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融危機500年:金色的鐐銬
- 彭興庭
- 5488字
- 2024-06-24 15:58:42
序章
金融系統的兩個基礎
金融這個復雜系統的核心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價值交換,二是價值增值。
這套價值的核心在于信任。在原始狀態下,人與人之間的交換、借貸,更多依靠的是血緣、宗族、熟人等人際關系,并以此對風險做出判斷。今天,人類處在一個復雜、龐大、極端不確定的世界中,面對變幻莫測的未來,傳統的人際信任已經難以維系人類的社會秩序和認知秩序,人與人之間的交換、借貸,越來越依靠黃金、白銀、美元、人民幣等貨幣體系,依靠銀行證券、基金信托、會計、審計等專業機構,依靠契約、法律、監管等制度體系,這些要素通過價值這個抽象的認知判斷,在信任聯結下,構成了一個龐大的系統。
這種超越了傳統人際信任的新形式,被認為是一種“系統信任”。
金融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因為有了信任,才變得簡單、可預測且有韌性。
金融系統的第一個基礎,是通過穩定有效的信任,建立跨時空的價值交換,實現風險共擔、利益共享,推動大規模的分工合作。
自農業時代以來,人類的生產活動就不斷朝著專業化方向發展。專業化就意味著人們不再只為自己生產,也為別人生產、為市場生產,然后通過市場交換滿足生活需要。交換的第一要素就是價值的表達和度量。以貨幣為例,因為貨幣的價值“萬眾相信”,貨幣的使用就變得簡單易懂、容易接受,即使不認識字,也能夠識別貨幣。正因為有著與血統、長幼、親疏等同樣鮮明的特征,貨幣才能抹去任何事物的特殊性,漠視交換主體,達到“認錢不認人”的境界,才能以價值為載體,實現“萬物可換”。
憑著這種普遍的信任,貨幣獲得了其他事物不具備的滲透力。
現代世界金融創新不斷深化,不僅價值度量手段持續更新,產生了各式各樣的貨幣,還出現了各種各樣讓人眼花繚亂的證券,推動跨越時空的價值配置和交換。人們或許不愿意與一個陌生人產生關聯,但金融神奇地打破了這一界限。盡管大家講著不同的語言,服從不同的統治者,敬拜不同的神靈;盡管大家有著迥然不同的思想觀念,遵守截然不同的社會規范,但只要相信存在一種普遍價值,相信現有金融市場的規則制度、契約文書、執行機制等能夠保護他們免受不公平和剝削,相信有權利必有責任、失責必追究、欺詐者必受罰,大家就可以坐在一起交換各自所需物品,共擔風險,共享收益,實現規模宏大的分工合作。
金融系統的表達方式恰恰符合一個復雜又多維的現代社會的需求。
金融系統的第二個基礎,是凝聚對未來的共識和信任,通過與外界進行信息、能量和物質交換,尋找推動新價值增長的故事。
大自然中,生物不斷進化的目的是生存。而人類行為的動力除了生存,還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金融,這架我們自己建造出來的時間機器,通過價值交換的方式,不僅拓展了人們的經濟聯系,也提升了人類想象和計算未來的能力。在跨時空價值交換的基礎上,貨幣搖身一變成為重要生產要素——資本,經由市場流入高效率的企業,推動實體經濟發展,帶來可觀的增長和利潤。因此,金融也是一種促進經濟增長的技術。有了金融,那些沒有原始財富積累的人也能成為企業家,只要他的項目投資回報率夠高。金融釋放了財富的經濟優勢,消除了項目融資的自然約束,讓資本變得更加便利和大眾化。
資本,正是聯結金融和經濟增長的基本邏輯。
人們之所以愿意進行跨時空的價值交換,把金錢轉變成資本投向不確定的未來,推遲獲得滿足感,是因為人們相信在未來收回本金的同時,還將獲得一些額外收益——利潤或投資回報。資本的投資回報率可被看作時間的價格信息,它均衡了跨期財富的供給和需求,平衡了投資者和消費者、生產者之間的關系。價值交換和增值的原理很簡單,它像一臺精密儀器,纖弱又精致,卻成為這個世界經濟運行的晴雨表。近500年來,正是在金融這臺機器的推動下,貨幣、資本、股份公司、銀行、交易所等金融資產和金融實體進行運轉,凝聚人們的共識和信任,推動大量資源應用于掠奪、殖民、遠航、貿易、戰爭以及一輪輪工業革命,促使科技進步,迭代涌現新的增長點。
面對撲朔迷離的未來,靠著信任,金融系統創造了更多希望和期待。
尼克拉斯·盧曼說,哪里有信任,哪里就有不斷增加的經驗和行為的可能性。
