看清楚他們長什么樣?!庇魱|白說。
“我這兩天回想起來,總覺得他跟我認識的一個人長得很像?!?
“跟誰像?”郁東白問。
“孫啟智?!彼f。
“怎么可能?孫啟智,我們認識他那么多年了!”郁東白詫異地說。
“但是,他們真的太像了,尤其是眼角的那顆痣?!?
“你等等,一個十多年前你見過的人,你怎么會記得那么清楚?”
“這是,我這次回來忽然就想起來了,”公冶靈搪塞道,“也可能是我記錯了?!?
“你剛才說他們都有一顆痣。孫啟智是有一顆痣,但是,你以前怎么沒覺得他像誰?”
“你們說的這個孫啟智是誰?”齊羽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在記憶中搜索著他見過的臉上長著痣的男人。
“我們在克拉克的朋友,他的前妻是我的合伙人。”她回答齊羽。
“你問過黎莉娟了嗎?”
“問過了,她說孫啟智沒在云登待過?!?
“那就是了,就是巧合?!?
“但是,孫啟智那個人,他做過的那些事,你覺得他說的話可信嗎?萬一他欺騙了黎姐呢?”
“他為什么要欺騙黎莉娟?除非他殺過人、放過火,有過犯罪前科。但也沒聽說過啊。我奇怪的是,隔著十幾二十年,你怎么能把這么不相干的兩個人聯系起來?!?
“那是因為——”
“我想起來了,”齊羽突然驚聲說,“有這樣一個人,右眼角下面有一顆痣!”
“什么?”郁東白和公冶靈齊聲驚呼。
“但是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黃毛,更不確定他是不是你們說的這個人。很多年前,我在我哥的公司見過他一次,他好像是叫畢寧,我哥的一個客戶。你們說的這個人,是在右眼的眼角下有一顆痣嗎?”
“是。”郁東白和公冶靈異口同聲。
“他叫什么?”公冶靈問。
“畢寧,有一米八左右,皮膚白,眼睛細長,長相清秀。但不是黃頭發?!?
“名字對不上啊?!庇魱|白納悶,“不過。你說的這個人,除了名字對不上其他特征還真是跟孫啟智挺像的?!?
“你們說的這個姓孫的他現在?”
“他已經死了,就在克拉克發洪水那天,連人帶車掉到河里淹死了?!?
“這樣啊,那他們兩有什么問題嗎?”
“我后面跟你細說。能查到這個人嗎?我應該能搞到他現在的身份證明?!?
“我試試看吧。曹律師應該有辦法?!?
三個人的這一頓飯,一直吃到雨停了還沒結束。
齊羽這些年深居淺出,很是神秘,他現在很少談論自己,所以公冶靈他們并不知道他具體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但是他卻一直都有克拉克的消息,他知道郁東白回國,也知道他們重又走到一起。只是他不明白,他們為什么遲遲不肯結婚。所以,在公冶靈離席的間隙他問起郁東白。
“你們怎么不結婚?”
“這個問題要問公冶靈了,我跟她求過很多次婚。”
“她不想結婚嗎?”齊羽驚詫,原來人真的會變,她曾那么迫切的希望步入婚姻生活。
“可能吧,她說我們不需要婚姻,就這么過。”
“那你——”
“我接受,這樣也沒什么不好。況且,我對她的承諾一直都是白頭到老。只是,她對我的承諾卻只有當下,所以我還挺擔心的?!?
“擔心她隨時會變心?”
“是啊,開始的時候,我希望我們能盡快有孩子,或許,她還能改變主意。但是這么多年了,孩子也沒來?,F在覺得,順其自然吧?!?
“她變了很多?!?
“嗯,她越來越像公冶菲了,現在很強悍?!?
“強悍。這個詞形容公冶菲確實很貼切?!饼R羽笑道。
“要是齊星和公冶菲都在,該多好??!”郁東白突然傷感起來。
“你還是那個性情中人,容易觸景傷情?!饼R羽反而很淡然。
“有些東西一輩子都改不了了?!?
“你有親人有責任,不像我孑然一身。對我來說,來時路的一切,皆成云煙,而我之前唯一牽掛著的人,現在也不再需要我。我的生命,只剩去路,自然了無牽掛?!?
齊羽的話卻讓郁東白感覺他有些消極和厭世?;氐焦奔依衔莺?,他跟公冶靈說起了他的擔憂。
“你說他到底是看清了這人生,還是始終走不出過去的陰霾?”
“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就不明白他了。”公冶靈合衣臥在沙發上,她剛剛吃過藥,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
“他曾說過自己是天煞孤星。”
“這一點不難理解,他那樣的經歷,無論誰,最后都要自我懷疑的。但最后,是走向超然的自我,還是傾頹的自我,就要看個人的調節能力了?!?
“你呢?”
“我什么?”
“你怎么走出來?”
“我沒有他那樣的悟性和靈力。我有的只是鈍感力,我用的是麻藥。”
“還是你的方法好。按理說,人是情感的動物,起伏無常才是常態。時而悲傷,時而高興;現在這樣,過一會那樣,看起來才是正常人是不是?可我看他像一潭死水,有點擔憂?!?
“誰說他是一潭死水,那是你對他缺乏細致的觀察。”
“細致的觀察?你看出了什么?”
“你擔心太多了,他沒事,很正常?!?
“公冶靈,你從上次見完他就不大對勁,多少天了,奇奇怪怪,心神不寧的——”
“打住——”公冶靈聽出了他話里的弦外之音,“郁東白,注意你的用詞,你知道你現在已經站在很危險的邊緣了嗎?”
“我是覺得,這幾天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跟齊羽沒關系。”
“那是什么事?”
“我說了你一定不會相信?!?
“我為什么不信,難道是你見到鬼了?”
“比那個還讓人不可信?!?
“哈哈,你倒是說來聽聽?!?
“我——還是算了。我再想想,該怎么跟你說?!?
郁東白突然嚴肅起來。他不說話,只是緊緊盯著公冶靈。
公冶靈知道他生氣了,但她真的還沒有想好該怎么跟他說這件事,才能讓他接受。巧的是,她的腸胃忽然疼起來。她順勢捂著肚子朝他支吾著。
“哎呀,我腸子疼。明天再說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