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備——”

教練目光如炬，像是一個狩獵者般，緊盯著每一位在泳道出發臺上的隊員。他將胸前的哨子含入口中，一只舉過頭頂的手臂緊緊繃著。隨著那只手臂重重劈下，一聲震耳欲聾的哨音響徹整個泳館。

沈青猛然躍起，雙腿驚人的爆發力將她整個人如離弦之箭般射向水面，水花飛濺，她的手掌好似一把利刃般輕而易舉地切開水面，雙臂迅速在水中展開。她的雙腿交替打動，獲取前沖的強大推力，水流在她身后輕柔地散開，只留下一道緩緩漂散的漣漪。

“節奏！保持節奏！”教練的聲音在水面上回蕩。他腳步徐徐挪動，雙手不時在胸前比劃，仿佛在精確匹配學員們每一次劃水的時機。

“抬頭！換氣要穩，不要亂了節奏！”

沈青聽到教練的指令，立刻調整呼吸節奏。她側頭輕輕呼吸，臉頰與水面平行，空氣與水流交替之間，她的呼吸像晨霧般輕盈。每一次呼吸的瞬間，她的雙眼一張一闔，睫毛上掛著的水珠讓她在陽光下看見了炫彩的光暈。她再次將臉埋入水中，雙臂在身體前方伸展，劃破水面繼續前行。

“堅持住！不要松懈！”教練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沈青在水中咬緊牙關，盡管身體已經開始感到酸痛，但她仍盡全力劃動雙臂，完成最后折返，沖向終點。

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蕩漾不止的水面之上，暖暖的光線被波光粼粼的水面切割成無數躍動的金斑，像是蘊藏在深海里的瑰麗星辰。

游泳館的墻壁上鋪滿了淡藍色的瓷磚，映在拱形頂棚灑下柔和的靛藍光暈，加上填滿整個室內的氯水味道，讓人產生一股莫名安心的潔凈感。

沈青從水中緩緩起身，雙手抓住池邊，她身體略微前傾，讓汗水混雜著水珠順著面頰滑落。她大口喘氣，不一會，心率才緩緩回歸平穩。

倏地，遠方的水面毫無征兆地爆發出一陣急促的水聲。沈青抬眼望去，只見一個男孩正以驚人的速度從泳道的盡頭向她游來。與女性泳者的輕盈不同，他的動作更像是一場他與水之間的絞力。他的雙臂像錘子般砸向水面，濺起一片片銀屑般的水花，他每一次的劃水都像是在水中撕開了一條甬道，被斬斷的水潰不成軍，在他的身旁劇烈地翻滾著。

這突發的情景也吸引了泳池里其他女生的注意，她們彼此對視卻一臉疑惑，似乎并沒有人留意到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隨著最后一個轉身，男孩幾乎是貼著水面滑回了沈青的身邊。他動作利落地抓住池邊，終于將自己的身體穩穩停在水中。男孩從水中探出腦袋，露出一張濃墨重彩的臉。齊整的烏黑寸頭，粗眉濃眼棱角分明。那明明是一張英氣十足的臉，可卻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野。

他的臉頰上有幾道尚未痊愈的傷痕，淡紫色的淤青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格外明顯。男孩眉頭微皺，指尖輕觸淤青，齜牙咧嘴倒吸了口氣。

那一瞬間，他的神態從剛才的不羈變得柔軟了不少，甚至還透出一絲隱隱的稚氣。

沈青在水中靜靜地看著他，那男孩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注視。他微微側過頭來，目光與沈青相接，露出一個明亮的笑。

那笑容宛如陽光般明媚，他嘴角上揚，顯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眼睛拱成了月牙彎。

明明是全身浸泡在冰涼的水里，可一股暖流卻充盈全身。沈青回頭反覆確認對方視線的目標是自己時，才禮貌地回以微笑。

不料，一聲震耳的喝斥聲，卻讓男孩先嚇了一跳。

“你是哪來的？知不知道女生游泳隊訓練時間，不許男生使用泳池！你是哪個班的？”

教練的怒吼在空曠的游泳館里回蕩。沈青頓時回過神來，她看到那男孩的笑容瞬間僵住，轉頭對著沈青做了個鬼臉，然后動作敏捷地爬上了池邊，一路小跑與教練上演的追逐戲碼，引來一陣哄笑。

