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羽嘯
- 關(guān)山迷蹤
- 小悶鼓
- 5512字
- 2024-07-06 23:32:44
過了兩日,崔誕兄弟造反、以及崔氏十幾口男丁全數(shù)被殺的事在京城附近已經(jīng)傳開,這密信自然也傳到了前橋堡陶安這里。陶安確實不是靠什么朝廷的渠道,他久在邊地,若是等有一天沒一天的朝廷信使,哪還能確保什么消息的及時?況且自己緊要的消息,得和公務(wù)分開。所以這密信粗看只有一些蝌蚪星象一樣的符號,他和約定之人才能知曉其中奧秘。
看過密信之后,陶安決定去找溫玲。于是下樓從石堡中出來,打開門發(fā)覺已是午后,他詢問門外一旁候命的皇甫建有關(guān)溫玲的去向。皇甫建告知他,溫玲和三公子陶郅去了靶場。
陶安捋了捋胡須,神情中似帶有些許意外:“哦?這小子知道比近身刀劍比不過人家,又改射箭了?...嗯...走,我們?nèi)タ纯矗 ?
皇甫建給一旁站崗的兵士打個手勢,少頃便給牽來了二人用的馬匹。
“修圓啊,我們就不要跑太快,稍稍打馬,緩步徐行。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懂我意思嗎?”
“屬下明白,莫驚了公子和郡主。”
“嗯,正是,我們走,看看他們究竟如何比試。”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著,身后只跟了八騎親衛(wèi)。前橋堡的雪比京師那邊化得慢一些,但是路上也露出了很多原有的泥濘。
“修圓啊(皇甫建字),京城的事情知道了吧?”陶安騎著馬看向前方,并未對向皇甫建。
“有所耳聞。想必大人已經(jīng)收到了勤王調(diào)令。”
“嗯,不錯。那你覺得此次...皇上他心里到底慌不慌啊?單單一個崔誕總不至于貿(mào)然行事,況且這邊還有溫方遠。南邊兒也有一些人,只是我不如朝中左右相那般聰明,暫時還想不出。”想到此處,陶安瞇了瞇眼睛,止不住用手掐了下山根。“你說,有時候,就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除了朝廷給的俸祿,還應(yīng)該念想些什么來報答國恩呢?”
“這...確未想清,請恕屬下愚鈍。”皇甫建雖然效力陶安有十幾年,但是今天的表態(tài)還是有些震動到他,忽然間閃過的理性讓他對上了這么一句。
“哈哈,這么大年紀(jì)了,其實陶某一直是想要個安穩(wěn)。余的,真的爭不了了。或許,與信王府走得近些,其實也不錯...畢竟早年,我是和老信王一起打的江山。你看今日,背叛信王的唐咨也沒有落著好。朝廷今日若是除了崔氏兄弟、再除了溫方遠。陶某這孤零零的前橋堡又有什么倚仗呢?”
“大人說的是。那當(dāng)下是打算...引而不發(fā)?”
“哈...我這名目上說是五千人,現(xiàn)在四千都滿不了...朝廷給的那些錢,我可是費了吃奶的勁兒才讓前橋堡的一眾子弟吃上飯呀!這好不容易養(yǎng)的兵,貿(mào)然給投入進去,不太劃算呀!...先看看吧,還不是時候...”
“那大人覺得...這崔誕崔誼為何要反?”
“那么多人面前,李崇光他不敢說...皇上也未必不知道...好像是說有人查了他京中的什么錢袋子...這鈍刀切肉,可不就是毒計嗎?難道這就與他李崇光無關(guān)?...笑話!尚書省掌兵事呀!崔誕他琴臺大營的兵,說實話,那個個都是精壯,那老夫可是眼紅的,北防現(xiàn)在無事,不代表今后無事,古思部、懷車部這倆老伙計畢竟還一東一西盤在那兒呢!...可老夫轉(zhuǎn)頭一想,這現(xiàn)下嘛,還是不要太惹眼啦。所以每次跟朝廷核對數(shù)目,都主動去些。你看信王一家弄得支離破碎,就是太惹眼了。依老夫看,當(dāng)下這樣四千人上下就將將好。”
皇甫建聽到這里也是點頭,深覺陶安此時的選擇也恰恰是最好。但有關(guān)李崇光的事,他這職級眼界還自覺不太清楚,也沒有去細想。
...
