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聲劃破了寧靜的天空，新的一年到來了。紅彤彤的太陽穿破云層，像個調皮的孩子，在東方樹梢上探出頭來，露出了燦爛的笑臉。

大年初一，山窩窩的男女老少都沒有睡懶覺的習慣，用農村的傳統話說，初一睡懶覺，一懶懶一年，男女老少這天都起得特別早，串了東家串西家，挨家逐戶的拜年。玉蘭和幾個要好的同輩媳婦們，一起私跟著到各家長輩那兒去拜年了。回到家的時候，鍋里水翻滾著，咕嘟咕嘟直響。爸媽都吃完飯了，就等著她跟嘉林回來了再下餃子。等玉蘭把餃子煮到第三滾兒時，高嘉林也拜年回來了。母親把飯盛好，望著高嘉林樂呵呵的吃著，再看看兒媳捧著碗，坐在炕沿上也津津有味地吃著，她心里甜滋滋的。

玉蘭一邊吃一邊說，一陣心潮澎湃后猛然想起：

“剛才我在后山劉立本家，聽他們說巧珍要辦個肉聯廠，等開罷春咱也多養兩頭豬，出欄了直接往她廠里送，比到縣里還要省事兒？”

將來怎樣，并不在高嘉林心上，現實的冷酷卻讓他擔心。他沉思一會兒，想了想問玉蘭：

“巧珍這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村婦女，真是敢想敢干，順應農村改革的需要，腦子變的挺快，在自己家里養幾頭還行，辦大廠就怕要多作難了！”

“怕啥？有巧玲和陳澤水幫著哩？巧玲考上公辦教師了，她丈夫一直在學獸醫知識，春天還是秋天那會兒，我就老見他往馬店跑，一問才知道，原來他正準備幫著巧珍干這事哩！”玉蘭嘴里邊吃邊嘮叨個不停。

聽著劉玉蘭絮絮叨叨地說巧珍的事，嘉林臉上漸漸露出笑容，放下碗拉著她就到院子里，指著自家的豬圈，樂呵呵地說：

“你剛才的話在理，要是巧珍辦肉聯廠，一來方便周邊養殖戶，二來可以給省市的市民供應新鮮的豬肉，這不愧是一舉幾得的好事。”

說罷，高嘉林興奮不已，扭頭就往窯洞里去，沉思一會兒，奮筆疾書，唰唰唰寫了三個小時，一篇“山溝里驚現農民肉聯廠”的長篇通訊一氣呵成。高嘉林長出口氣，起身舒展一下四肢，樂呵呵地看著文稿。

立在窯洞門外望著嘉林得意的神態，玉蘭不免認清自己男人的性格，說干就干，不把今天的事留到明天。可是在農村人眼里，他忙的都不是“正經事”，是一個不務正業的男人，家里地里活兒全壓到一個女人身上，她嘴上不說心里有點委屈。“嗨，想恁多干啥？他是你男人，他有出息了你不也跟著享福啦！”玉蘭在心里埋怨自個幾句就進窯洞去了。

過罷年，高嘉林迫不及待去馬店，巧珍兩口和妹夫陳澤水剛從城關看過肉聯廠回來，他們正聚精會神商量下一步打算。馬錚正領著妹妹馬琳在外面玩，看見高嘉林來了，急忙向屋里喊他爸媽，巧珍把高嘉林讓進了堂屋。

“剛才大家還在說你呢。這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沒想到你不請自到。”巧珍見到高嘉林后，也不拐彎抹角，直爽地說。

高嘉林也是這兒的熟客，坐下后，翻開筆記本就開始記。三個人接著商量，按巧珍的意見是先把肉聯廠買下來，反正這邊的養豬場每月都有豬出欄，與其都低價賣給了屠宰場，不如自己殺了賣。巧珍的話音剛落，馬拴倒有些猶豫，萬一事情干不成，賠的可不是小數目，弄不好就血本無歸。

對于馬拴的猶豫，巧珍心里是明白的。但是要想大干一番事業，就要敢于面對現實，敢于冒風險。巧珍仔細想了想，便問高嘉林：“你經常在外跑，知不知道肉聯廠的生意怎么樣？在我們窮山僻壤創辦企業咋樣？”

高嘉林沉默片刻，望了望眾人，不緊不慢地說：

“農村改革，農業的出路就是大力發展土地集約化經營，農民的出路就是鼓勵農民創辦企業，讓一部分農民先富起來。”

