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銀色月光
- 大河之魂
- 梅鈺
- 5126字
- 2024-06-11 11:02:20
鴻業沒想到會碰上玉秀。多年以后,他們搭一艘木船順河漂行,兩只大灰鶴跟著飛了一程,鴻業問玉秀可分得清雌雄?話一出口,兩人同時想起以前。鴻業說玉秀啊,你是壺口灘上女子拉船第一人。玉秀抿了抿嘴,上了年紀,她不愛說話,喜歡浸在自己記憶里,像藏在河的最深處……
夜長得沒有盡頭,玉秀等了又等,孩子睡了又醒,后來她慢慢恍惚,云游到空中。大河打天上來,流到這里,遇到大石崖,一躍而下成瀑布,商船行到這里沒辦法,也得停下來,央人馬卸貨、拉船。打有水運就這樣。玉秀小時候常在灘上玩,有時興起,跟半大小子一起滾入大河,起起伏伏隨河水漂。大河喜怒無常,她就見慣了大風大浪,身子舒展在水里偷偷長。
初潮后,她再沒下過河。是女人了,娘說。女人被禁忌,不能上桌吃飯,不能正眼看人,不能多嘴多舌,不能這,不能那。可誰也沒有承諾女人可以不受苦,不勞作,不死亡。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哪里沒有女人?那些被河水推沖失去性命的,什么時候沒有女人?
光從天窗照進來,微黃一點,在窯頂閃,玉秀盯著它看,慢慢生起幻想,像在河里,水張著嘴吮吸,她把身子交出去,任由它托著,有時她沉入水中,隔薄薄一層水朝天望,世界搖晃,輕柔,夢幻,如同一層紗披在眼前,又像一層霧。她想抓什么,一伸手,空空的,再抓,還是抓不住,像在夢里。
婆婆輕聲嘆氣,像從隙縫里擠出來。娘,你睡了?娘不說話。娘,甕里沒糧了。娘不作聲。娘,咱娘仨要吃要喝。娘輕輕翻了個身。娘,我要下灘拉船。娘一骨碌坐起,女人哪能下灘,女人屬陰,主災,是禍水,自古以來沒有一個女人下灘。娘,咱家沒男人了。娘悄悄躺下。玉秀想,天下人都是女人生的,可男人嫌棄女人,女人自己也嫌棄女人。她迷糊了會,醒來天還沒亮,幾顆星子在窗前閃,像一聲聲催促,玉秀不猶疑,發髻綁好,黑衣黑褲黑鞋襪,腰身扎了條白褲帶。
摟回一抱柴,灶膛里鋪幾片玉蜀黍葉子,架兩根硬柴,火鐮“啪啪”敲擊,火苗一舔,亮起一片,玉秀拉著風箱想二毛,柴劈起兩垛墻,水天天挑滿缸,二毛說你是金枝玉葉,什么也不用做。他就會日哄人,如今一撒手,兩座重山壓在我肩上。玉秀眼淚簌簌,忍著不出聲,怕婆婆聽見苦。公公死時婆婆才二十三,聽說河神點名讓他祭,和一口黑豬綁一起,肚皮貼肚皮。那年六村鬧旱災,灘地山地沒收成,村鄰結成窩,四處打明火。公公把半升雜糧藏在煙道,每晚掏幾顆,和觀音土熬在一起給全家喝,被本家嫂告了,她說天天聞著香,每家煙囪我都爬上去聞,才把你家找出來。全村人罵公公不是人,我們要餓死了,你還藏著糧。人把窯搶了個空,席片片沒留一點兒,這還不行,還要拿公公祭河神。公公被麻繩綁了三道,一紙陰陽符貼在額腦,推進壺口。本家哥在下游找,死豬白胖胖漂起來,可人卻沒等著。
后來,水婆跟玉秀說,你公公被龍王爺請進了神殿。玉秀說做水神仙有啥好,壓在水底下,連日頭都見不了。玉秀記得水婆“咯咯”笑,說這媳婦子伶俐,是你的福氣。玉秀再也沒見過婆婆那么高興過。