幾經(jīng)轉(zhuǎn)圜后,說話間陶安二人已經(jīng)來到了靶場。
靶場這里是個山坳,處于前橋堡主營東北方向,距主營直線距離大概一里半遠,而實際行走則彎彎繞繞有三里路程。因地勢險要,當(dāng)年溫重霄與陶安收復(fù)前橋堡時死了不少兄弟,不約而同選擇在這里設(shè)卡。這靶場本身原是一處山中軍墾開辟的梯田,在兩座大山中間,因而分了幾層,而陶安進來的地方,在山腰處,這里零零散散也修筑了一些土石墻和坑道;因此即便外敵從此處攻入,前橋堡的守軍也可據(jù)險而守,以中高處俯視迎敵。山坳下方繞著一條十幾步寬的小河,河對岸有一排拒馬和木柵組成的簡易哨卡,兩山以環(huán)抱之姿向外延展,不可謂不是形勝之地。
陶安每看到此處都是好生得意。前橋堡有幾處入口,南邊是十幾里的樹林,分別由北水蛇徑通向西南同和關(guān)、由馳道通向東南興寧關(guān)。西北是一方山澗懸崖,寬二十余步,只有一條索橋聯(lián)通。而余的就是這東北方向,山谷兩相環(huán)抱之處,只留中間百余步的山中碗口。要打下這里真真談何容易?不過北方胡人要襲擊兩關(guān),確實也可以通過外部山路先繞過前橋堡,但堡子扎在這里終究是個戰(zhàn)略上的麻煩,稍不注意便能斷了對方后路。
心里想罷這處得意,陶安心思轉(zhuǎn)了回來,一抬頭,遠遠可以見到陶郅和溫玲在那里比試,抵近一看,他們二人相處融洽,步伐靈動、身姿放松、溫玲好似全然沒有當(dāng)初第一日來的那樣顧慮。
陶安示意眾人下馬,他也想看看比試如何。于是雙手撂到背后,往前帶著幾分好奇湊了湊。走了三十幾步,身子倚著矮欄桿邊兒上,他這老眼將要看清各上靶幾箭時,便被溫玲給叫住了...
“陶伯伯!你來啦?!”一聲清脆的招呼,溫玲那兒又是一張輕松美麗的笑臉,叫得陶安心里好是歡快。
“郡主啊...我這剛打算看你們各上了幾分,你就把老夫給叫住了...怎么樣?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射箭的功夫如何呀?”
“陶伯伯,你有所不知,是三公子勝了玲兒了...”說到這里,溫玲輕輕抖了抖手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哦?此話怎講?他還能比過你?...莫不是郡主故意讓了小兒才是吧?”
“這練習(xí)用的三石弓,初用不覺,久了玲兒都用得很吃力,但是三公子就不同了。臉不紅氣不喘,發(fā)二十箭,中紅心者十八,怎能反說玲兒相讓呢?”
“哦?竟有此事?!哈哈哈...許久不管這小子,倒練了這個?待老夫來看看。”陶安雖然年紀(jì)大了,但幾個土牙子還是難不倒他,一聽這陶郅射箭長進,更是耐不住好奇心。這小子,還學(xué)會深藏不露了?
陶安翻過腳下的舊田埂,抵近一數(shù),果然是十八支。轉(zhuǎn)頭把陶郅叫了過來:“渾小子,過來!!站那么老遠干嘛?過來!!”陶郅見此,撓了撓頭,只好拿著弓有點不自在地走到了他爹面前。
陶安拍了拍兒子肩膀,帶著些許調(diào)侃的語氣說道:“你小子有長進啊!...不過,在定南郡主面前這么顯擺,到底懂不懂分寸?...”
陶郅一時啞然,被一旁的郡主本人搶先說了:“陶伯伯,這是玩耍比試,玲兒技不如人,也是三公子技高一籌;況且既是比試,為何要顧得上什么‘分寸’?這靶場、校場上本應(yīng)全力以赴才是。”
“那寶義(陶郅字)你說呢?”
“稟父親,兒以前曾聽人說,射箭不得緩、不得急,緩則泄氣、急則失準(zhǔn)。矢量其弓,弓量其力,心無旁騖,方為一體。因而今日以此試之,方才僥幸獲勝。”
“三公子言過了,這哪有僥幸之理?玲兒輸?shù)妹髅靼装住!睖亓嵴f到這里也是再三謙讓。
“好好好...陶某有幸見到郡主氣度以及目睹小兒長進,真是暢意啊!...若朝廷里也是如此光明磊落就好了。”說到這里,陶安也將心事不覺間吐露了出來。
“怎么?朝廷里出了什么事嗎?...”溫玲聽到此處,神色不禁一變。
“不瞞郡主,前兩日,左武衛(wèi)將軍崔誕和秘書監(jiān)崔誼謀反,現(xiàn)在正兵圍京師。”陶安話語間一副感慨又為難的樣子,末了,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
溫玲心中一驚,問道:“這崔誕此前沒有任何謀反先兆,怎的忽然一呼百應(yīng)?”
