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
長安,皇城。
濃濃的烏云像灌滿鉛一樣,沉甸甸地覆壓下來。將近午時,天色卻陰暗得卻如同傍晚。
隨著魏博牙兵和神策軍等大舉出動,長安城內的混亂瞬間平復下去,城內盜匪絕跡,秩序井然。
此時皇城西南隅的道路兩邊擠滿了人,無數百姓冒著寒風,翹首以待,甚至連道旁的樹上也擠滿了人。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叫嚷聲,“來了!來了!”
百姓們往前擁擠著,又被神策軍士卒推開,接著銅鑼聲響,一行人沿著大路行來。
最前面是紫衣內侍楊欽義,他騎著一匹御馬,右手托著一封黃綾紹書。
在他身后,是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他戴著木枷,頸后插著一支令簽,簽上寫著名諱:王涯。
這位大唐宰相的官袍已被剝去,只剩下沾滿血污的內衣,白發亂紛紛貼在臉上,頸中套著一條鐵鏈,被一名軍士扯著,游街示眾。
另一名內侍高聲道:
“亂黨頭目王涯,與鄭注合謀叛變!罪不容誅!”
王涯已經在東西兩市游過街,此時神情木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拖著腳鐐一步一挨。
忽然有人發了聲喊:
“就是這廝要推行榷茶令!”
百姓頓時大嘩:
“該死的奸臣!”
恚罵聲中,有人撿起泥巴、瓦礫,朝王涯打去。
木枷被打得“呯呯”作響,王涯嘶啞著嗓子,發出哭號聲。
獨柳樹下停著一輛沒有標志的馬車,車簾半卷,遠遠對著來路,里面垂著一幅輕紗。
“看到了嗎?這就是大唐的宰相,群臣之首,名門出身,博學多才的王涯王老令公?!?
何弘敬道:
“一個七十老翁,滿腹經綸的文雅之士,卻棋錯一步,因與鄭注關系莫逆成了亂黨,被幾個內侍押著游街示眾,受盡唾罵,斯文掃地?!?
蘇恒沉默看著眼前的場景,并未接話。
何弘敬斜躺著,翹起雙腿,自顧自說道:
“看到旗桿上那顆腦袋了嗎?那是宰相鄭注。他運氣不錯,被人挑了首級,不用游街示眾??上募胰藳]那么好運,受到南衙十六衛的遷怒,全家上至老翁,下至嬰兒被全部殺光,扔到城外的野地里?!?
“吏部尚書盧記,六部之首,相爺之下第一人,早年家境貧寒,但極為好學,勤奮刻苦,年少便登科為進士,一時風光無兩,受到鄭注賞識后提拔速度更是讓人拍馬不及,去年今日想進他府邸見上一面難如登天,現在你再看,淪為階下囚,真是時也命也?!?
“王璠,京兆尹,在長安城內不說是權勢滔天,那也是呼風喚雨了,可惜是個墻頭草,既把兒子送去鄭注那做幕僚,又私下親近李訓討好宗室,瞻前顧后的下場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凡堅定選擇一方,說不準又是另一種下場。”
“后面高個的那個是郭行余,邠寧節度使,甘露之變前與李訓約好誅殺仇士良,結果含元殿上他的邠寧牙兵一個都沒來。擔心事后李訓對他報復清算,驚恐之下投奔了鄭注,哪知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了另一個火坑?!?
“李孝本,御史中丞,據說和宗室有些牽扯。刑部尚書褚貴新,世家子弟,頗有才學……”
何弘敬對這些大臣如數家珍,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他們的人生細節。
再往后,是各人的家眷同族,仿佛待宰的羔羊一樣,哭聲震天。
蘇恒對這些高官們大都只聞其名,此時看著這些朱紫貴臣身披枷鎖,沿街示眾,家眷悲聲一片,都不禁生出唏噓之感。
一名內侍高聲道:“午時已到!”
凄厲的長風拔地而起,天色愈發陰暗。這些昔日的宰執重臣,此時終于被帶到獨柳樹下,黃沙場上,來到了生命的終點。
軍士們推搡著,將那些大臣按倒在地,然后解開他們的木枷鎖鏈。眼見死期已至,眾人有的呆若木雞,有的高聲恚罵,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泰然自若。
獨柳樹下的黃沙場,早已流盡文武官員的鮮血,但這次處決人數之多,官職之高,前所未見。
周圍百姓觀者如堵,人聲鼎沸。
而沙場另一側,則站滿了朝廷官員。他們自發來觀看昔日的同僚受刑,此時的神情各異,木然、冷漠、憤恨、同情、竊喜……無一不有。
唯有那株獨柳樹一如往昔,枝條低拂,鳥雀無聲。
楊欽義托起黃綾詔書,對一眾待斬的大臣厲聲道:
“圣上圣明!知曉爾等謀逆,圣上痛徹心肺,對爾等恨之入骨!親自下詔,盡誅你們這些亂臣賊子!”
