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牧野雄風(白羽武俠小說全集3)
- 白羽
- 9888字
- 2024-06-05 17:19:52
第一章 飛豹亡命逢怪叟
飛豹子袁振武,大鬧官衙,從如狼似虎的隸役手中,掙逃出來。夜走荒郊,逐著燈影,尋到土崗邊孤零零一家民戶,袁振武攀窗窺視,意欲尋宿,哪知一瞥之下,看出屋中一對老夫妻形容古怪,似非常人。言談所及,全是武林兇毆的事;又似乎覺出窗外有人。袁嘯風心中納悶,不知叩門投宿是吉是兇,正在俄延,那個古怪老人突然走出來,雙眼炯炯,似識破袁嘯風的來路,手持火捻,上下打量,面含笑容,往屋里讓道:“朋友,進來吧。怎么過門不入,只爬著窗眼瞧呢?”
袁嘯風很窘,已窺見小屋中只有老夫婦二人,好像蒸賣饅頭為活,可是舉止詫異;在這荒野中孤零零筑屋而居,夜聞狼嚎,土匪出沒;也不是尋常百姓所能做得到。忙對老人說:“我實在是迷路的。”老人笑道:“是呀,是呀,我明白,我曉得,請屋來吧,我這里不是龍潭虎穴。”立催入內,飛豹子袁嘯風大膽邁步,老人持火把后隨。
那老婆婆發了話:“到底是哪位呀?”意思是問老人,袁嘯風忙答道:“是我,我是走道的,錯過了宿頭,求老人家方便方便。在下在你老這求點水喝,歇息半夜,天亮了就走,絕不敢多騷擾。”那老婆婆慢吞吞地站起來,說道:“原來是過路的客人,這沒有什么,請進來吧。”遼東一帶,民風強悍,可是民風也很樸厚。凡是行路的客人,走迷了道路,或是錯過了宿頭,就可以向民家借宿、求食。不論是大家小戶,絕不會拒絕你;必要把你請進去,飲食住宿,必盡地主之誼。客人臨走,要是稍酬主人,可以多少給主人的長工,或是平常的農家,留下點錢,可是就是白吃白喝,騷擾完了,主人絕不稍存怠慢之意,這是塞外風俗好的地方。當時這老人往里把袁嘯風讓了進來,走進了西房的明間,對老婆婆說:“喂,你給款待款待,我還得躺躺。”竟一言不問,走進去了。這老婆婆卻請袁嘯風在迎面石桌旁落座,問道:“客人貴姓?這是從哪里來?”
袁嘯風不由心里一動,自己想到自己已是黑人,不便再露袁承烈的真名,遂說道:“在下袁嘯風是直隸樂亭人,來到關外訪友,不料走迷了路徑,竟自奔馳了半夜,老太太有水賞一些吧,我口渴十分。”這位老婆婆上眼下眼打量了袁嘯風一番,這才把開水給斟了一碗,又把現蒸出來的饃饃給撿了一盤子,又拿出一盤子腌咸蛋來,一碟子老腌咸蘿卜,向袁嘯風道:“客人,我們這種小戶小家沒有別的好吃食,客人奔走了半夜,一定餓了,隨便吃一點吧。”袁嘯風此時也實在又渴又餓,可是又惦著那追趕的官兵,只怕追到這里。自己若是不跟這家主人說明,真要追找上門來,自己豈不是坐等人家捉拿,當時雖則口頭上向這老婆婆謙謝著,只是心里頭惦著追兵的事,未免神不守舍,惶惑不安,把碗端起來,把這碗水喝下去。可是喝著水,不住地向門口張望。那老婆婆好似正忙著收拾蒸出來的饃饃,對于袁嘯風毫無注意。但是袁嘯風把饅頭拿起來吃了一個,別看又累又餓,心里有著急的事,再也吃不下去了,遂把盤子一推,這時老人走進了屋,沒再出來。只有老婆婆往來蹀躞,袁嘯風趕忙站起,向這老婆婆道:“老媽媽,請把這食物收起吧,我吃飽了。”這老婆婆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笑吟吟地說道:“客人你怎么這么不誠實,這么幾個饃饃還吃不了嗎?”
