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密地潛來將軍發令 雄資驟得少女忘形
- 熱血之花·一路福星(張恨水全集·25周年紀念版)
- 張恨水
- 4725字
- 2024-06-07 17:10:28
女人的笑,是含有一種神秘意味的,在劍花如此一笑的時候,國雄注視著她,很久很久的工夫,不覺就是一個很長的哈欠,接著還把兩手一抬,伸了個懶腰。劍花忙站了起來,兩手向他搖了幾搖道:“你這種狀態,有點兒不妥,一個當軍人的人,哪有這樣懶洋洋地伸著懶腰之理?”國雄將自己的軍衣下襟,拉了一拉,突然站立起來,胸脯一挺,笑道:“你這話說得是,我應當將精神振作起來?!眲ǖ溃骸安坏绱?,還有一件不堪入耳之事,我要貢獻給你?!眹鄣溃骸安豢叭攵?,那是什么話呢?我想你也不至于說這種話呀!”劍花望了他微笑道:“其實也不是不雅之言,不過你聽了,不大愿意罷了。我想愛情這東西,消磨人志氣的時候多,提起人精神的時候少,你到這里來,容易消磨你的志氣,我希望你以后不要來,萬一要來,你也應當少來?!眹坌Φ溃骸斑@樣說來,轉一個彎說話,我到這里來,就是度愛情生活了。”劍花笑道:“你自己說呢?”國雄道:“我可要駁你這句話,古來的人,總是英雄兒女并論,你只看那些鼓兒詞上,沒有提到打仗,不來個臨陣招親的,這可見得當兵不忘戀愛,在舊社會里頭,已經是把這種觀念,深入民間,我何人斯……”劍花又笑著連連搖手道:“這是不通之論。古來成大功立大業的人,不見得非亦兒女亦英雄不可!西邊一個拿破侖,東邊一個項羽,那是叱咤風云的人物,也有許多風流韻事,可是他們結果怎么樣?西邊一個華盛頓,東邊一個成吉思汗,那是成大功的主兒,風流韻事在哪里?俗言道得好,心無二用,一個人真要做一番事業,那就不必到事業外去談什么愛情了?!眹坌Φ溃骸拔业购孟裨谶@里上歷史課,要你和我講上這一大套兵書。但是你所舉出例子來的這四個人,我都沒有這個資格去學?!眲ㄐΦ溃骸澳氵@話還是不受駁,哪個英雄是天生成的?還不是碰上了大有為的機會,各人自己創造出一番世界來的嗎?別人可以趁機會干一番事業,你華國雄就為什么不能趁機會干一番事業?你自己雖然謙遜著,說你不能做一番事業,但是我看你就資格很夠,我希望你做一個英雄?!眹塾肿讼氯ィ皇执钤谒缟希p輕拍了兩下道:“換句話說,你就說我可以做一個華盛頓,是也不是?”劍花點點頭笑著。國雄笑道:“俗言說,關起門來取國號,我們兩人的行動,也有些差不多吧?”劍花握著他的手,輕輕向下一放,笑道:“說著說著,你又犯了毛病,這種行動,老實說,我是不大贊成的,尤其是現在這個環境之中。”說著,她就正了顏色道:“國雄,我說的是真話,我希望你從此以后,把這水樣柔情,完全收拾起來,做一個鐵石心腸的硬漢。等到打了勝仗回來,你談戀愛也好,你談風流也好,反正是各盡了各的責任,與國家社會都沒有妨礙了。你的學問見解都比我好,難道到了這緊要關頭,你就偏偏不如我?!弊詈筮@兩句話,算是把國雄刺激著興奮起來了,又站起身一挺胸脯,點點頭道:“好!我依從著你的話辦。你能說出這種話來,就不同于平常的女子,我佩服極了?!眲ㄒ舱酒饋?,挽了他的手道:“你既是能做一個鐵漢,便在我這里多耽擱一會兒,并沒有什么關系。你再談一談如何?”國雄還不曾答復她這一句話,電話機鈴忽然響起來。
國雄站著靠近了電話機,劍花好像怕國雄接著電話似的,搶了過去,就把電話耳機握在手上。她喂了一聲,答道:“是……哦……我知道……好……我立刻就來?!彼绱苏f著,國雄雖然猜著,必是一件不能公開說出來的事,但是劍花為人,自己是很知道的,也不見得就有什么過分不高明的地方,只做模糊不知道,并沒有怎樣去問她。劍花倒也怕他疑心,自己先說了出來道:“真是不湊巧,我想陪著你多說兩句話,偏是學校打了電話來,催著我去有話說?!眹坌Φ溃骸拔乙乐愕脑挘堰@水樣柔情要拋開了,你既是要走,我也不耽擱,立刻就回營去。”說著,舉手和她行了個立正禮。挺著胸脯子,邁開大步就走了。劍花很快地追送到大門口來,見他這一派氣概非凡,便在他身后連點了兩點頭,那自然是佩服的意思了。