“依老夫看,崔誕崔誼都是非常有城府的人,斷不會貿(mào)然以兩萬人馬冒險。京中正式守軍便有萬五,再加上旁的內(nèi)衛(wèi)和差役,計上武庫軍備,就算再動員兩萬人也是綽綽有余;況且還有民夫可以征調(diào)。若這樣對比,崔誕是以少擊多,這不是死路嗎?所以說,這內(nèi)外情勢必然還有變化。”
...
“那...有沒有可能,崔誕是掩蓋了什么,引誘京中軍隊去攻?”
...
城外這幾日,因為叛軍兵少,確實沒有圍城,只稍稍攻了幾天就回了壽山大營,京中對叛軍日漸生出輕慢之心。于是車騎將軍劉驥在朝野輿論的壓力下,軍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場奇怪的軍議。
沖出去先挫敵人銳氣肯定是要的,但是從哪個門出,幾時出,出多少人卻讓十幾位將官爭執(zhí)不下。可這時有一人來到沙盤前,將三千多騎兵及步兵精銳都擺在一處,告知劉驥:“就從東門盡出,直接殺往壽山山腳。崔賊斷不會想到他還未站穩(wěn)腳跟,就被我軍一網(wǎng)成擒。”
劉驥望著那人,原本扶著案幾的手都不住微微抖動了起來,一時默然,其他將官則更是不敢頂撞。而這樣就成了今日短暫軍議的唯一結(jié)論。
于是在這夜里,京師外出現(xiàn)了異乎尋常的動靜。
只見東門大開,幾百騎兵卷著黑影沖出,不辨領(lǐng)頭來人。但毫無疑問,目標(biāo)是城東南三里處的壽山。因為那里,便是崔誕叛軍的營寨駐地。這些騎兵風(fēng)馳電掣,雖然人銜枚馬束口,但無奈人多,這馬蹄聲還是不免驚醒瞭望的叛軍哨兵。
可一處叛軍哨兵見此剛準(zhǔn)備上馬,便被不知哪來的弓箭射下。原來先前早已有弓箭手從別處城墻縋下在另一方伏好,等到這時才一擊命中。
解決完外圍十幾個暗哨,還是有幾個騎馬零星逃回。
“嚯!小賊想跑?”說著為首的一員小將便彎弓搭箭,射下一個叛軍哨騎。
“少將軍,好箭法呀!這次你我誰能奪得首功,全憑本事了。”
“二爺,那我就顧不得謙讓啦。”
“嘁!誰要你小子讓了,回頭我們以首級說話。”
只見兩個青年將軍并馬馳騁,在這股騎兵最前方,此時京軍兩路已合兵一處,有的先下來的死士弓箭手甚至搶了剩下無主的馬匹,上馬動作一氣呵成,其間沒有絲毫遲疑,一同沖向壽山。而這時,遠處忽然雷聲大作,由遠及近,搞得二人心里一陣發(fā)毛。
“二爺,有雷雨!要不我們回城吧?”
“雷雨?來得正好,雷聲掩住馬蹄聲,大雨讓他們也不知道我們來了多少人!劉公子,你是不是怕了?!”
這說的劉公子是車騎將軍劉驥的公子劉程,此次出擊本來是他接下的命令,可是另一人---那位二爺正是永嘉郡王秦熠,他卻沒有事先向上通報。往常二人耍在一起,可今日不知道他抽什么風(fēng)得到了消息,自備了一身鎧甲就要來,而現(xiàn)在還要一起與自己爭功。真怪自己當(dāng)時沒有拒絕,造的什么孽呀這是!
于是在秦熠的堅持下,這支騎兵頂著風(fēng)、迎著雷,繼續(xù)全速往前...
但他們奔襲了好一陣,三里地按說不遠,可是明明快要抵近壽山,卻一點營火也看不見。黑夜里,眾人疑惑,這真是到了壽山腳底下嗎?
