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內。
小內侍領著李德裕來到一處向陽的暖閣,向服侍的幾位黃衣宦官點了點頭,然后排闥而入。
陽光透過窗欞落入閣中,只見李昂與棋待詔隔幾相坐,兩人分持黑白,正在對弈。
晨曦照耀,李昂脫下了平常穿的大氅,披了一條很值錢的狐裘,里面著薄衫,懷里抱著個暖壺。
案上除了棋盤,還擺著幾只瓷盞,里面是燙好的綠蟻酒,清粥小菜在旁,配有一壺酥酪。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李公,你來的正好,怕不是聞著味來討酒喝了?!?
李昂撫掌笑道,然后拿起玉盞,對著窗外漫天的風雪一舉,仰首飲乾。
李德裕撣了撣身上的雪粒,拱手行禮道:
“圣上倒是好雅興?!?
李昂放下杯盞,揮手示意棋待詔退下,自有內侍上前整理好黑白棋子,放歸于原處。
“朕也就這點娛樂了,李公,來陪朕手談一局?”
李德裕走上前,盤腿和李昂面對面坐下。
“微臣棋道淺薄,怕不是圣上對手?!?
“就要你這臭棋簍子,那幾位棋待詔故意輸給朕,都沒什么趣味了?!?
說著,李昂在縱橫遍布的棋盤上輕撫一下,似在施展什么法術,他朝李德裕眨了眨眼說道:
“今兒咱們下點不一樣的?!?
“這盤棋名為:”
“天下!”
李德裕眼神一凌,有些明白圣上的意思,當先執起黑子下在了天元之位。
“臣以為,當今局勢,最關鍵的無過是一個‘錢’字,敢問圣上對滅佛一事的后續有何安排?”
“朕已派人去十六王宅,那些宗室不好好用可就真廢了,他們也該從斗雞吟詩中脫離出來,給朕分分憂了?!?
“圣上您是指?”
李昂在天元黑子旁點落一白子,而后一揮薄衫袖。
楊欽義將揮動的拂塵收回臂彎,從懷中掏出圣旨,尖著嗓子叫道:
“門下:”
“穎王李炎,聰慧過人,智勇俱全,忠義無雙,朕實欣賞。命其為左街功德使,全權負責大唐佛教一事?!?
李炎跪伏著接過旨意,叩首謝恩三次。
楊欽義趕忙扶起他,笑瞇瞇說道:
“恭喜殿下,得到圣上的賞識,年紀輕輕就可以展露能力、實現自身抱負了。”
李炎深知楊欽義目前是皇兄和實際宰相李德裕身邊的紅人,哪里敢怠慢他,一邊說著“多謝楊中尉替我說好話”,一邊邀請他入宅邸喝茶閑聊。
楊欽義擺了擺手,半是嗔怪半是炫耀地推辭道:
“老奴也想在殿下府上歇歇腳,只是圣上所托之事甚多,瞧瞧,這懷里還有份圣旨要去宣讀,唉,奴就是個忙碌命?!?
李炎面色一凝,但隱藏的很好,并未表現出來,吩咐手下把早就準備好的銀錠拿出,包起來悄悄拿給楊欽義。
“殿下,這是作甚?”楊欽義假裝驚訝問道。
“楊中尉辛苦了,這點供奉不成敬意,也就給您買點茶水潤個嘴?!?
楊欽義翹起蘭花指,樂不可支,他能不知道這包有多少嗎,隨即手腕就那么一抖,一大包銀錠不聲不響被他收進袖子里。
“那老奴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穎王殿下果真是個聰明人。”
李炎躬身行禮道:
“中尉慢走,還望在皇兄面前多多美言幾句。”
“好說,好說。”
楊欽義撐著圓滾滾的身子上馬,行禮后帶著護衛朝十六王宅深處駛去。
李炎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目光深邃,沉默不語。
棋盤上,李昂和李德裕廝殺地難解難分,后者拈起一子落下,隱隱要把李昂白棋的大龍給堵住。
“讓穎王殿下去做,怕只是有心無力啊。他一沒資歷二沒勢力,長安城內的寺廟僧侶尚且不服他,更別論地方藩鎮上的了,如何能成?”
