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北風,早已沾染了嚴冬的凜冽。昨晚的月夜,像是一潭無垠的染料,將郁郁蔥蔥的綠色浸潤了一層蠟質的銅黃,寒風呼嘯,落葉打著旋兒緩緩飄散,像是下了一場被鍍成金色的雪。
馮亞琳坐在辦公桌前,桌面上幾沓厚厚的資料堆成了小山。這些都是當年“海鷗”案的受害者,她申請重啟案件之后,就把這些資料從張勇手里要了回來,試圖尋找當初被遺漏的線索。
她把頭枕在椅背上,正用兩只食指上下按壓著睛明穴,給疲勞的兩眼按摩放松。可她一閉上眼,那個曾經失之交臂殺人犯的背影就從腦海中鬼魅般閃現。他脖頸上那道月牙形狀的瘢痕像是一道奪命符咒,把數五位曾經活生生的人,變成了馮亞琳桌上一頁頁的紙。
“馮隊……”
辦公室的門被被輕輕推開,小昭從外面探了半個腦袋進來。馮亞琳點了點頭,許他進門。她看見他手里拿著一份化驗報告,臉上掛著難以言喻的喜悅。
“這是技術科剛剛傳來的結果,您看看。”
馮亞琳接過文件,仔細看了起來。沒一會的功夫,她的目光就定在了一條信息上。報告顯示,幾天前雨夜發現的被害者指甲縫里,提取出了一些十分微小的碎紙片。因為這些紙片足夠小,才沒被兇手發現銷毀。雖然這些紙片從指甲里取出的時候已經被大雨浸泡得看不出原樣,但經過技術科組員們的徹夜努力,終于將其還原。
這些碎片經過分析后被確定為快遞單的紙質殘片。技術科通過微量復原技術,還成功拼湊出部分文字。報告結果顯示,這些碎片來自一家名為“捷運”的小型快遞公司。
“快遞單……的碎片?”馮亞琳皺著眉喃喃自語,她目光銳利地看著對面的小昭,“這說明被害者在遇害前可能接觸過快遞包裹,或者說——兇手有可能是快遞員?”
小昭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差點爬上馮亞琳的桌子,“是的,馮隊,這可能是我們破案的關鍵線索。如果兇手是快遞員,那他的行動軌跡應該和被害者的生活圈有一定的交聯,我們得排查一下這家叫捷運的快遞公司,找出可能與案件有關的快遞員。”
馮亞琳合上那份報告。她起身走向辦公桌旁的白板,在上面勾畫出案發地點、和時間,又寫上了快遞員三個字并打上一個紅色問號,將之與其相連。她的腦海里開始構建出一種有可能的推斷——如果兇手真是快遞員,那么他利用工作的便利挑選和接觸被害者獲得足夠信息,再用其他時間伺機作案,這樣一來他就能在被害者不設防的情況下完成犯罪。
“走,我們去那個快遞公司走一圈。”馮亞琳邊說邊穿上外套,“在那我們也許能得到更多想要的信息。”
出了沽城的市中心,天空開始出現一層不知是霧是霾的白,空氣黏稠得像是裹在身上透明的薄膜,總是箍著人的喉嚨,帶來一股惱人的煩悶。沒一會的功夫,車窗上便蒙上一層淅淅瀝瀝的雨滴。前排汽車尾燈的殘光融化在水珠里,折射出絢麗的光影。
小昭查了一下,發現這家叫捷運的快遞公司業務覆蓋率并不是很高,所以在市內的站點少得可憐。它的總部位于沽城邊緣的一片貨運廠房內。廠房區位置偏僻,四周是一些老舊的露天倉庫和工業廠房。
他們即將抵達時,遠遠就看見“捷運物流”四個大字頂在一棟高樓的天臺,高樓矗立在一片低矮的建筑里,顯得孤零零的。
公司樓下的大門虛掩,一股混雜著灰塵和潮濕的氣息從門縫中迎面而來。大廳的地上堆滿了各種尺寸的快遞盒子。其中一些盒子被壓扁,里面的東西像是被開腸破肚的內臟一般散落出來,與地上其它的隨意丟棄的東西混在一起,毫無章法可言。不遠處幾名快遞員正蹲在地上忙著分揀,見他們進來也只是瞥了一眼,便繼續各忙各的活兒。
