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二十多年過去,那件已經被洗得斑駁的綠色外套,依然掛在衣柜里。
這間不大不小的房間,不僅留下了她對傅秋睿當年的錯憾,還見證了她從一個女孩變成一個母親的過程。
墻上原本溫馨的奶白色壁紙已經枯老發黃,堆滿了各類書籍的書架和舊式的三人沙發,是這個屋里最原始的擺設。
她至今都沒有將那張高懸在床頭墻上的結婚照撤下來。相框里一對新人在富麗堂皇的宮殿前擺出互相依靠的姿勢。照片中的馮亞林雖然穿著華美的婚紗,但笑得僵硬,始終保持著女警坐如磐石的挺拔身姿,而她旁邊的丈夫李默言卻一臉歡喜,咧嘴露出一排并不整齊的牙齒,似乎十分確信他的幸福人生從此便會并入正確的軌道。他們背后那爿虛假的背景分辨率極低,像是和這對新人被硬生生地壓制在一起,如他們的婚姻一般,永遠被定格在一個不協調的瞬間。
就在她趕走傅秋睿后最痛苦的那段時間里,母親托親戚,把李默言介紹給她認識。這個男人外表普通,個子不高,但性格謙和懂得疼人。
李默言在機關工作,穩定內斂,是個忠厚的老實男人。或許是因為她按耐不住內心的空虛,和對方交往沒多久的時間就結了婚。但馮亞林心里最清楚,那是一個被現實所裹挾的選擇,而不是出于愛的決定。
窗外遠處的燈火在秋夜的霧氣中若隱若現,瑟瑟的雨滴輕聲擊打著木質窗框,眼下已是深夜,馮亞琳卻忽然有了食欲。
她從沙發上起身,走進廚房。
灶臺發出微弱的火光,滾水在鍋里沸騰。她取出一縷細面,伴隨著嗞嗞的聲響,面條緩緩沉入水底變得柔軟彎曲,她機械地攪動著。廚房頭頂瀉下寡郁的黃光,將他的影拖到身后的白瓷墻上,與昏暗融為一體。
煮好面,她關掉煤氣,將熱騰騰的湯面盛到一只印著山茶花的瓷碗里,這只碗是當年和傅秋睿一起逛街時對方買給她的。湯面簡單樸素,在清水里撒上一些胡椒和鹽,等到面條快煮透的時候洗上兩三顆青菜,磕進兩枚新鮮的雞蛋,最后出鍋的時候淋上少許麻油,一碗簡單營養的面條就做好了,無論多忙多累,一碗下肚也能吃得滿足,這也是當年傅秋睿教給她的做法。
這碗面除了哺育馮亞琳自己,也反哺了兒子夏云開的童年。她和李默言結婚的同年就懷上了夏云開,她還清楚地記得倆人當時面對嶄新生命即將降臨的興奮和惶恐。馮亞琳是大著肚子,工作到預產期的前三天才住進醫院待產的,隨著兒子的成功降生,三口之家終于補全。
夏云開上幼兒園之后,就趕上了李默言的職業上升期,頻繁加班出差和應酬導致經常幾個月都見不到他的人影。他也曾提議讓自己的父母來幫忙照顧年幼的兒子,但馮亞琳卻擔心父輩的寵溺,自己接過了照顧兒子的責任。
那時候幼年的夏云開成了刑警大隊里的???,他也靠聰慧俊俏能討得所有人喜歡。因為工作所致,母女倆人經常半夜才回到這間老屋,靠這一碗樸實無華的湯面,就能輕而易舉地驅散饑餓。
面條入口無味,馮亞林機械地咀嚼,似乎她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當年的悲唳的苦澀。從二人的心心相印,到三口的溫馨之家,馮亞琳曾經期許的幸福就像流過指縫的春水,最末僅滯下幾近干涸的水痕,全都一去無歸。
馮亞琳走到書架旁,拿下了一本泛黃的相冊。翻開相冊,抽出夏云開第一天進入幼兒園的留影。那時候的他個子很小,頭上帶著一頂黃色的漁夫帽,站在幼兒園的鐵門前。他的臉上帶著一絲不安,圓溜溜的眼睛里滿溢著對陌生環境的好奇和恐懼。馮亞林記得,那天他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愿松開。
“我不想進去?!彼椭^用微小的聲音喃喃,似乎是在說給自己聽。
“媽媽會在這里等你出來,老師也會好好陪你玩兒的?!瘪T亞林蹲下身子,摘掉他頭上的帽子,輕撫著他烏黑的頭發,給予安慰。
那時的他,雖仍稚嫩但早已經懂得了乖巧。他終是聽了母親的話,緩緩松開了小手,轉身進了幼兒園的大門。那一天,馮亞琳在門口站了很久,直至望著小小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郁郁蔥蔥的樹影里,她才抹淚離開。
升入小學之后,夏云開幾乎每次考試都能在年級名列前茅。馮亞林最常在相冊里看到的便是他領獎時的留念。無論是數學競賽、作文比賽,還是體育運動會,他總是手捧獎狀,站在照片正中間的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開始展現出過人的才華和體能。
初二的時候,他在400米長跑比賽中獲得了第一名。照片中的他,穿著運動服,手里舉著獎杯,額頭上閃著汗水的光芒。
緊隨其后,夏云開加入了學校的辯論隊。他機智勇敢、邏輯嚴密,總是能夠在關鍵時刻擊敗對手。馮亞林還記得他第一次參加辯論賽前的緊張與興奮,賽前他徹夜準備,反復辯證自己的論點。最終他不負眾望,贏得了比賽。那場比賽后的合影,他站在隊伍的最前面,依舊是那個風華蓬勃的少年,只是眼神中多了幾分疏離。