袁嘯風道:“媽媽推誠相待,我怎能客氣,實是吃不下去了。”這時屋里老人忽然招呼道:“喂,你把客人請進來,教人家也好歇息歇息吧。”袁嘯風忙說道:“媽媽,我是走迷了路,急得有些顛倒,這么招待,也沒有領教老媽媽貴姓,也沒拜見老伯太似失禮了。”這位老婆婆道:“客人不要太謙,這些小節,何用掛懷。我們姓焦,我們當家的把腿摔傷,尚沒有利落,因為有病纏身,未免的肝火過旺,說話很是放肆,恐怕得罪了客人,所以由我款待人,請客人不要怪罪我們這種鄉農人家,不經意的得罪客人,客人到里屋歇息歇息吧。”袁嘯風很納悶,遂隨著這焦老婆婆走進里間。只見這里間屋跟外面判若兩樣,雖然也是貧家的情形,可是布置的雅潔得不染灰塵。近著門是一張白茬的桌子,上面放著一把宜興紅泥壺,幾只茶碗,后面放著幾件不完全的文具,尚有兩套書一只銅蠟臺,里面絕沒有燭淚塵污,在后墻放著兩只凳子,靠前檐是一鋪土炕,土炕上也是潔凈異常,那老人坐在炕頭上,年約六旬,瘦小枯干,十分難看,簡直除了骨架子,就是兩層人皮,又像個猿猴。臉上兩眼深陷,高顴骨,下頦一綹山羊胡子,那種怪異的相貌,非常刺眼。這干瘦的老頭,坐在炕上兩腿伸著,手里搓著一對鐵膽,锃光雪亮。袁嘯風向這干老頭拱手道:“老伯,在下袁嘯風,夤夜間來到老人家這里打攪,實在不安。聽老媽說是老伯身體欠安,在下這么貿然打攪得老伯不能靜養,尚求老人家擔待。”袁嘯風從進了屋里,說了這些客氣話,這干老頭只說了一句:“我明白。”連動也沒動,就好像偶像似的。袁嘯風頗有些不悅,只是自己方在一轉念間,只見干老頭把面色一沉,向袁嘯風微把頭點了點道:“朋友,你請坐。你既來到這里,我也不便客氣了,咱倆索性把浮文擱起,說點正經的。”一邊說著,用左手向炕對面的凳子上一伸,意思是讓袁嘯風往凳子上坐。
袁嘯風聽干老頭的話風,十分扎耳,只是想到那焦老婆婆已說在頭里,這老頭兒病纏的肝火極盛,自己一個借宿騷擾,哪好挑人家的禮節。遂坐在了炕對面的凳子上。這時那干老頭手中的鐵膽,依然在掌心轉個不休。袁嘯風心想著,自己一個半夜里投到人家,蒙人家盛誼款待,只得藹然說道:“這位焦老伯,沒領教尊甫?”