天透出一點亮光,公雞“喔喔”叫個不停,玉秀把掃帚苗蒸在鍋里,去放雞。守住雞窩門,放一只,指頭伸進雞屁眼摸,等松開,它們全身一抖擻,踱著步子走遠。想起二毛劃算的好光景,孵一窩雞,雞生雞,抓兩只豬娃子,豬下豬,買兩只羊羔子,羊養羊,婆婆聽著總嗔怪,先讓秀生個兒。婆婆生了三個,只落下二毛,現在二毛也沒了。玉秀替婆婆難過,她沒給二毛留下男丁,張家這一門絕后了。
窯里窸窸窣窣,玉秀沒進去,立在門口說,娘,我下灘了。娘不回話,女娃兒小聲哼哼,被一只手捂住。她硬了硬心,走出院子,西山頭掛個白月亮,彎彎斜斜細細,跟著她一步一晃悠。二毛抬回來那天,她在這條路上軟成一攤稀泥,不信早起活生生的人被橫著抬回來。他在身上亂摸,秀,我不想去灘上拉船,只想在炕上摸你。他的手硬,摸過來摸過去帶著風,像躺在野草坪上,草尖毛茸茸,隔著衣裳扎人。秀啊,秀,我摸你一輩子也摸不夠。
走出村莊,是一條狹長山道,玉秀聞見晨起的青草味,露珠在葉尖滾動,像一滴淚,草不懂人,人不懂草,也許草也傷心,和她一樣死了愛見的人。她把淚憋回去,告訴自己,揚起頭,步子放穩當。
玉秀不知道鴻業在身后。
他渾身不得勁,被木桃拽過的胳膊一直疼,她說我不讓你去,二毛死了,你也會死。他甩開,說人都會死,不是這樣死,就是那樣死。這話是娘讓水婆跟他說的,娘管著不讓他下河,自己卻從河里逃走了。水婆說業娃啊,你娘就想跟你爹一樣。鴻業想象娘用雙手擁住水面,讓河從她毛孔扎進去,和河連在一起。河帶著她,在爹走過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向爹。鴻業知道木桃怕什么,他自己也怕,越往灘上跑越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魂被大河勾住了,河水一漾一漾像爹娘的目光,他理解他們并最終理解了這條大河。
日頭漏出來一線光,像被誰握著一樣。一彎斜月淺淺掛在西山,淡得只剩下個白框框。他看見前面有個細黑身影,認出是玉秀。
順子問,秀嫂,你要到哪去?
我去灘上拉船。
男人都搶不到,誰要女人呢?
女人也要吃飯。
你回吧秀嫂,壺口灘不是女人去的地方。
我生在河畔,長在河畔,從沒聽河說過不讓我下灘。不讓女人去是男人立的規矩,可我家沒男人了,三代人三個人全是女人,你讓我們拿啥把嘴糊住?
鴻業的心被扎得疼。下山路窄,石頭中鑿出來尺余寬,橫著放不下一只腳。路修不寬。前年暴雨,洪水如斧劍,劈開半座山,泥沙樹木石塊俱往山底沖。等天晴,路毀了一半,粗粗細細的樹頭朝下扎在半山,大大小小的石塊滾落一坡,黃水汩汩流,像割開一條大血管,人看著一眼殘敗,疼得直掉淚。人怕大河,住得又高又遠,河就飛起來,從天上往下流,追著人迫害。
走到哪里也擺脫不掉河,鴻業想。路隔幾年毀一回,人只得攀樹根,踩石塊,跳洞溝,手腳并用,還得下灘拉船。直到入冬后,小雪流凌,壺口合攏,族長議事,擇另一處重修。先確定大概方位,鐵楔子順大石塊紋路從上釘進去,大鐵錘掄起往深處扎,石頭自內裂開,撬棍插進去把斷石撬出去,再用鐵鏨、手錘敲出來一個平面。人沒地方立,一根麻繩吊住,懸在半空鑿。千檢萬查,每次仍有麻繩磨斷,人從崖上摔下去,眼看著七個跟頭八個滾,等找到,俱是血肉模糊,輕則斷腿折腰,重則一命嗚呼。鴻業記得第一次經見,本家叔滾下去,一村人點起火把找,火光紅了半座山,小爺一寸石一寸石地過,終于在大石頭下找見半只腳,叔被壓得血糊糊,提不起,拉不動。