當時也是沽城大案頻發的幾年,馮亞琳把全部精力都撲在了工作上,因此疏于了對家庭的照顧。丈夫李默言則被調動到外地進修,只有重要的年節才能歸家幾日團聚。本是蝸居在溫馨小窩中的一家人,卻被硬生生地切割成幾塊毫不相干的殘骸,彼此遙遙相望卻只能天各一方。
那時的夏云開還沒成年就成了這個家里的留守孤兒,他吃穿住行皆靠自己完成。雖然父母每個月給他的零用錢十分充裕,但馮亞琳總能從兒子眼里看到失落。他逐漸變得寡言少語,帶著一股叛逆的堅硬。馮亞琳甚至錯過了他整個的青春期的陪伴,任由兒子從一個嘴角閃著燦爛光芒的孩童,嬗變成一個滿目陰郁氣質的不羈少年。很多次她執行完任務在深夜歸家,都看到夏云開獨自一人坐在窗邊默默地發呆,可每當她想要接近時,他卻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仿佛母親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馮亞琳心里隱隱覺得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他們生活中悄然流逝。
中考那年,本想考入名校的夏云開發揮失常,勉強進入了沽城的安山中學,這對他的打擊巨大,甚至讓他陷入了一種難以消解的絕望中。
她和兒子之間的隔閡,似乎都在他進入高中之后真正達到了難以逾越的厚度。高中的生活似乎讓夏云開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努力學習,反而開始頻繁逃課。馮亞琳經常遠遠看到他和一群社會青年混在一起,而對于她的關心,夏云開總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有一次她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錢包里少了錢,可沒過多久就在兒子的房間里看到了他新買的手掌游戲機。她氣得發抖,質問他為什么要偷錢。夏云開卻反問她,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更不相信我,對嗎?
馮亞琳一時語塞,她感覺自己的內心被一種尖銳的自責狠狠刺穿。她從未想過兒子對她也是有期待的,但此刻他們卻變得如此疏離和陌生。她甚至不知道想要彌補該從何下手,就連她們的每次對視都在時刻提醒,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遠到無法彌合,母子二人的關系如同被拉得愈來愈緊的琴弦,隨時都會崩壞斷裂。
從那之后,每當馮亞琳站在客廳,看著兒子緩緩關上房門,她就會感覺自己像個溺水者,明明想大聲求救,卻只能從喉嚨里吐出無用的氣泡。
母子二人的矛盾終于在夏日的某個下午,如火山噴涌般爆發。
夏云開在學校里與同學打架,用拳頭將兩個健壯的男生送進了醫院。馮亞琳得到通知后第一時間趕來,只瞧見他正低著頭將自己埋在教務處的角落里。明知道夏云開是這次爭斗中勝利的一方,但實際看起來他也并沒有占到什么便宜。他的白襯衫領口濺上了不知誰的血漬,一只眼睛早已腫成了鼓包,甚至臉和脖頸上也滿是觸目驚心的淤青和抓傷。
作為一個刑警,她見過的惡性斗毆比一般人吃的米粒還多,在各種慘烈血腥的現場里她甚至眼都不眨一下;但作為一個母親,此時她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緒,具體到不知應該憤怒還是悲傷,她只知道自己內心巨大的情感波動是不會騙人的,對于兒子的現狀,她是看在眼里痛在心底。
教導主任的訓斥像是耳邊風,心亂如麻的馮亞琳像是卷入了滔滔駭浪之中,她沉浸在一片閬閬之中,只剩顱內陣陣似有似無的轟鳴。她遠遠地凝視著自己兒子,莫名的陌生感涌入眼眶,隨之一股源自心底的無力感悄然攀升。估且拋開這場爭執的對錯不提,她身為一個刑警的責任就是保護他人,可此刻的她卻連自己的親生血肉都無法守護,只能冷眼旁觀,任由其一步步走向失控的人生。
“我沒有錯,是他們先敗壞她的,是他們先動手的!”
不知教導主任的哪句話碰觸了夏云開敏感的神經,馮亞琳只聽見他的一聲怒吼震耳欲聾。她下意識地抬起手,狠狠在他臉上落下一個響亮的耳光。直到自己的手緩緩落下,馮亞琳才如夢初醒。
夏云開的臉被打偏過去,卻遲遲沒有回過頭來。她看見他抿著唇,滾著淚,倔強地凝望著斑駁的地面。
“媽媽到底是哪里做錯了,才讓你變成這樣?”
話從口出,猶如利刃,豁開了她和他之間那層弱不禁風的薄膜。她腦內的轟鳴依然,卻能聽到自己身體里血液沸騰的蕩響,炙熱而滾燙,由她的掌心一路杵進心底,帶來一股的翻滾的梗塞。
夏云開終于緩緩回過臉,有兩滴剔透的淚珠從他的嘴角摔落。他的嘴唇被雪白的牙齒硌出了血,卻笑著說話。
“我記得小時候你說過,如果我做了壞事,警察就會來抓我,可我做了那么多壞事,都沒能等到你出現,果然都是騙人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