這干老頭把兩只凹陷的眸子一翻,冷然說道:“朋友,你我是推誠相見,還是虛偽的周旋呢?我們還是撂下遠的說近的吧。我的情形,朋友你總可以了然。在下現在是一半廢人了,一切全仗著一班老朋友們照應,可是朋友你的來意,我很明白。我既把朋友你接進來,就不能再教朋友你空著手出去,聽朋友你的口音,大約你是關里人,來到這一帶不久吧?”袁嘯風聽這些話,說得沒頭沒腦,頗有些詫異,我與你這干猴子樣的老頭子,并無一面之識,我來意不過是借宿,難道我被人追趕,他怎么會知道,這老頭子說話怎么這樣尖銳,遂漫然答道:“老伯說哪里話來,在下雖則年輕,可是歷來以真誠交朋友,從不知什么虛偽,老伯的話,小侄頗有點不明白,還請老伯賜教。”干老頭微微一笑道:“朋友,你是從哪里來?”袁嘯風道:“在下是……”說到這,微微一頓,隨即說道:“在下是從寧安來。”那干老頭一聲冷笑,干瘦的兩頰,和那灰色的嘴,往兩下一撇,道:“朋友你別是記錯了吧!我看你是從沈陽來吧?”袁嘯風不禁有些按不住怒火,遂也把面色寒著說道:“老伯,你怎見得在下是從沈陽來?我們是素昧平生。在下不過為迷路,冒造尊府,深夜打攪,一飯之恩,絕不敢忘。只是老伯話語之間,對于在下的來路頗有些懷疑,我的出身來路,惟有我自知,老伯你這么見疑,我倒不便再在這里騷擾,其實我就是進了深山叢林,這里的虎狼雖惡,姓袁的還未必就到得了它口里。老伯!咱們再會吧!”說到這,袁嘯風站了起來,就在同時,隱隱一陣馬嘶聲入耳。
那老者嘿嘿冷笑了一聲道:“袁朋友,你聽見了嗎?這許是尊駕一道來的吧?”袁嘯風越發怒不可遏,深覺這干老頭太似無情無理。自己真是背運走到了家,什么事全遇得上。好容易投到個食宿的地方,反倒找了別扭。更看不透這老夫妻兩人是怎么個路道,反正是不愿留自己,急不擇言,氣恨恨答道:“老人家所猜測的全不對,就是這一宗猜對了,一點不假,是一道來的。”
干老頭兒把面色一沉道:“好得很!多來幾個湊個熱鬧,那么你老兄隨便招呼吧!你別看我這種廢人,像沒有什么似的,手底下還可以湊合湊合,不論來多少位,決不會教哥兒們空著手回去!”
袁嘯風一聽不像話,他這滿嘴里全含著鋒芒,遂點頭道:“好吧!咱們再見。”說到這才要轉身,就覺著從兩肩頭如同兩把鉤子一搭,往肉里緊,順著肩頭往兩胳膊下握。自己說聲:“不好!”丹田一搭,氣達四稍,雙臂一抱,用的是十成力,往右一斜身,“關平捧印”右肘往外一撞,這是擒拿法的“漁父搬家”。就在一現肘,已看清正是那老婆婆,一臉的詭笑,右掌往自己肘上一搭,自己就覺著吃不住勁,往回一晃,算是錯了一步,拿樁站住。更得提防那干老頭,因為離著他只有兩步,袁嘯風怒叱道:“這是怎么講?”
這位老婆婆冷笑道:“客人怎么說走就走,你這豈不教我們落慢客之名!客人你來了,就不能再走,要是安著走的心思,就不能來,客人你就別想走了。”袁嘯風見這老婆婆雖是鬢發成霜,身手十分利落,他們既懷惡意,自己若不早脫虎口,定遭毒手。這時見這老婆婆依然堵著門,分明是不容自己走,遂也變色說道:“咱們不必再假作癡呆,請教你們二位的心意,打算把我姓袁的怎么樣?莫看我無能我還接得住,你們有什么道兒,只管畫出來,我倒要領教領教。”那干瘦的老頭點頭說道:“好!你倒真夠朋友,我有兩句話跟朋友你說了,聽也在你,不聽也在你。你姓袁也罷,姓方也罷,我知道你定是盛京金玉科老兒請出來的,可是據我看你多半為人利用,貿然就一口應承。我這老頭兒若不是發覺你武功派別,和我們有些淵源,也就打發朋友你上路了。我這人一生恩怨分明,我痛恨玉九那小子,因為他就為了他個人一點微名,累次和我作對。玉九這小子也不是不曉得我的手段,豈容他人輕視妄動,只是這小子利欲熏心,他想到把我撈著,又是名又是利。這一來叫他害了許多同道,我已聽說玉九這小子知道我這下盤不久就要痊愈,所以在當我沒恢復行動之時,他謀我之心更急,不過玉九這小子是迷了心竅,他忘了我冀北人魔是那么由他算計的嗎!我已預備在兩三個月內,先給他些手段看看,叫他親口嘗嘗我冀北人魔的滋味。不料,朋友你來了,只是你手底下竟有三十六路擒拿手的功夫,故此才強忍著不肯貿然動手。朋友你真與鷹爪王奎有什么淵源,你要明白見告,免得自誤!”