鴻業想得沉悶,越覺玉秀走得慢,小腳如同鋼釘,走一步扎進路面,要拔出來,再走第二步。他不能想象纏足的苦,夜里常聽村莊上空爹呀娘的吼,順聲音摸到頭,一定有個垂淚的女娃兒,布條子一圈一圈,腳掌面翻到腳心,骨頭“咯嘣咯嘣”一直響。他求過木桃,木桃不給他看,水婆不在乎,麥場里扳起聞,把彎曲的腳心亮給人看。水婆老得失去性別,才說人生天地之間,男女沒啥好稀奇。可玉秀還水靈,他們不能逼她站到石頭角貼著她身子過,也不能一把提起她轉到身后,他們只能跟在她后頭,晃晃悠悠。
卯時將過,日頭升起三尺高,溝底有涼意,帶著新鮮泥腥氣,鴻業知道小路岔過去有泉眼,拉勤善、順子拐過去。三人趴著喝了一陣,坐起來歇腳。泉眼圓圓,倒著山影,是個小小山尖,鴻業小時常來這里玩,手探到泉底,山尖落在掌心,一把握住,只是空空。長大后再來,喜歡抬頭看,泉上山通體黝黑,筆直如鐵棍,看不見一絲隙縫,也看不出水從哪里涌出。泉眼常年滿溢,大旱之年救過一村。鴻業現在知道泉下有世界,祖先全在那里,護佑自己的子孫。二毛大概就在泉眼之中,眼睛毛茸茸,眨呀眨,哥,哥,哥,放心不下老小三代人。
鴻業聽見“滋啦”一聲,尖針劃刺胸口,疼。
約莫玉秀到了灘上,三人才起身,順子說玉秀這一去,六村人可得笑話咱,中市人死絕了,讓個女人下河灘。勤善說笑話咱不怕,只怕她在灘里,誰也搶不過,再被人踩壞了。三個人同時想起二毛,一晃十幾天過去,人被埋到地里頭,黑漆漆沒有一點光,身子骨冰涼。另一個世界的蟻鼠狐、鬼精怪,不知會不會欺負他?
玉秀遠遠觀望,灘上黑壓壓一片,她擠不到跟前。從沒見過這么多男人,短褂短褲,辮子盤在頭頂,露出來的肉黃得像菜油,等有船來,“嘩”聚起,如浪涌過去,把船圍得水泄不通,接著“嘩”退回原處。人和驢一起行動,朝下游去。玉秀聽見雄壯的號子聲:
伙計們好好拉喲,嗨喲。
拉到忒口發錢喲,嗨喲。
喲,嗨喲……
悠長號子響徹天空,玉秀看到幾只灰鳥盤桓,繞人群飛了兩圈,振翅飛遠。玉秀想象在它背上,能看全灘上的風景,內心被激蕩,像回到小時候,出生以前,盤古初開天地之際,大河兩岸的人就這樣拉船、喊號子。
喲,嗨喲,嗨喲……
喲,嗨喲,嗨喲……
這不是號子,是一聲聲嘆息,玉秀淚流滿面,好似看見二毛站在眼前,秀,等著我,拉完船我就回來。他死在了這里,號子依然高亢,人潮依舊洶涌,沒有誰為二毛掉一滴淚,她心說,二毛你死得真冤。心底“嘎嘣”焊了根鐵釘,告訴自己,男人能干的,我也能干。大河能養活男人,就該養活女人。你們不要女人,我就把自己變成男人。
她轉身,一步一步離開壺口灘,身后號子如怨如泣:
喲,嗨喲,嗨喲……
喲,嗨喲,嗨喲……
回家,玉秀披散開頭發,婆婆急問干啥?她早捏起額前一綹剪下,地面很快鋪了一層黑。秀,你為啥剪頭發?娘,壺口灘不要女人。她聽見婆婆哭,心軟下來,后又立即硬起。知道甕底掃了幾回,罐里還有幾顆米,她不能停。頭發亂紛紛,心也亂紛紛,好似回到新婚,轎子在山路顛簸,她只希望快點,再快點,轎夫卻顛高顛低,如同風把船揚起。她自小長在河畔,知道再大的風浪也有停歇的時候,她總會等到落轎,身子舒展開,像泡在水里。她喜歡二毛一見她就臉紅,手探過來,燒得像火球。