“門下:……”
楊欽義展開詔書,高聲宣讀圣旨,逐一列舉各人的罪行,如何處置。
待聽到在場的大臣一律腰斬,家中無論丁口,所有男子全部處死,襁褓中的嬰兒亦不得免。
甚至連各人的妻室也一并問斬,其余女眷不論親疏,盡數沒為官奴婢,原本歡呼的百姓也沉默下來,一時間寂無聲息。
蘇恒有些疑惑地轉過頭來問道:
“公子,為何刑罰如此之重?”
何弘敬伸了個懶腰:
“殺雞儆猴唄,這場戲是做給朝臣看,做給北司看,做給我爹這種割據一方的藩鎮節度使看。”
“不斬草除根,圣上怎么睡得安心,李德裕、楊欽義怎么睡得安心,以后投奔效忠皇權的人怎么睡得安心呢?”
“再說了,成王敗寇是歷史必然,看看宰相李訓全家被屠的下場吧,你以為圣上敗了,鄭注會發善心嗎?怕不是會被迫成為傀儡,連妃子都被亂黨瓜分殆盡了吧。”
蘇恒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逆賊王涯,結黨謀反,著令腰斬!族誅!欽此!”
內侍尖厲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在場的人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刑場上,一名大漢赭衣赭褲,赤裸著半邊肩膀,他拿起酒碗,含了口酒,然后抄起一柄鬼頭刀,往刀鋒上一噴。
酒霧噴涌間,兩名軍士拖住王涯的手腳,將他身體拉緊。
那大漢舉起鬼頭刀,臂上肌肉隆起,接著一刀斬下。
王涯一聲慘叫,身體從腰間斬斷,血光飛濺。
王涯斬斷的上半身在黃沙間蠕動著,發出非人的哀嚎聲,片刻后方才氣絕。
“……逆賊盧記,著令腰斬!族誅!欽此!”
刀光再度落下,盧記同樣被齊腰斬斷,鮮血像瀑布一樣涌出,染紅了身下的黃沙。
“……逆賊王璠,著令腰斬!族誅!欽此!”
刀鋒重重砍在腰間,腰椎迎刃而斷,王璠肥胖的身體像氣球一樣迸開,內臟滾落滿地,腸子從腹腔拖出。
獨柳樹下,黃沙混著血污攪成一團,斷裂的肢體在地上抽搐掙扎著,慘叫聲此起彼伏,然后一具接一具停止動作,在寒風中僵硬冷卻。
場中的劊子手已經換了一批,他們氣喘吁吁地退開,手臂和衣袍上沾滿了鮮血。
幾名徒弟上前接過鬼頭刀,將上面的血跡擦洗干凈,然后拿來磨刀石,將砍鈍的刀刃重新打磨鋒利。
眼前的黃沙地已經成為血腥的殺戮場,十余名高官厚祿的亂黨被盡數腰斬,接著他們的夫人也被帶上來,斬去首級。
相比于腰斬的殘忍和酷烈,斬首的痛苦要少得多,引頸受戮,一刀兩段。
十余名劊子手同時揮刀,人頭滾滾而落,在沙上滾了幾滾,然后仰面朝天,雙眼兀自圓睜。
烏云翻滾,天色迅速黯淡,車外寒風呼嘯,細小的冰粒夾雜著片片雪花灑落下來,打在車廂上,沙沙作響。
最后一顆人頭終于落地,那些劊子手已經殺脫了力,四仰八叉地坐在刑場旁邊,赭紅的衣褲血污淋漓。
那幫官員臉色青白,圍觀的群眾也大多散去,剩下的基本都是在鄭注叛亂中受難的,在那拍手叫好。
“走吧。”
何弘敬吩咐一聲,蘇恒揮鞭虛抽一記,催動車馬,緩緩離開。
何弘敬倚靠在馬車壁,喃喃自語道:
“我們這個圣上,倒是變化很大,從軟弱變得殺伐果決了?!?
“只是啊,殺雞容易,手中刀不夠鋒利,不僅嚇不到猴,還會讓它應激,被它反咬一口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