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青結束看店之后，跑到約定上車地點的時候，父親沈衛梁已經在原地等了半個多小時。沈衛梁正倚著他那輛停在路邊的黑色本田雅閣，盯著腕子上的手表一臉不悅。

天邊滾起烏云，壓著最后一縷黃昏的余光，翻涌而至。

今天是姥爺的七十歲大壽，事關重大，全家人都動了員。傅秋睿早早趕去飯店接應來客，沈衛梁則承擔了接應沈青的任務。本是生活作息迥異的一家三口，步調難得在今天達成了統一。

為了讓傅老爺子的壽宴過的氣派些，沈衛梁特意托關系在尊亜酒樓定了一間大包廂。近百平的面積里放了一張足夠容納幾十個人同時入座的大圓桌，剛好容納下他和那些沈青連名字都喊不出的親戚朋友。

傅老爺子年輕時走南闖北，擺過地攤，也做過買賣，把江湖義氣當成比命還重的品格，但江湖上只能結交到些三教九流的粗人，沒什么文雅氣。沈青還沒進包廂之前，里面謾罵聲、劃拳聲、酒杯碰撞聲已經混淆著滲出了房門，震得整個大廳里隆隆作響。

傅老爺子斜坐在圓桌正中的位置，此刻正和那幫老哥們又哭又笑的追憶往昔。在同姥爺和姥姥打過招呼后，沈青自覺地坐到了餐桌末尾。那里是小輩們的區域，也是為數不多能遠離酒桌文化粗鄙與不堪的地方。

傅秋睿作為長女又是主家，自然而然承擔起了招待的任務，雖然她平時對沈青惜字如金，但今天卻顯得格外豪爽。據說沈青來之前，她已經給桌上敬了好幾圈的酒。

沈青落座后吸引了眾人的關注。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對長輩謙卑恭敬，對于席間大家的問題一一禮貌地給予回答，直到有個沒見過的親戚問沈青以后大學想學的專業時，她才卡了殼。

對于自己想要學什么專業，沈青的確沒太仔細考慮過。但至少她知道自己最不想成為一個游泳運動員，畢竟那是傅秋睿強加給她的期待。要說喜歡，她可能對繪畫和藝術有著蓬勃的好奇心，或許這就是她的答案。

“我……”

“她和我說過，立志想成為一個外科醫生，去拯救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沈青還沒開口，傅秋睿就橫刀立馬斬斷了她的退路。沈青詫異地望向她，卻見她一臉輕松的笑顏，收獲著大家對她嚴明家教的盛贊。

酒席里一片喧囂，傅老爺子喝了不少。

就在老爺子已經口齒不清，準備灌下第三杯白酒時，傅秋睿不動聲色的從他手中奪過酒杯，一口氣連喝了三杯，引得桌上一片喝彩。

這不是沈青第一次見到傅秋睿在酒桌上的樣子——嘴角掛著不失體面的微笑，面對那些粗魯且帶著酒氣的調笑。可無論看過多少次，她還是會覺得奇怪，一個面對地痞流氓都能保持氣度的女人，為什么面對自己的孩子卻連最起碼的尊重都做不到。

酒過三巡，場上的氣氛又熱鬧了些。隨著沈衛梁加入酒局，壽宴的氛圍到達了高潮。就在眾人喧囂之時，嵌著金箔和云母的包廂大門被人一下從外面推開，眾人紛紛側目，一個打扮光鮮的中年女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

這女人看起來約莫四十歲出頭，身著一身復雜花紋的刺繡長裙，一頭港式大波浪烏黑而锃亮，蓬松得像是假發。

與傅秋睿那精雕細琢的五官不同，這女人臉上的眉眼似乎都大了一圈，雖失了些許精致，但也看得出年輕時應該是個豐腴的美人。她脖子上掛著一條粗重的金鏈子，手腕上套著幾只鑲鉆的手鐲，每走一步，那些飾品都發出碰撞的脆響。她的步伐卻有些凌亂，顯然是喝多了酒。

“秋霞來了？”

看見門外來人，傅老爺子忽然來了勁頭兒，酒也不醉了，扯著嗓子朝著門口嚷嚷。

傅秋霞，沈青曾聽過這個名字，是傅秋睿的親妹妹。

按照輩分，沈青應該管傅秋霞叫小姨。不過細想下來，兩人見面的次數并不多，除了沈青小時候逢年過節見過幾次，余下的就只有與姥爺聊天時才偶爾聽到的只言片語。

按照老爺子的描述，傅秋霞自九零年去了鵬城后就在那兒發了家，不光住上了大別墅，就連平日里出門坐的也是專職司機駕駛的豪車。按照常理，女兒過的好，作為父親的姥爺應該欣慰才是，可每每提到傅秋霞，老爺子卻總止不住地嘆氣。至于原因，沈青從周圍鄰里的閑言碎語里聽到過一些猜測，他們都說傅秋霞如如今好似光鮮的生活，都是靠拆散別人家庭得來的。

臨近九零年那會，全國各地迎來了下崗潮，工廠成了被割的麥子，一片接一片的倒。在廠里工作的傅秋霞自然而然成了受牽連的雜草，一夜之間，便沒了飯碗。

傅秋霞本就是個驕傲的人，之前有工作撐著她的體面，可工作一丟，就成了遭人鄙夷的土雞。那段時間的她像是丟了魂魄，成天不是把自己鎖在屋里聽收音機就是看著窗外發呆，半年下來，人陰得像只鬼。

