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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爭道從戎拈鬮定計 抽閑訪艷握手談歌

這一道鈴聲,是門鈴響,原來門口有送信的來了。華家的聽差丁忠,拿了兩封信來,都交到華有光手上,他接了信在手上,先笑了一笑道,“家鄉(xiāng)來的信。?。√阋灿幸环猓蟾攀橇畹芗膩淼??!比A太太拿了信在手上,也笑道:“有一個月沒有接到家信了,今天才有信來?!闭f著,將信拿在手上顛了一顛,呀了一聲道:“輕飄飄的,里面是一張信紙吧?”于是將信封口一撕,抽出信箋來,果然是一張信紙。那信上第一句是:“姑母大人臺鑒”,并不是兄弟來的信。自己娘家并無嫡親的晚輩,這信上稱姑母,是誰來的信呢?接著向下一看,乃是:

敬稟者:客套不敘,我村于本月十八日,被海盜占領(lǐng),事前,鄉(xiāng)團(tuán)在莊中小有抵抗,海盜炮火亂發(fā),將全村打得粉碎,全村老小均不知下落。侄因前一日出門討賬未歸,托蒼天之福,得逃此難,后事如何,將來打聽清楚,再為報告。敬叩族姑母大人萬福金安。

族侄 高本農(nóng) 拜啟

華太太手上拿著信,早有兩點眼淚水滴在信紙上。一看華有光的顏色,只見他面上青一陣,白一陣,那銜在嘴里的煙斗,雖是早已熄滅了,然而他還不斷地向里吸著,在他這樣只吸空煙斗的時候,可以知道他的心事,并不在煙上,心意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華太太道:“怎么樣?信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嗎?”有光嘆了一口氣,將信紙信封一齊交給華太太道:“你看看?!比A太太接著信向下一看,那信寫的是:

有光仁兄惠鑒:家鄉(xiāng)鄰近匪區(qū),前出曾為述及。茲不幸,月之十六日匪徒大舉進(jìn)攻縣城,道經(jīng)我村,肆行屠殺,繼以焚燒,全村蕩然,令弟全家遇難,尸骨至今未能收埋。弟幸得逃出虎口,另謀生路,此項消息,諒道途遠(yuǎn)隔,未得其詳,弟親身目睹,未能默爾,因是逃難途中,匆匆奉告。前路茫茫,歸去無家,弟亦不知何處歸宿也。特此馳報,并頌文祺。

鄉(xiāng)小弟 劉長廣 頓首

華太太的眼淚,本來就忍耐不住了,再看了這封信,眼淚水猶如拋沙一般的,由臉上落了下來,因向有光道:“我們是禍不單行啦,你看看我這封信。”說著,就把手上的一封信,交給了有光道:“你看看,我家也是完了。”有光將信接到手上看完,那青白不定的顏色,更加了一種凄惶之狀,手上拿著信紙,只管是抖顫個不定。他本是坐著的,不覺站了起來,胸脯一挺道:“事已過去了,我們白急一陣子也是無用,只是我那兄弟……”國雄、國威看了二老這種樣子,早就將信搶過去看了一遍。國雄一跳腳道:“他殺我們,我們就去殺他們。我們到了現(xiàn)在,家也破了,骨肉也亡了,再要說什么人道,我們只有伸著脖子讓人家拿刀來砍了?!眹溃骸斑@海島上的生番,無論他們怎樣吸收物質(zhì)文明,他那野性難馴,人道又和他講不通的,要他怕,只有殺。哥哥,我們投軍去,給叔叔舅舅報仇吧?!彼秸f越有勁,右手捏著拳頭,只管在左手心里打著。兩道目光由窗戶向外看,看了那出兵的人行大道。

華太太揩著眼淚道:“我傷心極了,你們就不要做這無聊的爭論了?!眹鄣溃骸霸趺词菬o聊的爭論?我們真去投軍。”有光將信放在桌上,又按上一煙斗煙絲,慢慢地抽著。在他抽煙的時候,他默然不發(fā)一語,也望著那窗外的陽關(guān)大道,直待這一煙斗煙都抽完了,然后才嘆了一口氣道:“這真是中國的劫運。然而這絕不是外來的侮辱,假使中國政治修明,簡直讓全世界可以注意,絕不會讓生番出身的海盜,都來欺侮中國人。”國雄道:“你老人家,或者有點錯誤,這一件事,并不用得把哲學(xué)的眼光去研究。假使哲學(xué)可以治理國家,自然沒有戰(zhàn)爭,而且國家兩個字,也許根本不能存在?!彼f著話時,兩手反背在身后,挺著胸脯子,將腳尖點著,身子挺了幾挺,似乎胸中一腔子悶氣,都在這身子幾挺之下,完全發(fā)泄出來。這位哲學(xué)家雖然是相信非戰(zhàn)主義,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兩位少君都激昂慷慨到了極點了,再要持非戰(zhàn)主義,恐怕要引起激烈的辯論了。于是自背了兩手慢慢地走下樓去了。