馮亞琳和小昭對視一眼,心里都都對這家公司的管理有了初步的了解。對待自己經營的貨物都用這樣混亂的管理,公司內部人員管理肯定有更大漏洞,兇手極有可能乘虛而入。
“您好,我們是警察,想找你們了解下有關案件的情況。”馮亞琳掏出證件,展示給其中一位正在核對送貨單的快遞員。
那名快遞員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一看是警察稍顯為難,“了解情況?我就是在這送貨的,其它的事我都不知道。”
馮亞琳臉上擠出一個微笑,不疾不徐地回道:“那你們負責人在哪?麻煩你帶我去見他一下。”
快遞員點了點頭,領著兩人走過狹長的通道,來到盡頭的一間辦公室。在門上敲了幾下之后,門內傳來一個低沉的男聲讓他們進去。
馮亞琳和小昭一前一后推門而入。
屋里面積不小,但采光不是很好。一張巨大的辦公桌橫在屋子中間,桌子腿上雕龍刻鳳,帶著些許明清風格。桌上擺著整套泥制茶具,那是中年油膩男人偽裝文人的標配。桌子旁邊的兩組黑色人造革沙發相面而對,沙發表面幾個屁股大小的印記已經斑駁掉色,沙發背上幾道龜裂的紋路讓它的廉價昭告天下。
沙發里,一個中年男子正躺著搗鼓手機,見兩個警察進來便匆忙趿拉上鞋起身。屋里濃郁的腳臭味讓小昭尷尬地用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他看不見馮亞琳的表情,只見她掏出了證件。
那男人身形消瘦,臉上像是被風干過似的蠟黃,他看了看馮亞琳手中的警官證,開始警惕起來。
“這是……出什么事了?”
“我們是沽城刑警隊的,我們懷疑有位快遞員可能與一起重大兇案有關,需要你配合我們的調查。”馮亞琳直接了當地說明來意,目光犀利地觀察對方的神情。
“重大……兇案……啊……”
看到負責人聽到兇案二字明顯愣了一下,小昭心想這反應正常,一般人很難理解兇殺案正無時無刻在自己身邊發生,也很難把自己和那些慘不忍睹的血腥現場聯系在一起。
男人指著沙發邊對二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轉身回到長桌上泡茶,不料卻被馮亞琳制止。
“咱們先說正事,就不勞煩了,您也請坐。”
男人放下手里的小泥壺,悻悻地坐到了他們對面,好像他就是那個被審問的犯人。
“我們公司最近沒什么異常啊,快遞員們都按時上班,沒聽說過什么事情。”
男人明顯開始緊張,他的一對細眼目光渙散,像是正在努力回想,又像是正在腦海中排查身邊可疑人的身份。
見對話出現空檔,小昭接過話頭問道:“那你們最近有沒有哪個快遞員失聯或者行為異常的?”
那男人的目光依然沒聚焦回來,“您也知道,我們這行流動性很大,有些人干了幾天就不干了,不過……你們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最近確實有一個叫趙家城的快遞員,好像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對對對,就是他也沒提辭職,可就是沒來。”
小昭一個白眼翻上天,剛才還說所有快遞員都來上班,一問才想起有個好幾天沒來的,也不知道這公司是怎么能經營到現在的。
馮亞琳敏銳地捕捉到了異樣,“趙家城?你形容一下他的外貌。”
“嗯……個子不是很高,不愛說話,干活挺賣力氣。”
“他脖子后面有沒有一個月牙形狀的疤?”