“李炎去做注定不行,但李公不是最懂驅狼吞虎、借力打力的手段嗎,此事自然有人會助他?!?
李德裕瞇起眼睛,手指在棋子上撫摸。
“圣上是說......”
李昂微笑著捏起一顆圓潤潤的棋子遞出。
李炎小心接過玉清觀掌教趙歸真手中的圓潤丹藥,仔細看了又看,疑惑問道:
“仙師,這么小小一粒丹藥,一直服用就可以長生不老?”
趙歸真雙手抱圓,在空中畫了個陰陽魚圖案。
“殿下,人之生老病死、邪祟污穢,都是由于吃五谷造成的。你想那五谷,放不了多久就腐爛變質,人吃了又怎么能長壽呢?而那金石,放置千年萬年,縱使經歷風吹雨打、雷劈電擊,還是巋然不動,用此物練出來的藥丸,定能延年益壽,效用無窮!”
見李炎還是有些猶豫,趙歸真繼續加碼道:
“老道煉制的此物,乃是金、銀、銅、朱砂、水銀等融合而成,不僅煅燒七七四十九日,還在三清像前供奉滿百天,殿下堅持服用,起碼能增壽一甲子。”
李炎不再懷疑,將丹藥一口吞下,頓時全身發紅,覺得腹內燥熱難耐,骨頭里的酥癢感像是有無數螞蟻在爬。
見此景象,趙歸真如見神明,趕忙行禮道:
“殿下天資卓越!丹藥沒服用多久,這就已然開始換骨了!真乃神人也!”
李炎露出笑容,滿意的點了點頭。
“趙仙師,你可知皇兄托付給我滅佛一事?想想這天下有多少間佛寺祠廟?又有多少僧尼信徒?佛祖一去,神祇位置空了,誰來頂上呢?”
趙歸真心領神會,驚喜不已,想到道教就要在自己的手里飛黃騰達,不禁氣血上涌,難以自持。
他跪下恭敬拜伏道:
“老道趙歸真,玉清觀掌教,天下道門執牛耳者,愿意集結我教之力,助殿下掃清那外來邪魔!”
李昂點下一子,那條白色長龍竟意外地和周邊棋子連上了,就這么喘了一大口氣。
“讓道佛兩派自相殘殺、爭斗內耗,朝廷不用出一兵一卒,只需扯著旗子在邊上吶喊,就能坐收漁翁之利,圣上這棋,有些巧妙?!?
難得得到李德裕的肯定,李昂也是有些飄飄然。
“不是說朕的詔令不少藩鎮不從嗎,那就不從朝廷出發,走江湖路子。而且那些禿驢的因果論最難纏了,朕也怕他們沒事就咒我下。不如給道教畫個餅,讓他倆斗去,朕樂見其成?!?
“讓英雄殺英雄,讓好漢斗好漢。”
“一方做大不行,兩方皆亡也不行,朕要的是半死不活的宗教,抓著他們的脖子稍微用點力,就能吐出不少錢財來,這才妙呢?!?
李德裕贊嘆一聲,而后又下了一黑子繼續追殺白龍。
“滅佛到底是釜底抽薪之計,沒有后續政策,怕是我大唐的經濟也只是曇花一現罷了?!?
李昂微微一笑,連下兩顆棋子,竟是試圖在求得生機。
“朕已有對策,首用一人,李公應該認識,名叫裴休。”
“還有一策,料理天下田畝弊端,朕稱之為:”
“一條鞭法?!?
“將之與累進式人丁稅相結合,再推行永佃制。門閥是我大唐統治的根基,倉促之間挖不得?!?
“所以既要承認佃農被門閥貴族剝削的合法性,又要保障他們的權益?!?
“沒收非永佃制土地,將之作為職田。”
“地主的田朝廷只承認免稅的一部分,其余的全部收回,只給一定的地租,從事實上架空他們?!?
“如此,大唐可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