袁嘯風聽這干瘦老頭自報名是關里著名的飛賊,江湖人稱冀北人魔焦煥,十余年前就是婦孺也知道有這么個活鬼偷富濟貧,頗著義賊之名。冀北人魔性情古怪,江湖同道中要行為稍差,他就立刻反去偷他,把同道們懲治得全是敢怒而不敢言。袁嘯風踏入江湖之后就聽說綠林中有這么個怪杰,想不到今夜竟在這里會見,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再參酌他的話風,其中實含了誤會。遂抱拳道:“原來朋友你就是名震江湖的焦老師,失敬得很。焦義士,聽你的話,分明是拿我姓袁的當了官家差弁前來不利于焦義士,這真是笑話了。實不相瞞,我現在也是難中人,我身還背著官司,自顧尚且不暇,哪能不度德,不量力,妄自多管他人之事。焦義士不要誤會吧!”
這冀北人魔哈哈一聲道:“這么說是我輸了眼了。”袁嘯風謙然道:“焦老義士,說哪里話來,我們全是武林一派,不必客氣,在下實曾拜在王老師的門墻,不過師徒相聚為時很暫,所以對于王老門中絕技,緣慳福薄,未能得王老師的長時教誨。在藍灘傳了我幾手擒拿,在下自到關東,更不知我王老師寄身何處了。在下已實言奉告,不知焦義士肯置信否?”冀北人魔焦煥,聽袁嘯風說出來歷,點點頭道:“袁師傅,我倒有幾成信,只是袁師傅你現在是否已在關東道上,跟六扇門結識,我還不敢斷定。只看今夜的行徑,顯然是有所圖而來。袁師傅我們既然全是江湖道上朋友,彼此相見已誠,誰也別和誰再動虛偽的客氣。我不怕袁師傅你見怪的話,袁老師若不是一蹚進我這小小的蝸居,已露了手師門的真傳擒拿手,我們早就動手了。王師兄的三十六路大拿法,與內家外家的傳授迥然不同,他自己精究出三十六手擒拿的招數,為江湖獨步。所以袁師傅你只略一施展,已為拙荊所識,才不肯暗下毒手。袁師傅你既是帶藝投師,那么你在未遇王老師時,在哪位門下,派中哪一家呢?”