游泳館地面濕滑，教練一步一個趔趄，眼見他消失在泳館出口。

訓練結束后，沈青換上了校服，背起書包準備回家。

今天是難得一見的母親缺席她的游泳訓練。

從沈青記事開始，傅秋睿對她學游泳這件事有著莫名其妙的執念。可她天生怕水，硬是被母親把頭往水里按才學會了閉氣。從此無數個暑假寒假，當別的孩子都在游樂場享受歡樂的時候，她卻只能在冰涼的泳池里耗盡全身的氣力。

后來她在傅秋睿的要求下加入了游泳隊，開始接受正規化訓練。傅秋睿對于她的訓練監督場場不落，只要沈青訓練結束爬上泳池，總能看見母親的一雙腳佇立在池邊，等她上岸。

功夫不負有心人，沈青在傅秋睿的逼迫下橫掃沽城的大部分比賽，收獲了不少獎項。可每當她捧著勝利的獎杯，到傅秋睿面前企圖得到表揚時，對方卻只是敷衍而過。

失望像是吞下一塊冰，從咽喉冷到五臟六腑。

有時候沈青總在想，母親千方百計地把她培養成一名游泳健將，如果不是為了贏，那到底又是為了什么呢？

法國梧桐茂盛遮天，她走在學校的小路上。抬頭望去，夏日的陽光正穿過樹冠，如篩析的金沙散落在她的腳下。

隱約之間，前方一陣喧囂入耳，好似有人在爭斗。

沈青安耐不住好奇循聲而去，只見不遠處的籃球場邊，一群男生正毆成一團。她猶豫了一下，本打算繞道而行，可就在她轉身的那一瞬，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竟是泳池里見到的那個男孩。

那男孩正以一敵三，卻未落下風。

一個瘦高男生從側面猛然出拳想直擊他的臉側，卻被他敏捷閃過，緊接著他右拳迅速回擊，重創對方的肋骨。瘦高男生痛苦地彎下腰，發出一聲悶哼。

另一個微胖男生伺機想從背后偷襲，企圖趁亂用雙臂鎖住他的咽喉。但他似乎早有預料，迅速轉身，單膝下沉，重心下壓的同時扯住對方伸出的手臂，一個過肩摔將其狠狠摔在了地上，揚起一片黃土。

最后一個健壯的男生從左側直沖上來襲擊他的側腹。不料他迅速抬起左臂抑住對方的出拳，反手扣住其手腕一扭，將對方的胳膊向后反剪。那壯男的臉立刻扭曲起來，痛得呲牙咧嘴。他卻毫不手軟，順勢一個抬膝，將對方踹向三步之外。

“到底有沒有能打的？”男孩微抬下頜，他的目光輕蔑地掃過那三個男生，聲音中帶著意猶未盡。

那三人對視了一眼，似乎意識到他們不是對手，咬著牙轉身便跑。

看著那些狼狽的身影，他撣去身上的浮塵，歸位被抓得凌亂的衣領，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跡。卻不料抬頭間撞上了不遠處，站在樹蔭下沈青的目光，他先是一愣，隨后又是尷尬一笑。

當她想開口說些什么的時候，卻看見那男孩已經撿起地上的書包，慢慢消失在路邊的林蔭里。

可欣小賣部就開在安山中學的馬路斜對面的巷子里，并不是很顯眼。

小賣部門口掛著一個褪色的招牌，可欣小賣部幾個紅漆大字已經稍顯褪色。透明的櫥窗上貼著各類文具品牌和港臺明星的唱片的宣傳海報，門前擺放著幾盆歪歪扭扭的盆栽，花花綠綠的雖不怎么繁茂，但從盆里濕漉漉的泥土判斷，那些植物依然每天都被精心照料著。

小賣部的面積總共不足十平方米，擺滿了各種琳瑯滿目的文具、零食和飲料。每次學校最后一次響鈴之后，店里就進入了最繁忙的時段。下課的學生們一股腦涌進店里，爭相恐后地用零花錢換走自己喜歡的東西。

店主程霞是一個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中年婦女，身材微胖。據說她來自農村，有關她的一切成謎。做這種小本生意，她絕是一把好手，她的店里總會出現當下流行的一切，她還總能用一些小恩小惠籠住孩子們的心，回頭客越來越多，小賣部里總是人滿為患。

程霞似乎和沈青有一種特別的眼緣，從沈青第一次來到店里開始，她時常會給她準備一些不同于其他人的回饋。沈青總能從她店里吃到一些貨架上沒有的東西，而這些大部分都是程霞親手為她做的。

一個女孩總是會對一個與母親年齡相仿的女人不設防備的，尤其是像沈青這種天生缺愛的孩子。程霞本是無兒無女，也懷揣著難掩的孤獨。久而久之，信任和默契就慢慢在二人之間成型。