不過,只有當經濟增長持續發生時,當前與未來間的金融等式才能成立。
從眾的簡化機制
金融是人類虛擬出來的一個故事,目的是通過價值交換和價值增值優化資源配置,推動高效的分工合作,找到新的增長點。近代以來,這個金融故事快速行駛在一條日新月異的高速公路上,手段、花樣不斷翻新,產品層出不窮,組成了一個復雜的整體,牽一發而動全身,如同層層累疊的玻璃塔,一碰就碎。
這個復雜系統具有開放性、自組織性、非線性,同時也具有脆弱性。
這種脆弱性是復雜系統產生和演化過程中固有的。理論上,越簡單的生物應對外部環境劇烈變化的能力越強,螞蟻、蟑螂能夠歷經上億年的時間,而恐龍、猛犸象卻無法適應環境的劇變。理論生態學開創者羅伯特·梅證明,系統內部個體間的相互連接越復雜,系統越不穩定。金融系統由眾多參與者構成,一樁債務違約就可能引發波及全球的金融海嘯。
金融這個復雜系統的崩潰,源于不信任。
有了信任,金融系統堅不可摧,而一旦失去信任,就會“兵敗如山倒”。
這是因為金融這種“系統信任”建立在“他信,我也信”的基礎上,是一種從眾的簡化機制。金融系統龐大且復雜,要求人們通過彼此間建立信任、簡化運轉、降低成本。每個人的信任都建立在群體信任的基礎上。比如,大家相信新能源將是下一個未來產業,都愿意將資金委托給市場中的基金經理去打理;大家相信中國未來會有更好的增長空間,所以爭相購買人民幣資產;而當越來越多的人預期美元將要加息時,又會去增持美元。這種從眾機制帶來了空前的分工合作,但也存在頃刻間崩塌瓦解的可能性。
人們信任它,卻不了解它,這正是金融系統風險與脆弱之所在。
第一,現有價值交換不能實現風險共擔、利益共享,人們對市場失去信心。
在人類的世界,“風險共擔”是維持社會系統有序的主要規則。人類虛構出來的每一個故事,包括法律、公司、帝國,以及金融系統、政治系統等,都試圖基于風險共擔、利益共享原則構建信任秩序,“糾正不平衡,彌補非對稱”。在現代企業制度中,委托代理關系是最重要的一種信任機制,它促成了所有權和經營權的分離,也是現代公司治理的邏輯起點。但委托代理關系也存在極大的缺陷,那就是信息不對稱。現實中,代理人經常使用委托人觀察不到的信息,或利用不完全契約損害委托人利益,增加自己的效益。
2008年,美國金融危機爆發。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認為,這是由美國金融機構權利和責任不匹配造成的。塔勒布用嚴密的數學方法證明,在權利和責任不匹配,以及信息不對稱的委托代理機制下,代理人會利用自身信息優勢,用委托人的錢承擔小概率的高風險,以換取大概率的低風險收益。這樣做的代價就是整個受托資產隱含了巨大的毀滅性風險,委托人最終會因遭遇爆倉風險而損失全部資產,與之無關的普通納稅人會為救助金融機構付出額外代價,但那些代理人卻能夠得到巨額報酬并且不用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美國金融系統就已經醞釀并彌漫著“用別人的錢去冒險”和“賺傻子的錢讓窮人去買單”的道德危機。
錢被銀行家們賺跑了,最終卻要讓整個社會承擔破壞的后果。
塔勒布認為,金融危機不是“黑天鵝”,而是由“風險非對稱性”導致的。
在海曼·明斯基看來,金融系統的自身結構特征決定了金融具有適應性和不穩定性。借款人和貸款人的正常逐利行為總是會通過持續不斷的金融創新、道德風險等途徑,破壞監管當局控制貨幣供給、防止失當行為的努力,逐漸演化成金融危機。金融機構的行為,從剛開始的謹慎、投機,到后來的冒險、欺詐,這是一個健全的金融結構轉向脆弱的過程。但很多時候,在競爭壓力下,貸款人總是存在代際遺忘,當一些利好事件推動市場繁榮時,貸款人的貪欲往往會戰勝對過去危機的恐懼?;ㄆ旒瘓F前首席執行官查爾斯·普林斯就說,“只要音樂奏響,你就必須起身跳舞”,如果每個人都在放貸,那么銀行也不得不放貸。
第二,現有增長點枯竭,價值增值方式不可持續,人們對未來失去信心。
歐文·費雪認為,現代金融體系的不穩定性和脆弱性與宏觀經濟周期密切相關,源于經濟基礎的惡化,尤其與債務的清償緊密相關。
為此,明斯基提出了“金融脆弱性假說”。明斯基認為,貸款公司的金融狀況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對沖融資,這是最安全的一種融資,未來的收入流能夠償付利息和本金。第二類為投機融資,風險略高,近期收入流僅能償付利息而無法償付本金,但預期收入增長終將償付本金。這兩類融資的安全性是建立在相信未來、相信預期收入能夠覆蓋本金利息的基礎上。第三類是龐氏融資,名稱起源于19世紀意大利人查爾斯·龐茲進行的一項金融詐騙活動,明斯基對這種行為進行了嚴格定義,指債務人在沒有足夠現金流保障的情況下,通過借新債還舊債或出售資產的方式維持本金利息的支付行為。這類融資行為的最初意圖或許不一定是欺詐,但通常與邊緣性欺騙活動相關。