袁嘯風被這一問,自己又沒預備話,一時不好回答,囁嚅著說道:“我以前嘛,沒有正式投過名師。不過胡亂學過幾年,提不到承師了。”冀北人魔焦煥,抬頭向立在門首的老妻看了一眼,面色一沉,很是難看,忽的嗤嗤一笑:“我明白了,袁師傅莫非已流落綠林,作著夜走千家盜百戶的買賣了嗎?劫富濟貧,更是英雄所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袁師傅這么閃爍其詞,焦某倒不敢請教了。”袁嘯風見他錯會了意思,自己想了想,遇到這種江湖怪杰,喜怒無常,還是實話實說得好。遂嘆息道:“老義士,不要誤會,在下實有難言之忍,不愿提當年舊事,提起來實在痛心。我索性實說了吧!我實是山東綢緞丁的掌門弟子,丁老師竟自廢長立幼,我一不犯門規,二不曾做過什么辱沒師門的事,丁老師為了兒女的私誼,擢拔我師弟,接受了衣缽;我實無面目在師門立足,這才遍歷江湖,實指望重訪名師,別求絕藝,將來要在師門中一吐冤抑,只是奔走了數年,毫無所遇,我是運蹇時乖,不僅沒訪著名師,還是屢遭逆事,真令我灰心已極!老義士請想,我但分得已,我絕不愿再提舊事了。”這位焦老聽了,愕然向他老妻道:“哎呀!我們若不是稍許慎重,幾乎誤事。原來袁師傅派出名家,又經兩湖大俠王老師的指點,哪會含糊,我們倒失敬了。袁師傅你是心胸過大,要想成為一代著名武家,這倒是英雄抱負,不同凡俗了。”
這時那老婆婆忽地走向這位風塵奇人焦煥的身旁,附耳低聲,不知說了句什么。那焦煥卻從鼻口哼了聲,竟沒答言,老婆婆跟著走開,焦煥慢吞吞地向袁嘯風道:“袁師傅,我這拙荊忽地想起,以前曾聽同道說過,以三絕藝名震江湖的山東綢緞丁,門下有兩個最得意的弟子,一個姓俞名振綱,一個姓袁名振武,這兩人全是深得太極丁的真傳,全精通丁門三絕藝。袁師傅的姓氏相同,名則各異,可是另有一人嗎?”
袁嘯風不禁臉一紅,忙說道:“老義士所說,那袁振武就是弟子,這倒并非弟子不說真姓實名。只為當年在師門學藝,師門中全以振字排名次,我負氣出師門,在未能重學絕技之先,不愿再提是丁門弟子;所以到處只用我原名袁承烈,不再提振武二字……”袁嘯風說到這,突的覺得又已失言,自己虎林廳遭禍,袁承烈的名字已落在官家的耳內,打定了主意,暫時先避避風聲,更名袁嘯風,怎的自己把真名又脫口而出,太不檢點了。自己臉一紅,看了看這位江湖異人焦煥,似乎沒理會,心里稍一松,回頭看了看老婆婆,不知什么時候也出去了。袁嘯風剛要再說自己的事時,那位老婆婆,身形輕悄地閃進屋來,又到了焦煥的面前,附耳說了幾句。那焦煥突然眉頭一蹙,陡露兇相,厲聲向袁嘯風道:“袁朋友,方才那伙馬隊去而復轉,袁朋友,你要是果然跟他們沒有牽連,深更半夜,我這里絕不容他們這么騷擾,我可要給他們些顏色看了。”袁嘯風一聽,果然遠遠有人馬聲音,不由臉上變色道:“老前輩已是一家人,我焉能再瞞哄,只是時候倉促,無法細告,這撥馬隊是虎林廳的捕快,實是為追趕弟子而來,弟子的事,少時再詳稟一切,弟子連夜逃罪,氣力垂盡,弟子先往附近躲避一時,他們就許進來搜查,義士也好應付。”