“對，我們要變，要大膽的去變，這樣才能干出大事業！”巧珍臉上浮現微笑，不假思索地說。

接著，高嘉林把目光投向所有的人身上，他的話匣子一打開就說個不停，“從目前養殖業來說，投資建肉聯廠，對自己和周圍的養殖戶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好在能形成產、供、銷一體化，搞集約化經營，能幫助更多的農民聯起手來發展養殖。”

“啥叫產、供、銷一體化？”巧珍和在座的人，聽到嘉林的高論有些不解，便追問道。

“產，就是自己有產品。現在自己的養豬場養的豬，是夠滿足供和銷，也就是說不愁沒有貨源，更不存在缺貨源的現象。”高嘉林看了看大伙，依然勁氣十足，“家家戶戶辦養殖，戶戶聯合到一塊，規模大了，銷售渠道也就寬了。”

“言之有理。”陳澤水面帶微笑，隨聲附和說。

高嘉林的一席話，讓眾人聽到了一堂市場經濟課。陳澤水還能聽懂，巧珍和馬拴認字沒幾年，高嘉林說的話，在他們聽來，跟聽天書沒啥差別，好在倆人腦子都不死板，琢磨琢磨也就回過味兒來。

巧珍感到非常愉快，皺了一下眉頭，又追問：“省市兩級城市建的肉聯廠咋樣？你能不能再去大城市時幫我打聽一下，建肉聯廠有哪些好處和難處？”

高嘉林心里很清楚，之前他接觸過幾家肉聯廠，卻沒有去更深刻的了解。瞧著大伙一個個的惆悵面孔，他便胸有成竹地說：

“目前全國大型肉聯廠企業效益都還不錯。像咱們這樣的縣，雖說交通不便，區位優勢不明顯，但養豬的農戶多，建肉聯廠能方便農戶，擴大經營思路，絕對能建，也絕對虧損不了。”

高嘉林的話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力，似乎勝利就在眼前。

說罷，高嘉林把臉沉了下來，用嚴肅的目光看著大家，又深情款款地說：“肉聯廠建設確實是件好事，效益也肯定不錯，但我擔心肉聯廠投資大，這大筆的資金不是個小數目，這是一個大難題。只要把資金問題解決掉，你們就可以放開手腳大膽地去干。”

這點高嘉林很清楚，肉聯廠是國營，一些企業早就因為體制過于僵硬老化，無力再經營下去，年前碰到那里的經理還向他叫屈。再說，縣里的肉聯廠就在縣城西邊，離馬店往遠里說也不過十來里路，來回也方便。

聽高嘉林這么一說，巧珍立馬有了主意，轉臉對妹夫陳澤水說：“你趁著學校還沒開學，跟巧玲到她同學家問清楚情況，要真是這樣，就通過你們的關系，說我們嫌他們的設備太老不想用了。”陳澤水還要說什么，巧珍一擺手說：“先嚇唬嚇唬他們，到時候再往下壓價。記住，不能壓太狠，但也不能讓他們覺得咱啥都不懂好欺負。”

巧珍轉過臉來，驀地看了馬拴一眼，帶著幾乎嚴肅的音調很興奮地說：

“你這幾天除了收賬以外，還要注意各村的養豬情況。咱們的豬雖多，但肉聯廠買回來，冷庫要是用不完，太浪費了，到時候他們愿意把生豬賣給我們也好，愿意殺也好，甚至租也好，起碼咱不白開冷氣了。”

“二姐的意思是可以把冷柜租給他們？”

“嗯，就是這個意思，租金也別太高，夠成本就差不多了。都是鄉里鄉親的，賺個錢都不容易。再說，肉到了咱庫里咱就知道有多少，到時候一塊兒聯系買家，根據市場行情也能仗著規模大，能賣個好價錢。”

“這個主意行，咱也不靠掙街坊鄰居的錢，專掙外頭的錢，讓大伙兒一塊兒賺！”馬拴聽了，敬佩地看著巧珍。巧珍被馬拴看得不自在了，朝陳澤水和高嘉林努努嘴，馬拴嘿嘿笑笑沒說話。

陳澤水沒注意到馬拴的眼色，十指交錯，兩眼盯著桌面想了想點頭說：

“好，就按這個主意辦，我這就回家找巧玲往縣里去。二姐，我說心里話，這肉聯廠才建成沒幾年，連廠房帶設備價錢肯定不會太低，咱們的資金……”