“我……還真沒注意過。”
“你們入職是不是得有身份證留存,他有登記過的住址或者聯系方式嗎?”
負責人略顯為難,“這……我們是要求所有入職的人都要提供身份證留存,但……這個叫趙家城的卻總說忘記帶了,所以就……不過地址我倒是記得他登記過……”
他從抽屜里翻找了一會兒,拿出一張登記表遞到二人面前,“這是他登記的住址,不過我打過他電話,已經無法接通了。”
馮亞琳接過那張紙條,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城中村,東巷12號。”她對小昭使了個眼神,二人迅速起身。
“那謝謝了,如果想起來其他信息,隨時可以打我們電話。”馮亞琳說完,小昭緊隨其后遞上一張名片。
窗外的雨依舊下個沒完,整個街道都籠罩在一片潮濕白霧里。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往復刮個不停。車內寂靜無言,只有細密的雨滴砸在車頂上的悶響,像是懸疑劇里為了營造緊張氣氛的節拍,比心跳更快,比思緒更密。
馮亞琳心里明白,這個叫趙家城的人很有可能使用假身份,這也是他一直不提供身份證留存的原因,且他消失的日期也和被害者的遇害日期十分接近,難道“海鷗”的真兇就一直在自己眼皮底下,靠打零工默默生活著?但從十一年前的第一起兇案開始,兇手都是以劫財為目的,在未對受害者進行性侵的情況下直接將其殺害,那他搶走的那些錢究竟去了哪里?最奇怪的是,這次的受害者換成了男性,而且與他每次縝密的行兇計劃不同,此次行兇明顯有激情殺人的跡象,如果是同一個人所為,那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些什么?
馮亞琳的思緒越飄越遠,小昭用余光掃過她的臉,心里便有了數。他狠狠踩下油門,車子發出一陣沉悶的轟鳴,向著目的地加速奔馳。
登記表上的地址是沽城一片歷史悠久的城中村。那里前身是碼頭時代一片海員的安置地,基礎設施簡陋,生活條件較差。車輛駛入村莊時,狹窄的巷道兩旁蓋滿了破舊的房屋,地面上雨水囤積,與生活污水混在一起,發出陣陣惡臭。坑坑洼洼的泥濘道路讓車輛打滑嚴重,前進艱難緩慢。
馮亞琳透過車窗,看到村里的孩子們在泥濘中玩耍,婦女們坐在門口的屋檐下面擇著菜,幾只流浪狗因為全身濕透,正在雨中畏畏縮縮地發抖。這里像是一個被繁華遺忘的天地,與沽城里鼎盛的景象南轅北轍。
村里的住戶大多是外來務工人員,很多人并未辦理合法的居住證明,看見警車駛入,很多人緊鎖門窗,躲在屋內窺視著外面的動靜。
“馮隊,這里環境可真是……”小昭搖了搖頭,欲言又止。但看著馮亞琳望著窗外神情郁悒,他訕訕收聲。
車子在村里繞了好幾圈,終于在一個丁字路口找到了東巷12號。那是一棟老舊的帶院平房,門口積著一灘深淺不明的污水,院子里寂靜無聲,大門緊閉。
他們彼此深諳疑犯的兇險,馮亞琳手扶著槍托朝著小昭努嘴,對方心領神會抬手叩門。
砰砰砰。
院內無聲,反而惹起遠處一陣狗吠。
砰砰砰。
雨勢漸起,沾濕了他的眉。遠處的蘆葦迎風折腰,像是水底的海草。
小昭拭去臉上的雨水小聲嘀咕,“馮隊,里面可能沒人,要不我們想辦法進去看看?”
馮亞琳猶豫了一下,對他點點頭。小昭在墻上找好著力點,正打算一躍而上,翻過圍墻的時候,大門突然發出咯吱一聲輕響,朝內被緩緩拉開。
站在門里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馮亞琳和小昭愣在原地,那女子他們都認識,是沈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