這位冀北人魔焦煥一聲冷笑道:“袁朋友,你這話可是真?”袁嘯風正色答道:“弟子若再有一字虛言非人類了。弟子要論對付這幾個狗腿子,還不致落在他們手內,只為他們有兩桿火槍,弟子只要一動手,就得傷人。所以但分能躲避得開,不愿多惹是非。”焦煥聽了,點點頭道:“只要你明白江湖道的信義二字就是了。你既來到這,我看在你師傅的面上,也不能再袖手不管。你在我這兒,我要教你鉆大梁子(唇典爬高粱地),我也太丟人了。”隨向老婆婆說道:“這可全看你的了,要教這伙狼崽子討了好去,我們就栽到家了。”又向袁嘯風道:“你到房上去坐一會兒,不用你多管,看看熱鬧吧!”隨向袁嘯風一揮手,復向老婆婆說道:“你把他們引了來,別再讓他們走了。”
袁嘯風此時惟命是從,聽得人馬的聲音越來越近,不敢再耽擱,匆匆走出屋來。將出屋門,只見兩道黃光直射過來,袁嘯風忙一俯身,身隨黃光一閃中,已飛縱到屋面上,俯身在后房坡上。就在自己才伏下身去,只見追趕自己那撥馬隊,已一窩蜂地馳到。這一到近前,袁嘯風已看出這六名官人,大約追出很遠去。馬身上汗氣蒸騰。這一行六人到柵門前,各把牲口勒住了,一個個翻身下馬,內中一個粗暴的聲音道:“有人嗎?出來兩個接牲口!”這一喊嚷,非常兇暴,袁嘯風看著十分憤怒,自己在暗地潛身,不便搭腔。跟著聽得屋中的老婆婆慢吞吞地口操著關外口音答道:“誰呀?這么大驚小怪的,哪趕來的?”外面的發話的官人,厲聲叱道:“混賬!老爺們是辦案來的,你是什么東西,找挨揍吧?”這老婆婆慢吞吞地把柵門拉開道:“我說是牲口從哪兒趕來的,沒敢說錯話呀!”官人們一聽說話的是個老婆婆,拿孔明燈的,持燈向這位老婆婆面上一晃,想看看面貌,那老婆婆竟自呦了一聲道:“這是什么呀!”立刻用手把臉擋上,官人中有背火槍的,名叫韓世乾,同手弟兄中全管他叫寒石干。這小子陰險損壞,手黑心狠,把韁繩往短柵上一拴,來到柵門口,向這老婆婆喝道:“你這老梆子絕不是好東西,不用跟老爺們來這一套,你是賣什么的,我們早有個耳聞。你出來,為是三言兩語,把我們擋走了,是不是,沒有別的說的,我們是整綴了多半夜,好容易來到你這兒,我們看著他進來的,索性教他緩緩氣,我們也想跟你們當家的朝朝相,多交一個朋友,你是教他出來,還是我們進去?”
這位老婆婆卻縮回一步去,道:“老爺這全是什么話呀,我一個婦道人家,可不懂。我們當家的倒告訴過我,這關東的拉大幫的好漢爺們全會調侃,你們眾位一定是道上的了。我這兒是賣饃饃的窮人,就指著賣幾斤饃饃,賺幾個錢度命。我的兩個孫子昨天晚半天下剛打飛禽,哪想到打上了一只挺大的飛禽,也看不出是什么怪鳥,竟連網子帶著飛走,雖是帶著網子飛不高,它不往地上落,也捉不著它。我這兩個孫子因為打不成米,反丟了口袋,說什么也不舍,竟趕了飛禽去,頂現在也沒回來。好漢爺們可憐我老婆婆吧!我孫子要在家,一定來伺候爺們。沒別的,爺們自己照顧自己吧!”寒石干聽老婆婆說的這片話,頗有些個語帶雙關,牽纏得不清不白,這六名官人撲奔這里,一半是因為這里孤零零的現出人家,十分扎眼,六人騎著牲口追出十幾里去,沒有趕上,翻回來撞到這里,疑心怕窩在這里,再者多半夜的工夫,人也渴,馬也渴,正好有人家,也可以歇息歇息,這六個人要是一看人家應門的是老貧婆,出語和藹一點,進屋去又沒賊證,打攪一陣,干脆一走,也就許沒事。只是這班虎狼官役,到處倚官仗勢慣了,拿著威嚇鄉愚,敲詐老百姓當作公事一樣。更加這寒石干尤其可惡,這才險取了殺身之禍。