她一直等著看不見了國雄,然后回家去換了衣服,告訴了母親,在電話里叫了一輛汽車來,她出門坐上汽車,直奔城的東北角。這里是城中最荒僻的地方,住的都是貧寒人家和幾片菜園,并沒有什么文明氣象,更不見一所學校。汽車開到了一條舊巷里,很是窄狹,汽車沒有法子可以進去。劍花下了汽車,付了車費,讓汽車回去。自己在這小巷子里繞了大半個圈子,轉到一所破廟邊,這廟是一道很低的土墻圍繞著,上面還留著一片灰紅色涂的泥灰,是不曾剝落干凈的,這越發地顯著這廟宇的朽敗了。隨著土墻,轉到一個后門邊,門是兩扇枯木板,原已虛掩著,劍花隨手推開門走了進去。一條不成紋理的鵝卵石小路,在古樹森森的濃蔭下,直穿過兩幢佛殿的小夾道。那人行路上,青苔長著有一寸深,而且還斑斑點點,灑了許多鳥糞。走到殿后一間堆柴草的小配殿里,上面佛龕是倒坍了,卻有幾個斷頭斷腳的佛像。在神龕下用手一推,推出了一個窟窿,由這里俯身而入,腳下是一層一層向下的土階,走下去七八級,就是一個地道,遠遠地放了一些光線,對著這光線走,前面的光線也就越來越大,走到近處,是個洞口,閃出一個天井,天井那邊,還是一個大門,緊緊地閉住。劍花走到門邊,且不拍門,對著門,口里喊道:“二一四號。”那門里仿佛是有人,只在這一聲報號之后,門開了一條縫,由門縫里閃出了個人影子,那影子一閃,讓她由門縫里側身而進。
進了門之后,又是一條很長的夾道,這里有兩個全武裝兵士,站在門里兩邊。雖然放了一個人進來,而且是這種很秘密的樣子,但是他們并不介意,也不對這進來的人盤問什么話。劍花順了這條長夾道,一直向前走,這條長夾道,在一幢高大洋房的直墻之下,一點兒什么聲息也沒有,劍花在石板道上走著,那皮鞋得得之聲,卻清清楚楚的,令在這一條長夾道上都可以聽到。這得得之聲,隨人而遠,經過了三重門,到了一個很大的門樓邊,門樓下站著四個背槍的衛兵,劍花見了他們,遠遠地站定,口里又報號道:“二一四號?!彼膫€衛兵之中,有一個衛兵和她點了一點頭。于是推門而進,走過一個長廊。長廊之前,是個大廳,上面垂了長幔,長幔之外,又是四個衛兵,劍花站定了道:“二一四號。”帳幔里有人答道:“進來。”進了帳幔,是一所公事房,壁上掛了許多地圖和表格。正面一副中堂,是臨的岳武穆筆跡,“還我河山”四個大字,兩邊一副五言對聯,乃是“養氣塞天地,效命赴疆場”。在這中堂之下,設了一張公事桌,公事桌上,也是列著地圖、表格、書籍、電話機、筆墨,只在這一點上,可以知道是個很忙碌的辦事所在。
一張圓椅上,坐了一個虬髯軍服的軍官,他瘦削的面孔,高鼻子,兩只閃閃有光的眼睛,表示他一種沉毅有為的樣子出來。他手上捧了一個小藤筐子,里面盛著一筐子帶旗的小針。他面前有一張地圖,他正把這帶旗的小針,向地圖上插著,正是低了頭,很出神的樣子。劍花因他是管全軍情報的警備張司令,地位是很高的,人也是很尊嚴的,不敢亂說什么。所以悄悄地站在公事桌面前。靜等他的吩咐。那張司令抬起頭來,劍花連忙就是一鞠躬。張司令向她點了點頭,意思是讓她走了過去。她走到桌子面前,望著張司令,張司令兩手按了桌子,臉上表示很沉著的樣子,對劍花道:“舒隊長,我知道你是個忠勇精明的人,我派你去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你能為國家犧牲一切嗎?”劍花毫不躊躇,點了頭答道:“能!”張司令停了一停,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向她一閃,低著聲音道:“我打聽得鐸聲京戲班,是海盜的密探隊,唱武生的余鶴鳴,就是首領,他有外國護照保護,我們沒拿著證據,沒奈何他們,你去把他的秘密找出來,能暗殺了他,更好!”說話時,他兩道眼光射在劍花臉上,等她的回答。劍花挺著胸答道:“司令,我盡我的力量去做?!睆埶玖钫酒饋?,特意步出公案走近前來,兩手按了她的雙肩,輕輕拍著,點著頭說,“我相信你有辦法,千斤擔子,都在你一個人挑起來了。”劍花微笑著一點頭道:“司令,我盡我的力量去做。”張司令指著旁邊一張椅子道:“有話坐下來慢慢地說?!庇谑莿ê退麑γ孀?,平心靜氣,商量了十五分鐘之久,然后才告辭而去。
