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休?浙東觀察使裴肅之子?臣與他父親有些交情,對此人倒是了解不多。”
李德裕盯著棋盤小聲說道。
“無妨,人不重要,他的政見才重要。”
李昂一揮手,在旁伺候的內侍立馬捧上幾冊奏本供李德裕翻閱查看。
“此奏本歷數我大唐在漕運、茶稅等方面的困窘,并提出應對之法,朕深以為然,果然虎父無犬子。”
“自朕即位以來,每年運江淮米不過四十萬斛,沿途吏卒侵盜,以及沉沒,運達渭倉(今陜西潼關北)的還不到二十萬斛。加上漕吏徇私現象嚴重,劉晏改革所立的漕運法已經被毀殆盡。”
“裴休給朕講了劉晏之成功經驗與王播之失敗經驗,提出漕運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用運額作為激勵指標,而是應該注重對漕運官吏的工作積極性的調動。”
“他在奏本里提出三個措施治理漕吏,李公請細聽:”
“其一、對漕運僚佐與州縣官吏的責任進行明確劃分,通過不同的漕運執法責任實現對不同類型漕吏的激勵。”
“其二、將每年的漕運傭金全部劃歸給吏民。”
“其三、將改革方案具體化,不開空口,立漕法十條,以法制的方式將能動激勵措施固定為漕運法的激勵內容。”
“朕將此法給戶部看了,預估實行后,每年順利轉漕租粟至渭倉的能升至一百二十萬斛,足足是之前的六倍!此舉將大大減輕我長安城的用糧壓力。”
李德裕看完奏本,沉默著將之擱置在幾案上,不置評論,李昂則是繼續激情四射講道:
“再說回這茶,王涯老相公的榷茶令肯定行不通,百姓怨聲載道,朕已經下令禁止并減免他們的稅收了。”
“但各藩鎮私自設置邸閣儲存茶葉待價出售,以此獲利。還對商人的其他貨物額外強征賦稅,這嚴重損害客商、行人的利益。”
“圣上,藩鎮之事怕是朝廷管不了。”
“朕也沒打算多管。”
李德裕疑惑的看著他,李昂拿起奏本緩緩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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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藩鎮節度使都接到朝廷詔令,看完后慢慢將之卷起,交給身邊幕僚,喃喃自語道:
“圣上居然公開允許我們儲備茶葉,根據市價自由買賣掙錢?代價只是責罰兩句,告誡我們不能涸澤而漁對商人橫加賦稅,事出反常,怕是有妖。”
幕僚彎腰諂媚道:
“將軍多慮了,怕是最近時候朝廷內亂,顏面大失,擔心各地藩鎮趁機作亂,拿出點甜頭討好我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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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討好。”李昂搖頭否認李德裕的疑惑。
“朕在鼓勵藩鎮解放市場,這樣商賈會將財物和貨幣流通起來行成規模,如此自然就會有看不見的大手幫我們削弱藩鎮的經濟控制力。”
這種現代經濟論就留給李德裕好好思考吧,李昂繼續說下去:
“最后裴休還建議將開發山澤寶冶的權力也收歸朝廷所有,規范管制,加大規模,繼續開源。”
李德裕思索良久,卻還是搖了搖頭。
“圣上,世上之事,向來是知易行難。從古到今有多少利國利民的法子,交給下面實施時往往不切實際、無視民情,最后反而弄巧成拙、為禍不淺。”
“朕知道,不急,先挑一兩地作為試點,徐徐圖之。”
“朕還讓吏部挑選了一批為官正直、懂律法、會經濟的尚書郎,派往各地深入基層,先歷練三年再說。要是表現不錯就召回來擔任度支使、轉運使、鹽鐵使、鑄錢使等要職。”
李昂活動了下筋骨,將盤著的腿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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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裴休痛苦地叫了一聲,緊蹙眉頭,把踩進冰水里的左腿抽回。
牛僧孺面無表情看了他一眼,一邊繼續在冷河里挖沙清淤,一邊說道:
“吃不了這個苦,就趁早從江淮滾回京城去,圣上派你來是干活救治水災的,不是來享福的。”
裴休咬緊牙關,不敢再哼出聲,雙腿下了河水被凍的全身都在打顫。他看著身邊無數百姓在水中埋低身子喊著口號,拼命地清理河道的樣子,一時間有些淚目。
隨即他扛起鐵鏟,也有樣學樣地頂著刺骨寒風工作,還跟著眾人一起喊著節拍: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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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閣里,李昂和李德裕舉杯共盞,喝完后亦是長長吐氣出聲。
“敢問圣上,這攤丁入畝之法做何解?”