這里剩下華太太是無所謂是戰(zhàn)主義,與非戰(zhàn)主義的,坐在一邊,自揩她的眼淚,國雄與國威還是繼續(xù)著說投軍去。由投軍又說到戰(zhàn)略與戰(zhàn)術(shù),結(jié)果,兩個人還取了一張地圖,攤在桌上來看。恰是這軍事消息,一陣又接著一陣傳來,當(dāng)城里的報紙,寄到了鄉(xiāng)下的時候,全村子里的人都震動了,原來報紙上用特大的字登載,乃是海盜已經(jīng)攻下沿海十七縣,馬上就要進(jìn)到省城來了。這十七座城池,向來都沒有什么軍事設(shè)備,海盜乘其不備地突然襲取,分十幾處進(jìn)攻,一日一夜之間,就完全丟掉了。國雄跳起腳來道:“古來敗國亡家的人也有,像這樣整大片丟土地的,那倒是少見,我們?nèi)粼俨挥锨叭?,照著孫中山的話,真十天可以亡國了?!眹溃骸澳愦蛩阍趺崔k?”國雄道:“怎么辦?放下筆桿,我們?nèi)タ笜寳U?!闭f著,伸手將胸脯一拍。國威原是隔了桌面在看地圖,這就老遠(yuǎn)地站起來,伸出一只手來,和國雄握著,連連搖撼了一陣。然后坐下來道:“這件事和父親的主張大大反背了,我們說是去投軍,恐怕他不能答應(yīng)?!眹鄣溃骸爸慌挛覀兿虏涣四莻€決心,假使我們一定要走,我們是名正言順的事,無論在舊道德上說也好,在新道德上說也好,我們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我們決不能受父親干涉?!闭f到這里,正是華有光又緩緩走上樓來,他見國雄、國威都寂然無聲了,便點點頭道:“你們不必做成這種樣子,你們所說的話,我已經(jīng)聽到了?!眹鄣溃骸拔覀兊募叶计屏耍F(xiàn)在不能再持非戰(zhàn)主義了吧?”有光點了點頭,在他二人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下。國威站了起來,舉起一只手來說道:“我明天去加入義勇軍。”高氏自看了信以后,滿肚皮的憂郁,簡直不知如何可以表示出來,兩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就是這樣默然不語地坐在一邊,現(xiàn)時看到國威那樣雄赳赳的樣子要去投軍,這事似乎無可挽回的了,便望著他,用很柔和的聲音道:“孩子……”國雄看到國威表示那樣堅決,他也舉起手來說:“我當(dāng)然是去。”國威兩腳一跳,連拍兩下掌道:“好!好!我們同去。”有光把嘴里的煙斗取下來,走到兩個兒子面前,自己也挺了胸脯,也表示出一番很沉著的樣子,望了他二人道:“你們的意志,大概是決定了,我也不來攔阻你們,攔阻也是無用。但是打仗是危險的事,我只有兩個兒子,只能去一個?!眹鄣溃骸爱?dāng)然是我去?!眹溃骸爱?dāng)然是我去?!庇谑莾蓚€人都望了他父親,等他們父親的取決。有光搖著頭道:“這無所謂當(dāng)然,我也不能說哪個兒子應(yīng)當(dāng)去打仗,哪個兒子應(yīng)當(dāng)陪著父親。我給你們出一個主意,用拈鬮來解決,拈著去的就去?!眹鄣溃骸昂茫∽屛襾磙k?!北侈D(zhuǎn)身就在旁邊書桌上,裁了兩張紙條,用毛筆各寫了不去兩個字,然后將紙條,搓成個小團(tuán)兒,放在茶幾上來,先用一只手按著道:“我這兩張紙條,一張上面寫去,一張上面寫不去,拈著去的去,拈著不去的就不去?!闭f畢,縮回手來,身子向后一退。向著國威道:“這鬮是我做的,我不能先拈。”國威倒也不曾考慮,伸手就拈起鬮來,打開看時,卻是不去兩個字。國威一跳腳道:“太不走運,怎么偏是我拿著不去的鬮呢。”國雄將茶幾上剩下的紙鬮,拿了起來,向嘴里一扔,吞下肚去,微笑道:“當(dāng)然我拈著的是去,不必看了。我覺得蒼天有眼,我是個長子,應(yīng)該去呀?!闭f著,伸手過來,和國威握著。國威笑道:“我祝你成功,但是我也會用別的方法來幫助你,決不至于悶坐在家里的。”他這樣說著,臉上盡管表示歡喜,但是心里可懊喪極了。他無精打采地走下樓去。華太太見國雄抖擻著精神,站在屋子中間,半昂著頭,現(xiàn)出一種得色來,便道:“你真要去投軍嗎?孩子?!眹坌Φ溃骸拔覀冟嵍刂?,拈了鬮,再說不去,那不是小孩子鬧著玩嗎?走了,我馬上到義勇軍司令部報名去?!闭f著,掉轉(zhuǎn)身子就向樓下走。華太太站起身來,追到樓梯口邊道:“孩子,孩子!”但是這個孩子,是國家的孩子,不是母親的孩子,已經(jīng)穿上了學(xué)生服,出了大門,徑自投軍去了。