忽然一聲號角吹響,緊接著鼓點聲也從四周響起,好似響應(yīng)著天上的驚雷。“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有埋伏!...”說話間已經(jīng)晚了。
還沒等這幾百騎兵停下來,跑到前頭的便被地上忽起的帶刺絆馬繩給撂倒。后隊正慌亂勒馬間,緊接著不帶半點光亮的箭雨催將而下,一輪齊射便有千支之多,頓時射得這支部隊人仰馬翻。秦熠身上和坐騎都中了箭。
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秦熠只覺得頭暈?zāi)垦#R兒已中了六七支,連粗氣都沒多喘就死在了他面前。但山上號角又吹起一輪,他心知再不能耽誤,于是奮力將腳抽出,卻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中箭是在左肋。
好不容易推開坐騎的秦熠,卻四周看不到能動彈的隨從,原來一旁倒伏了十余騎,要么死、要么傷,反正哀嚎著站不起來。而他這鎧甲雖然厚重,卻也救了自己一命。
幾輪箭雨過后,四周喊殺聲接踵而至,但因為雷雨的緣故,并沒有燃起任何火光,但還是能聽出喊殺聲越來越近...原想趕緊用馬槊撐著站起,卻因為中了一支箭不敢使出全力,但心底求生的意志還是讓他吃著痛兩手抓握著槍桿,勉強起身。
正環(huán)顧間,大雨也順勢瓢潑而來。秦熠左手握緊箭,右手顫抖著想去拔佩劍把這箭矢斬斷。卻發(fā)現(xiàn)他如果去拔劍,這槍桿卻握不住了。大雨一點點打在他身上,伴著雷鳴和廝殺聲,血液迅速流失,加上雨水和心里緊張,黑夜中冷得他全身發(fā)抖。
這時他左側(cè)忽然有一陣密集的踩水聲,他循聲望去,剛想用馬槊去指,卻用力過猛一個踉蹌摔倒了...就在他背后,踩水聲越來越近,卻在他跟前停下了。
“王...”剛想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差點暴露,原來來人正是劉程。“快給他找馬,送進城!快!...”這下秦熠懸著的心方才暫時放下,可是自己的情勢依然不容樂觀。因為自己...“等下,他折箭了!!!他...!!!”---對,秦熠他剛才一個踉蹌在左肋處折箭了,肋骨開裂,骨髓伴著鮮血流下。看到這里,劉程心里一顫。趕緊從行囊中抽出一卷長布,簡易包扎住。“馬!快給我找馬呀!”...
這時兩邊圍滿了人,雨越下越大,不到近處根本分不清敵我...幸好對方也在爭功,兩軍殺作一團。且慢!怎么遠處好像還有三支人馬趕了過來?劉程周邊,四周親衛(wèi)已經(jīng)稍微聚攏十幾人、開始持小盾結(jié)陣護衛(wèi)在劉程身旁,同時劉程撿起秦熠的馬槊,朝四周望了望,可這漆黑的雨夜里什么旗號也看不清。
也罷,縱然自己貪功心切、縱然現(xiàn)在萬分悔恨,劉程明白無論如何也要把秦熠送回去,不然該死的可不止他自己了。他用拳拍了拍自己胸口的鎧甲,吃痛使神志清醒、振作了回來,下令讓周圍親衛(wèi)再排布好遠近兵器,包括從地上撿到的。點算后,居然還有四張輕弩,他命令統(tǒng)統(tǒng)上弦,準(zhǔn)備迎敵。
十幾個叛軍士兵從前方圍過來,己方是騎兵下馬多用小盾,而對方是重步兵用大盾,你推我擋,你來我往,刀槍劍戟自在暗中交鋒,殺了好一陣才殺退,對方當(dāng)場死了七個,己方也死了六個,還有幾個傷的暫且顧不得。要知道他這里面多是龍武衛(wèi),按說也是以一當(dāng)十,可對方這琴臺守軍根本不怯,這下才真正服氣,幾番較量,又能黑夜里打出這種對攻,彼此都不愧是精銳。
不過幸好,劉程自己只有面門的左顴骨上擦了一刀,尚無大礙。
這時兩匹馬忽然從后方?jīng)_了過來,這護衛(wèi)不知是敵是友,緊張地扣動了弩機,頃刻間射出兩箭。只聽得一聲馬嘶,好像摔倒在十幾步外,而另一匹則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跑遠了。
剛剛到底是敵是友?射完后方才嘀咕起來。劉程直接用劍拍了其中一人的頭盔,“莫猶豫!繼續(xù)上弦!”確實,死了就死了,這黑夜里根本看不清。可這進退兩難還能持續(xù)多久呢?
亂了!全亂了!此時,絕境中的劉程不知如何退守,更不知退向何方。幾次沖殺后,雨中連方向都辨不清。他和一眾將士就這么給秦熠擋著,伴著零星的弓弩射擊和敵兵的抵近沖殺,這越來越單薄的小陣根本再解不開去找什么馬。
一股從未有過的絕望...充斥在劉程和秦熠的腦海中...
恍惚間,劉程有了一個想法,他看向佩劍,雨淅淅瀝瀝地打在這柄家傳的寶劍上,周遭的聲音也開始模糊起來...但忽地被身后的親衛(wèi)一拍,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確實,秦熠的事他有罪,連累了父親;可是那個武弘,應(yīng)該早已從南門殺出,他又是被誰沖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