蕭條的唯一原因就是繁榮。
當外部環境變化(比如發現新市場、創造新技術)帶來新的生產方式,人們相信明天會更好,相信投出去的資金能夠獲得預期收益,就會增加投資,推動金融系統步入繁榮。然而,繁榮本身就蘊藏著不穩定性,這是由經濟體系內在動力導致的。在繁榮和自信的時代,人們相信市場,對未來充滿信心,金融機構放松貸款條件,借款企業傾向采取更高的負債比率,越來越多的企業傾向投機性。當經濟開始走向衰退時,價值增值難以為繼,新增長點還沒有產生,市場騙局增多,人們逐漸喪失信心,將推動更多企業拖欠債務和破產,反過來影響金融部門。進一步地,金融危機與實體經濟運行中的周期性波動息息相關。
有人試圖將經濟危機和金融危機區分開來。認為經濟危機主要由供求關系、生產能力、資源配置等引發,而金融危機則由金融市場的崩潰和信用引起。金融危機主要發生在金融系統中,比如銀行破產、股市暴跌,而經濟危機的影響更加廣泛,涵蓋就業、消費、生產、貿易等方面。
金融活,經濟活;金融穩,經濟穩。經濟興,金融興;經濟強,金融強。
經濟是肌體,金融是血脈,兩者共生。
在真實的世界中,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從來都是互為表里、難以分割的。
金融這個復雜系統的核心,是一個由信任聯結起來的關于價值的故事。信任簡化了復雜,幫助金融系統完成了超越風險,卻不可能消除風險。
不信任的積極功能
一個復雜系統的合理性不能只歸因于信任,也包括不信任。通常來看,不信任似乎是信任的對立面,但在承擔簡化復雜系統功能的意義上,正如鄭也夫教授所認為的,不信任并非信任的反面,而是其功能的等價物。不論是信任還是不信任,都能使我們免除繼續搜索信息的重負,降低猶豫不決對工作與時機的貽誤。很多時候,不信任并非消極應對,而是更為決斷地簡化。
在金融系統中,不信任的積極功能不僅體現在持幣觀望、拒絕投資、用腳投票,通過與信任相反相成的方式完成系統簡化;還體現在與信任相輔相成,甚至促進、加強信任,比如加強對金融市場的監管,加大對金融欺詐行為的處罰,增加市場透明度等。也只有在一個可信任的金融系統中,不信任才能被限定和制度化,不會或不能擴展為劇烈沖突,成為系統的破壞力量。
正是在信任和不信任兩種張力的二元對決中,金融系統才能實現進化。
消除風險的想法很誘人,但這是一種幻想。既然信任與不信任就像一個硬幣的兩面,如影隨形,那么金融系統中的有序和紊亂、穩定和風險、安全和危機,也是如此相互依存。我們接受金融系統帶來的便利、繁榮的同時,也必須接受金融危機引發的動蕩、蕭條,這是自由的成本,也是增長的代價。在一個“唯一的不變是變化”的世界中,最大的風險其實是停滯不前。
感悟無常變化,與風險共舞,在危中尋機,這是對待金融危機的正確姿態。
所謂“應對金融危機”,或者“救市”的根本措施,就是培養危機意識,搭建一套開放的、具有正反饋效應的“風險生態體系”,不浪費每一場危機,把每一個決定當作一個風險決策去平衡,在適應外界變化的過程中,重塑公眾信心,推動系統在不確定性中進化、成長,推動新秩序的涌現。
一是構建利益共享、風險共擔機制,恢復人們對市場的信任。沒有利益共享、風險共擔,就沒有進化。為了讓進化發揮作用,必須糾正不平衡和非對稱,充分發揮市場的作用。毫無疑問,市場是資源配置最高效的手段。然而,要讓人們相信市場,相信這套機制能夠實現風險共擔、利益共享,還必須發揮公共機構的作用,禁止向無辜者轉移風險,讓犯錯者付出代價,讓信任和不信任充分發揮簡化復雜的功能,增加人們行動的勇氣和可能性。
二是找到新增長點,實現價值增值,重建人們對未來的信任。約翰·梅納德·凱恩斯說,“信心之崩潰,對現代經濟生活打擊甚大”。不過,信心源于持續增長,否則只會構建泡沫和虛假繁榮。從亞當·斯密的勞動分工理論、約瑟夫·熊彼特的創造性毀滅,到凱恩斯的有效需求假說、羅伯特·默頓·索洛的新古典增長模型、保羅·羅默的內生增長理論,一代代經濟學人窮盡一生,就是想找到增長的邏輯,啟動經濟,振奮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