寒石干竟自一聲斷喝道:“老梆子,你哪來的這些嘮叨。你不看明白了,就敢胡說,不看你是個女人,先給你一鐵尺,教訓教訓你。我問你剛進來的那小子他怎么不出來,真還等我們掏他才算啊?”說到這,向身后的弟兄們招呼道:“喂!哥兒們,把牲口交給杜老五,教他蹓飲,咱們亮家伙進去拾。”眾人嗷應了一聲,單刀鐵尺,故意地往地上碰出響聲來示威。那老婆婆似乎嚇得聲音發顫的道:“老爺們別著急,我這鄉下人不會說話,我們情實是好人,哪敢收容匪類。”嘴里這么念叨著,一溜歪斜地往里撞,闖到屋門口,把門抓住,哎喲了聲,險些沒摔在那里。
寒石干帶著四個同伙弟兄闖了進來,屋中的冀北人魔焦煥,卻發話道:“媽媽,咱孫子回來了嗎,教他們快進來吧,把我這半死不活的爺爺全要想死了。”寒石干一聽,更加惱怒,算起來,我們全變成孫子了,遂不顧什么,厲聲答道:“孫子沒來,你祖宗來了。好小子,你敢繞脖子罵人。”立刻一縱身竄了進來,大叫,“說話的小子你出來吧!”那老婆婆卻在家人身后,哭喪著道:“老天殺的,你不看看來的是誰!坐在屋里就惦著你那討債鬼的孫子,這幾位老爺可疑心了。”寒石干進得屋來,一察看是兩明一暗的屋子,這西房明間熱氣騰騰,果然是做饃饃的情形。寒石干跟著搶到里間門首,把門口一橫,手中單刀把前身護住,往里一看,心說道:“這可真糟,哪有什么值得一顧的人物?”這真太猛浪了,羞刀難入鞘!一聲斷喝道:“呔,你是干什么的;見了老爺們,大模大樣的難道你就這么不懂理性!”
冀北人魔焦煥,慢吞吞地向這寒石干愕視道:“我什么也不干,我已是廢人了,想干什么,也得干的了哇。老爺們摸到我這有什么事?”官人中有一個叫王德的,厲聲說道:“少弄這一套,我們一不是請安,二不是問好,我們是奉官差派,到這里辦案。你這里有虎林廳作案脫逃的犯人,落在你這里,你趁早把人交出來,別教我們哥幾個費事;你跟我們動鬼吹燈的把戲,你可是自找憨蠢。”
這時這位老者,冀北人魔焦煥,立刻冷笑一聲,“你們老爺們這可叫硬拍,我一個殘廢人,不過指著老妻帶著幾個小孩子們在這里賣饃饃,賺蠅頭之利來度活,我們不懂什么叫窩藏匪人,容留逃犯。我這家家業業,全在這了。老爺們隨便查看吧!”那寒石干道:“我們沒問你這些閑話,我們明明看見這名犯人是逃到你這兒來了,就是你現在沒給隱匿起來,也一定從你這又逃走的,你說對吧?你想用這種輕描淡寫的話,來打發我們,那是你想偏了心,你就干脆說實話吧。”
冀北人魔焦煥,憤然說道:“我是實事本有,實事本無,我這沒見這么個人,老爺們教我說什么呢?”那老婆婆也隨著進來,向眾官人們道:“老爺們多恩典我們吧,你就是把我們逼死,我們也說不出什么來呀!”那寒石干把提著的一柄鐵尺往那老婆婆的身上一撥,立刻嚷道:“你是別找不自在,我們這是官差,你這么隨便說話不行。”他這一用鐵尺撥老婆婆的脊背,自己可覺著沒用多大力,那老婆婆一溜歪斜往門框上一撞,砰的一聲,門框吱吱直響,屋頂上簌簌地往下落土,那老婆婆哎喲著嚷道:“你們這是要打死人不償命啊。好好,你們這伙土匪不把老太太打出個樣兒來,咱們是你死我活,你們打吧。”說著立刻往門檻兒一坐,放起潑來,連罵帶哭。這一來把這五個官人給震住,立刻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沒有主意。那官人王德是背著火槍的,立刻從肩頭上把火槍摘下來,隨即厲聲向老婆婆道:“你這是做什么?你別倚仗著你是個女流,這么胡纏,別說我們可要給你個苦子吃。我們辦的是案,可管不著你是女的是男的。