慢慢剪,越剪越短,剪一刀,疼一下,二毛也曾拿起這把剪,窗花,鞋樣,窯楦,花花草草都活了,蝴蝶飛上去。二毛,我再不是你的金枝玉葉。從今往后,我要像你一樣,在壺口灘上討生活了。她聽到二毛笑,塵粒一樣四處彌漫,沒有臉,沒有身體,只一串笑聲上下蹦。
等木桃聞訊來,玉秀額前已是一把亂蒿,她奪下剪子,叫秀,秀回頭,四只淚眼相對,只是無話。木桃忍淚,喚秀坐好,讓姐給你把前面頭發剃完。油燈小小一盞,一片破舊銅鏡,木桃避開,不敢看玉秀的眼神。夜里鴻業回來,也想不出好辦法,和木桃商議,給自家灰驢搭了副墊鞍,讓玉秀一早一晚騎,拉貨也省力。木桃牽去,見玉秀包一塊手帕帕,在灶間打漿糊,說要抹袼褙做老虎帽,二七逢集,能換點糧米。
鴻業像在河底,水流洶涌,漩渦越來越有勁,卷著他往下陷,他的身體來回撞在灘石上,胳膊腿脫離身體,隨水流進入深洞,緊緊扎進河底。他看見濕潤、深沉的氣息里,長起密林般的水草,他被自己的身體包裹,透不過氣來。
他不知道,那也是玉秀的難眠之夜。未知張開大嘴,一口一口吞噬,她認定自己死了,死在河里,被水草緊緊束縛著身體,她試圖突破,只從密網中探出去十根手指,另一股相反力量朝一個點拽她,她慢慢縮緊,以自己為圓心。透過厚實的黃河水,她看見二毛貼在上面,她努力往上,力量拽著她往下,他們之間越隔越遠,二毛終于模糊成一個小黑點,然后“嘣”一聲破裂,再無牽連。玉秀知道,沒有什么可依賴的了。第二天早起,她從炕底拿出大鞋,爛棉花套撕破,一片一片塞緊,把腳套進去。小腳拖大鞋,如同粘了厚膠泥,很難行動。她努力適應,娘給她纏好足就打發她下炕跑。疼過勁就不疼了,娘說。她蹬鞍子上驢,像男人一樣叉開腿,灰驢“嘚嘚”一路小跑,玉秀被一種新奇感刺激,以往她總是側坐毛驢,看一半風景,今天起,她能看兩面。大河給她苦難,也給她力量,她要像二毛一樣,撐起這個家。
鴻業默默看她,像看著婆、娘、姐,也像看著村莊里的所有女性,她們比男人柔弱,可和男人一樣肯下力氣,紡線織布、犁耙耱耬……旱地行船!他對現狀無能為力,模糊希望有一個盛世,和戲文一樣。晚上做夢,娘牽著木桃和玉秀,三雙小腳在水里深一腳淺一腳,他潛進去,看見水草系緊六只腳,魚龜蝦蟹拉緊,一步一步往深處走,清晰聽見號子如人聲:喲,嗨喲,嗨喲……喲,嗨喲,嗨喲……他驚醒,看見木桃睜大眼睛:明兒別去了,行嗎?
不拉船,我們吃什么?
山里人從來不拉船,都沒餓死。
這里是河畔。
我怕。
他用胳膊將木桃緊緊抱住。可她還是一直顫抖。
鴻業后來知道,從他決定拉船,木桃就把自己做了典押。“不要帶走他,”她初一十五焚香,向四面八方的神仙祈禱,“實在不行,讓我替他。”八年后,她病在炕上,走街串鄉的鈴醫為她針灸、拔罐,用草藥熬出濃稠藥湯,都不能治愈她。最后他拿出福壽膏,舀出小米粒大小的一顆讓她吞服,立刻見了神效,木桃長久病黃的臉子泛起紅光,雙目炯炯,有了生的渴望。那一刻,鴻業有了清晰想法,希望借由此物讓她活下來。后來一問,才知那就是鴉片,這東西價格奇貴,無處可覓,鈴醫存量也有限,食夠三天就會斷頓,木桃也將重新陷入死境。
木桃死后,鴻業被“這都是命”纏繞余生,后來他和玉秀一起食素、誦經。他終生都沒有走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