在這日的第二天,報紙的社會新聞欄里,登著如下一段消息:
第二女子師范教員舒劍花女士,素精音樂,每值教育界有游藝會舉行,非女士加入,即為遺憾。然女士家道殊不甚豐,堂上一母,硯田所入,且不足以供甘旨,豐才嗇遇,聞者惜之。近今女士叔父某君,在南洋新加坡病故,事前立遺囑,以現款十萬之遺產,交與女士繼承,于是女士平地登天,一躍而為千金小姐矣。
這段消息在報上宣布以后,社會上都轟動了。并不是這十萬塊錢,就讓人特別注意,只因為舒劍花這個人,在省城里是朵藝術之花,傾倒于她的,為數很多,一旦聽到說她發了十萬塊錢的財,都認為是一種很有趣的新聞。一班人以為當這個亂世,一個姑娘家,突然有了這些錢,總是諱莫如深,不肯承認的。不料事實上大為不然,劍花不但是不否認,而且很公開地表示她已經發了財。她原來住的所在,本是很狹小的,在這段消息發表后兩天,她就新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住了。這個消息,既然登在報上,國雄自然也是知道的。自己的情人,自己的未婚妻,發了十萬塊錢的大財,當然是值得歡喜的一件事。然而轉念一想,女子的虛榮心,似乎比男子還要高一個碼子,劍花正在青年,突然有了十幾萬的家產,豈有不驕傲奢侈起來的,自己究竟是個窮措大,有了這樣一個富擁十萬巨資的夫人,將來如何可以對付。因之在劍花十分快活的時候,他倒是十分的不快。可是他轉念一想,這種猜測,未免有點兒無病呻吟。而況劍花這個人,和平常女子不同,她決不能因為有了幾個錢,就變更了她的態度,因之心里有時又安慰一點兒。只是軍隊里面,現時加緊訓練,不得請假外出,只好每日寫一封信給劍花,勸她不可因為有了錢就放蕩起來。劍花倒也有信必復,說是雖有了錢,也只找點兒正當的娛樂,不過每日出去聽聽戲而已。國雄知道這個消息,又寫了信去勸她,說是聽戲這件事,固然無傷大雅,但是現在國難臨頭,娛樂的事,最好是少尋。然而劍花再回他的信,就不提到這一層上面去了。
直過了一個多星期,國雄得著一個假期,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出得營來,一直就奔劍花的新家而去。這里已是一所高大的西式樓房,門前花木陰森的,是一片花園,花木中間,是一條很平坦的汽車道,直通到樓欄桿下的一所大門,門前停著一輛嶄新光亮的汽車,一個穿了漂亮衣服的汽車夫,手扶著車輪,正待開車要走,靜等乘車的人上車。只在這時,劍花穿了一身燦爛漂亮的綢衣服,由屋子里走了出來,一見國雄,突然站住,身子一縮,似乎有點兒吃驚的樣子。國雄也忘了身穿軍衣,應當行軍禮,倒抱了兩只光拳頭,向劍花連連拱了兩拱手,笑道:“恭喜呀!恭喜呀!”劍花笑著點了點頭,便走到汽車門邊,回轉頭來笑道:“你來得不湊巧,我要出門了?!眹鄣溃骸拔译y得有個放假的日子,你不能陪著我在家里談談嗎?”劍花笑道:“你早來一點鐘,我就能陪你談談了?!眹勐犓@種話音,簡直就是不能陪伴。心想她有了錢,果然就冷淡了,便笑著點頭道:“好吧!你請便。但是什么事,你有這樣子忙呢?你能告訴我到哪里去嗎?”劍花昂了頭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到大亞戲院聽戲去。”國雄望了她道:“什么?聽戲去!”劍花又點了點頭。國雄道:“我勸了你好幾回了,你都不回我的信。這樣國難臨頭的日子,我勸你不要這樣只圖舒服吧?!眲ㄎ[著頭道:“你不懂。從前沒錢的時候,要什么沒有什么?,F在有了錢,從前想不到的,現在都可想到了,為什么不一樣一樣享受一下?”國雄淡淡地道:“你不怕社會上的人罵你嗎?”劍花高聲道:“我自己花我自己的錢,誰管得著?傻子,你要我做守財奴不成!再會了?!闭f畢,她自己開了汽車門,身子向車里一鉆,隔了玻璃窗,向他點了點頭,汽車喇叭嗚嗚一聲響,掀起一片塵土,便開走了。國雄站在階沿石上,望著車子后身,半晌作聲不得,長嘆了一口氣道:“這是金錢害了她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