過了三天之后,華國雄換了一身軍服,走出軍營來,他不是回家,卻是去探訪他幾乎可以和國家父母相并重的一個人。這種人,在男子們方面,就是沒有,也很希望著有。是一種什么人呢?就是男子們的情人了。國雄的情人是城中女子中學(xué)的一個音樂教員,姓舒名劍花。當(dāng)國雄匆促去投軍的時候,不曾分身去和劍花報告,現(xiàn)在是急于要去見的一個人了。劍花的家庭很是簡單,僅僅只有她一個五十歲的老母。因為她愛好美術(shù),所以住在一幢很整潔的小屋子里。屋子外面有一片曠場,墻上挖著百葉窗,正對了一排密密層層的槐陰。當(dāng)國雄走到槐陰之下,那窗戶里面,一陣鋼琴的聲音,由窗戶傳了出來。接著便有一種很高亢的歌聲。那歌子連唱了三遍,國雄也完全聽懂了。那歌詞是:

嬌!嬌!嬌!這樣的名詞,我們決不要!上堂翻書本,下堂練軍操,練就智勇兼收好漢這一條。心要比針細(xì),膽要比斗大,志要比天高。女子也是人,決不能讓胭脂花粉,把我們?nèi)烁裣?。女子也是人,?yīng)當(dāng)與男子一樣,把我們功業(yè)找。國家快亡了,嬌!嬌!嬌!這樣的名詞,我們決不要!來!來!來!我們把這大地山河一擔(dān)挑。

國雄聽了這歌聲,在外面先叫了一聲好,然后推了大門走進(jìn)去,一路鼓著掌道:“唱得好歌,唱得好歌!”舒劍花的書房,有一面正對了外面的曠場,外面這一種好聲,早是把她驚動了。及至國雄走進(jìn)去,她依然還坐在鋼琴邊,心里可就想著他有好幾天不曾來,我且不理會他,裝出一種生氣的樣子,看他怎么樣?她如此想著,所以面對了鋼琴,并不曾回頭一看。及至腳步走得近了,半偏著頭。眼睛瞟他一看,見他是穿了軍服來的,不由得口里哎呀了一聲,突然站起身來道:“國雄,你……”國雄將身上背的武裝帶一抬,笑道:“劍花,我投了軍了,你看我,像一個軍人嗎?”說著,做個立正式,腳一縮,兩只皮鞋后跟一碰,啪的一聲響,他舉著右手到額邊,和她行了一個舉手禮。劍花點了點頭,笑道:“恭喜!”說著向前一步,看了看,又退后兩步,偏著頭,向他渾身上下,打量著。國雄也搶上前一步,執(zhí)著劍花的手問道:“你仔細(xì)看看,我究竟像一個軍人嗎?”劍花點頭笑道:“像!不但是像,簡直就是個英氣勃發(fā)的愛國軍人啦。你有了今日一天,我替你快活?!眹鄣溃骸皠偛拍愠母?,我也聽見了。這是新編的歌詞呀,正是我們愛聽的,這比妹妹我愛你的那種歌詞,要高過去一百倍了?!眲ㄐΦ溃骸靶叶銇淼臅r候,我唱的不是妹妹我愛你。假使我唱的是妹妹我愛你,恐怕你不進(jìn)大門,就要走了。”國雄握著她的手,一同到一張長椅子上去坐下,笑道:“你不會編一支哥哥我愛你的歌來唱嗎?這歌里可以用許多鼓勵男子的話了。我記得在小學(xué)里的時候,有這樣兩句歌,老母指面,敗歸休想。嬌妻語我,堂堂男子,死沙場上。一個當(dāng)小學(xué)生的人,那里有嬌妻語我的這一回事。其實……其實……”他執(zhí)著劍花的手,只管是搖撼不已,這句話,他可說不下去了。同時,只把眼睛注視到她的臉上去。劍花并不去問其實以下,何以不說,只微笑道:“哥哥這兩個字,只好寫在小學(xué)生教科書里,我這么大人編著,我這么大人唱,未免有點兒肉麻了。”國雄道:“那么,我們來同唱一段。從軍樂?!眲ㄒ恢皇滞辛藝鄣氖郑恢皇州p輕拍了他的手背道:“你既是從軍,行動就不能自由,以后見面的機會很少。見了面,應(yīng)當(dāng)好好地談一談,為什么唱呀鬧呀地把光陰犧牲了呢?”國雄笑道:“好,我們就坐著細(xì)細(xì)地一談,但是我覺得要說的話太多,要從什么地方說起呢?”劍花道:“我們既不是告別,又不是有什么問題要談判,為什么感到談話的資料困難?”國雄道:“并不是我感到談話的資料困難,因為你要和我好好地談話,我想這談話,一定非比等閑,大可尋味,所以我就想到資料方面去了。”說著,向她一笑。她見他一笑,也報之一笑,在這種莫逆于心的情形之下,兩人倒沉靜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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