姥爺說，年輕時候的傅秋霞其實是個挺爭氣的孩子，聰明，勤快，學習又好，任誰見了都要夸上兩句，可自從上了初中后人就變了。那時姥爺家里剛出了變故，沒辦法再供兩個女兒同時上學，就只能從傅秋睿和傅秋霞中間選一個。

手心手背都是肉，姥爺和姥姥都沒法開這個口，最后等老兩口實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傅秋睿卻自個拿著退學通知從學校回來了。她說，她是大姐，家里出了事，她不能只顧著自己。

家里唯一上學的機會順理成章地落到了傅秋霞身上，以傅秋霞的本事，考個省會的一流高中根本不是問題，可中考時不知怎得發揮失常，最后只考上了個中專，畢業后更是連找工作都困難。后來還是姥爺瞞著傅秋霞找當時在燁城創業的傅秋睿幫忙，托人在家門口的工廠里找了個打雜的工作才解決了難題。

傅秋霞下崗后，姥爺覺得她是因為丟了工作才會消沉，于是就又向傅秋瑞求助。那時的傅秋睿剛已經和沈衛梁在燁城的事業小有成就，有了她幫忙，沒多久就又托關系，替傅秋霞找了份家電城導購的新工作。可傅秋霞不知怎得，聽到又是傅秋睿幫忙就忽然大發雷霆，把屋子里外砸了個稀巴爛，像是個歇斯底里精神病。

那是姥爺第一次見傅秋霞發那么大的火，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見她。

幾天后，剛滿二十歲的傅秋霞就走了，帶了幾件衣服和幾百塊錢，趁著夜色離開了家。等姥爺再聽到她的消息時，已經是幾個月之后的事。那時的傅秋霞已經到了鵬城，聽說正在一家金店里做銷售。當時姥爺打電話讓她回來，可她就像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死心塌地非要留在鵬城。

等再聽到傅秋霞消息的時候，她已經從一個售貨員成為了人人艷羨的富家太太。

女兒有了出息對傅家本該是個好事，可之后沒多久，就有謠言從鵬城那邊傳過來，說傅秋霞之所以能榜上大款，全憑著肚子爭氣懷了已婚男人的種才拿到了一筆不菲的財產。事情真假無從定論，不過傅秋霞結婚這么多年，那位帥氣多金的神秘姨父卻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整場宴會傅秋霞是來的最晚的一個，也是最與眾不同的一個。其他人都是進屋之后才喝的酒，她是進屋前就已經醉到連自己的親媽都不認識。

傅秋霞踉蹌地走進包廂，一股濃重的香水味酒氣撲面而來。她的雙眼微微瞇起，醉醺醺地掃視了一圈房間里的眾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壽星身上。她笑意盈盈朝著老爺子走去，不料腳下的高跟鞋踩空，幸虧沈衛梁反應機敏，才將她架到了壽星佬身邊的椅子上。

“嘉嘉，來，做媽媽旁邊來……”

看著傅秋霞朝著門口揮手，沈青才發現在她身后還跟著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她跟在傅秋霞身后，顯得不耐煩又滿不在乎。她的頭發染成了艷麗的酒紅色，隨意地披散在肩上。濃重的眼妝吊著一雙嫵媚的眼，她把雙唇涂成了暗紅色，修長的大腿上緊緊包裹著黑色的皮褲，整個人顯得冷漠叛逆。

“哦，爸媽，忘了和你們介紹，這是我的女兒，也就是你們的孫女秦嘉嘉，這也是第一次帶她回沽城，還有點認生呢，哈哈哈……”

傅秋霞虛著眼，手上動作不小，眼前來回比劃著。

秦嘉嘉的臉上沒有半分笑意，顯然是對母親的出格舉動感到不屑。她徑直走到桌尾的一個空位坐下，剛落座就從包里掏出隨身聽，戴上耳機，將自己與其他人徹底隔開。

現場對傅秋霞醉酒原因感到奇怪的人不少，不過沒等老爺子發問，她自己就先交了底。她說，這次為了給老爺子慶生，她特意從鵬城帶回來一瓶意大利產的拉菲，但由于回來的路上太高興就小酌了幾口，沒想到沒剎住車，把一整瓶酒都給喝干了。

傅秋霞說話時臉上掛著笑，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女孩似的沖姥爺撒嬌。傅老爺子一臉尷尬。女兒回來本應該是高興的事，但這瘋瘋癲癲的出場到底還是讓他的老臉無處安放。

傅秋霞見老爺子沒理她，便自個從桌上拿起一瓶白酒，借著遲到的理由要挨個給大家敬上一杯。可老爺子黑著臉，大家誰也不敢動，最后還是傅秋霞自己把整杯酒給干了。

傅秋霞一來，整個宴會的氛圍便變了味道。一直堆在老爺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宛如死水般的寂靜。可傅秋霞是個沒話找話的性子，別人越是不理，她就越來勁地繞著圈找人喝酒，沒一會兒就到了沈青邊上。

”丫頭？“

傅秋霞認出了沈青，聲音也尖了起來。

“原來光聽說過你，沒想到，都長這么大了。”

傅秋霞目光渙散，醉意比剛來時還要濃烈幾分。她攬過沈青的身子，像打量稀世珍寶般上看下看。

“你怎么和你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呢，我剛才差點沒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