此時李昂已有些微醺,酒勁上頭面頰微紅,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問李德裕道:
“李公博古通今,對歷朝歷代的史料怕是了如指掌,朕今兒就請教了,過去那些朝代譬如秦、漢、晉等,為什么會走向滅亡?”
李德裕拱手行禮道:
“秦是因為暴政而亡,漢則是受制于外戚和宦官專政,晉朝則是因為財政收治失衡......”
李昂直接揮手打斷他。
“這些都不是那最核心、最根本的問題!今日只是閑談,李公可暢所欲言!”
李德裕猶豫一下,并未回答。
李昂等不到他的答案,索性徑直開口道:
“李公不敢說,朕敢!朕以為,歷代朝廷滅亡只有一個原因:”
他拿起棋子敲擊在棋盤上,聲音砰砰作響,伴著他一字一頓的話語,充滿了壓迫感。
“世家地主帶來的土地兼并!”
“這就是所有王朝,包括我大唐!注定要走向衰敗的根本原因!”
“朕稱之為歷史周期律背后的那只魔爪!”
李昂站起身,環顧四周,大喊道:
“來人,把朕掛在寢宮內那張時時注目的地圖拿來!”
不多時,幾位內侍聽令彎腰捧著地圖而來,將它掛在墻上展開。
披著狐裘,內著薄衫的李昂立在大堂內,負手望著這幅鋪滿了整面墻壁的地圖。
圖上繪制著大唐二百九十五座州府,一千四百五十三縣,以及國中的高山大河,雄關險隘,還有用不同顏色標注的四十八處藩鎮。
其中魏博、淮西、平盧等二十一個藩鎮用朱砂標記,字跡透出令人觸目驚心的血紅。
李昂用手指著地圖,嘆氣道:
“朕清楚記得,僅僅是十載之前,這些不向朝廷申報戶口,繳納賦稅的藩鎮還只有十五個,合計七十一州。”
“而今短短幾年間,如今已經有二十一個藩鎮,合計一百六十八州——超過我大唐一半的地域——都不再向朝廷繳納一貫的錢、一寸布、一粒糧。甚至有些強藩連鎮內的官吏都自行任命,儼然如國中之國。”
“如今朝廷每年的賦稅,全靠東南八鎮四十九州支撐,而宮中用度依然窮奢極欲,揮霍無度,在北司和南衙操持下,一味粉飾繁華。”
“更可笑的是,需要發餉的軍士合計八十三萬,除了十八萬神策軍由朝廷直轄,其余六十五萬大都由各藩鎮節度使掌管,一旦欠俸,立刻鬧餉嘩變,為禍百姓。”
“這意味著那些兵強馬壯的藩鎮,一邊堂而皇之地向朕伸手要錢養兵,一邊倚仗朕養的兵馬來對抗朝廷,肆行不法。”
“李公,你說荒唐不荒唐。”
“而這藩鎮問題的根源就是財政困窘。”
“財政問題的根源是土地。”
“我大唐土地的癥結也是土地兼并!”
“這一條鞭法和永佃制推進就是朕與病灶的一次殊死對決!”
“德宗皇帝實行兩稅法沒做到的,朕偏偏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