每當沈青在家里遭遇煩心事時，她總會跑到程霞的小賣部和對方傾訴幾句。程霞也總是放下手中的活，靜靜地聆聽。沈青發現她時而眉頭緊皺，時而義憤填膺，有時情到深處竟還背著她偷偷抹淚，似乎那些苦難都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感同身受的事實。

雖然程霞的話不多，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見解，但她那種溫暖的包容總讓沈青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全感。程霞的存在似乎是一塊柔軟的海綿，能吸收掉沈青心中所有的苦悶和卑怯。

有一天，沈青放學后照例來到小賣部，程霞隔著老遠就沖著她笑，似乎這是一家每天都為了等她光顧才經營的店。進門后，她遞給她一瓶冒著涼氣的汽水，沈青接過，一口氣灌下半瓶。

“怎么了，不開心？”

“沒事，就是有點累。”

真實原因是早上傅秋睿又莫名其妙地對她不理不睬，讓她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來。她知道程霞早就看出她的異樣，只是對方從不主動追問，盡職扮演著一個沉默的傾聽者。

程霞的手機突然響起，她看了一眼屏幕，就緊張地將電話握在手里，像是怕被別人識破什么機密。

掛掉電話后，程霞顯得有些倉促，她懇請沈青幫她照顧一會小賣部，去去就回。起先沈青有些猶豫，畢竟店里的東西她都從未經手過，但看到對方滿臉急迫，她還是勉為其難地應了下來。

她看到臨走的程霞，從柜臺下面拿出一個塑料袋子，里面像是一個金發碧眼的洋娃娃，沒等她問，程霞就急火火地閃出了門。

她百無聊賴地坐在柜臺后面，看著窗外的落日余暉，金燦燦的霞光在厚重的云層中狂舞，像是一條肆意穿梭的暮色巨龍。

門口的風鈴聲輕輕響起，沈青抬頭，發現有幾名學生推門而入。他們身上也穿著安山中學的校服，意外的是這幾個人她認識，就是昨天在樹林里被打跑的三人。

他們進門后就開始肆無忌憚地喧嘩，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不一會，風鈴再次響起，進來的人竟是那個寸頭男孩。

他進門一抬眼，目光就和沈青撞在一起，他一時怔住，很快又壞笑著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幾個不良少年狹路相逢，沈青開始擔心他們幾個動手會殃及店面，可還沒等到她開始糾結，其中一個瘦高男生先開了口。

“老大，你喝啥，我們請客。”

那男孩目光掃過店內，去冰柜里取了一瓶純凈水，對他揚了揚下巴。

“我喝水就行，不用你們請。”

聽了他們之間的對話，沈青不由一驚，心想好家伙，昨天還和仇人似的今天就稱兄道弟了，果然男人都是善變的動物，她不懂。

沈青發現那男孩雖然表面上裝作不認識自己，但他的目光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飄，那目光就像是捉迷藏的兩只蝴蝶，在繁茂的密林中你追我趕。

三個不良少年在店里指指點點，拿起飲料擰開瓶蓋就往嘴里灌。沈青不知道平時程霞是怎么應對這種狀況的，她有些無措，卻又不知該如何阻止。

“你們仨差不多得了，挑完東西趕緊走人。”男孩忽然提高了語調，慵懶的聲音里透著一股莫名的威嚇。

聽到男孩的呵斥，那三人在店里吵鬧了一陣，最終選了幾樣零食和飲料，推搡著往柜臺前湊。沈青努力保持鎮定，她的手微微顫抖著，接過那些零散的錢，給他們結賬。

待他們走出店門之后，男孩才拿著純凈水慢慢來到沈青面前。

店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面對著面無言，他們之間像是忽然被消了音一般，耳畔只有冰柜壓縮機的嗡嗡聲，像是某種劇情的前奏。

“又見面了，你的店？我怎么記得是個阿姨經常在店里。”

男孩先開了口，又是明眸皓齒，又是嘴上不羈弧度。

“不是我的，我只是幫忙看店。”

沈青心不在焉地回答，扭頭瞥向門外的三人。

“他們……”

男孩不解，順著她的目光瞧去，頓然恍悟，壞笑著。

“哦，他們，被打服了，認慫了。”

二人之間再次陷入短暫的沉默，還是男孩搶先破冰。

“對了，一直還沒問，你叫什么名字？”

“高二三班，沈青，你呢？”

男孩擰開純凈水瓶口，抿了一口。

“我是高二五班的，夏天的夏，云游的云，開闊的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