來呀,把這個潑婦鎖上。”這位冀北人魔一見這伙虎狼官役,要蠻不講理,因為還沒到動手的時候,遂向老婆婆說道:“你這是做什么,到底是女流之輩,教人家看不起的。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年紀了,已經快往土里爬的人了。死生二字,跟我們沒有一點動心的意思了,我們別說還沒做了挨刀的事,怕什么?話又說回來,收原結果,落了一刀之苦,我覺著比癱在床上病死,痛快得多。傻老婆起來吧,別教老爺們笑話了,你不信問問眾位老爺,各位全是好漢子,腦袋全掖在褲腰帶上。干人家這種差事,怕死貪生的干不了,出來辦案,哪時也許挨了刀,送了命,教你這種傻老婆聽著,還嚇死哩。滾起來吧!別招眾位生氣了。”說到這那老婆婆站起來,溜出屋去。
官人們方要發話,這焦老頭子,竟口似懸河地說道:“老爺們請搜查我這兩間屋子,有一點犯法事,情愿憑老爺們處置,爺們高升吧。”
這班官人,見這不能擺動的老頭子,和這老貧婆說出話來,忽軟忽硬,有心跟他們認真。可是他這兩間屋子又沒有什么形跡可疑之處,不好無故翻臉。寒石干扯了王德一下子,向大家道:“算了吧!遇上這種無知的鄉愚,跟他們認真起來,倒顯著咱們欺負他們了。身在公門好修行,哪不行個方便呢,交他這個苦朋友吧。咱們又渴又累,先在他這歇一會兒,緩緩氣,天也快亮了,好在那小子也逃不出咱們手去,咱先吃點什么。”一邊說著,走出里間,焦老頭子卻望著這伙官人的背影說道:“老爺可多包涵點,我們這傻老婆,脾氣太滯,惹老爺們生氣時,千萬多擔待吧。”官人們誰肯搭理這種無謂的閑話,五個人走出來,在外間的板凳上并排地坐下,向老婆婆道:“你那鍋里熱氣騰騰的煮的是粥是飯?快給我們盛上來。”
這位老婆婆氣狠狠地道:“飯啊,粥啊,任什么沒有!只有蒸饃饃的水,愿意喝嗎?”官人們聽了皺了皺眉頭,此時口渴得厲害,只得向這老婆婆道:“你給盛幾碗來。”這位老婆婆,拿了幾個黃沙碗,從鍋里舀了幾碗,放在官人們面前,那股子堿味沖鼻,只得先解渴要緊。遂搶著各喝一碗,喝完了全齜牙咧嘴的。王德道:“你把屜里的饃饃給我們揀一盤子來。”老婆婆聽了翻眼皮道:“什么,吃我的饃饃么,我那可是賣錢的,白吃可不行。”王德呸了一口道:“你這老東西真可惡,你怎么知道是不給錢,白吃你的?不開眼的東西,白吃你的那是賞你個臉,老爺們饒不追問你窩藏匪人的事,你倒看老爺們可擾了。惹惱了,先把你這老家伙捆上,吃完看你找誰要錢去。”
那老婆婆哭喪著臉子道:“那可不行,你就是閻王老子,白吃饃饃也不行,我老婆子就指著這兩屜饃饃活著,錢就是命,不要命也得要錢。你不先給錢,我就跟你們拼了!白吃饃饃就是不成,你們拿刀先把我宰了吧!”一邊說著,竟兩手按著籠屜,怕人搶她的。官人們見這老貧婆這樣情形,教人哭不得笑不得,寒石干道:“王老弟,咱們犯不上跟她慪這種閑氣,我們拿現錢買。”說著從腰中拿出一串錢,一包散碎銀子,往桌上一拍道:“你看,老爺們有錢,會白吃你的嗎?”這位老婆婆遂用盤子給揀了十個饃饃,往桌上一放道:“你給四十個大錢,四文錢一個,我們絕不訛人。”官人們遂真個如數給了錢,其實他們哪肯受這種挾制,絕沒安好心,預備吃完了再擺治這老夫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