巧珍看看馬拴，對妹夫陳澤水說：

“這兩年，我跟你姐夫也攢了點兒錢，加上你和巧玲從家里拿來的，我再找咱爸借點兒，估計就差不多了，要還不夠……”

看看馬拴，巧珍又說：

“再把養雞場賣了？”

“你說咋辦就咋辦！”馬拴笑著點點頭。

巧珍聽了心里暖暖和和的，當著外人的面兒，也不好說什么，當下紅了臉，瞪了馬拴一眼。陳澤水看了，呵呵笑著出去了，高嘉林忙著只顧記筆記，頭也不抬。

“爸爸說高老師是個有學問的人，自從小姨教書后，回到家就沒人教我作業了，我能問高老師嗎？”馬錚見姨夫陳澤水出門，拉著妹妹進來問媽媽。

巧珍和馬拴互相看了看，高嘉林抬起頭來，摸著馬錚的腦袋說：“小馬駒想問什么呀？”

“嗯，除了學校里的東西還想問一些其它的。以前小姨也給我講，可她出嫁以后，學校里的老師只顧講課本上的內容，都不管其它知識了。”

“比如說？”高嘉林看這孩子憨厚中透著聰明，樸實中帶著股靈氣，尤其是眉宇間頗有巧珍的神采，心里很是喜歡，不由得就和他說開了。沒想到馬錚也不過六七歲，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就連中國和美國互相訪問，南方開始發展市場經濟都知道。不過，看得出，他還沒有形成自己的見解，都是從電視上看到的或是別人說的記住了。

高嘉林把馬錚抱在懷里，捏著他的鼻子笑著對馬拴說：

“這孩子可比你關心國家大事，小小年紀知道的還真不少哩！”

馬拴嘿嘿一笑，看著巧珍。巧珍也覺得不好意思，抱了馬琳放到馬拴懷里，攏了攏頭發，嘟嘟囔囔地說：

“都是巧玲，天天沒事兒把娃娃教成這樣。我原先還想這么小的孩子，將來能成啥氣候還不知道哩，天天教他這些干啥？恁多知識也不教？”

“可不能這樣想，你別看他小也是會想事情的。趁著現在慢慢教他，將來他懂得就會比別人多，性格也會更活泛。說不定啊，你們家將來還能出個大學生呢，往你臉上貼金呢！”高嘉林聽了認真對他們說。

見大人們都在夸哥哥，馬琳嘟囔著小嘴，馬尾巴似的小辮子不停地左右搖擺著，露出小米般的牙說：“我也要當大學生了。”

“好，那你就好好跟著哥哥學，長大了啊，你有多大的本事，爸爸媽媽就供你讀多高的書，把你培養成國家的有用之才。”馬拴摸著女兒的小辮子，興奮地說。

半個月后，巧珍的肉聯廠正式開張，取名為三合肉聯廠。高嘉林為肉聯廠取名時，一來是就近用本縣的名字，好記好找；二來因為這個買廠的錢，是巧珍、劉立本、陳澤水三家合伙拿的錢，故而取名三合，寓意三家和和氣氣發財。

過了不幾天，“農民買下國營肉聯廠，方便近千戶養豬農戶”的消息見報后，地委書記、專員、縣委書記、縣長紛紛來參觀考察，高嘉林也天天忙著往馬店跑。

這天上午，高嘉林的BB機叫個不停，一看是巧珍發來的，“抓緊到廠，有上級領導來考察。”二話沒說，拎著包出了辦公室，蹬上自行車就躥了。

老景正好到辦公室來找他，看嘉林火急火燎地，話都來不及說一聲就走了，便在身后大聲喊著：

“嘉林，上午有采訪任務，你別跑遠了。”再去追人，已經不見蹤影了。

高嘉林到了肉聯廠，只見廠里布置一新，紅旗招展。地區、縣里領導挨車間參觀，廠長劉巧珍和領導并排走著，邊用手指著廠房，邊不停地介紹廠里情況和下步打算。

之后，地縣領導來到了縣委小禮堂，禮堂里燈火輝煌。經過這些日子的歷練，巧珍膽子也大了，一下子見這么多領導，心里也不緊張了，穩穩邁步上臺，對著話筒，拿著事先寫好的粗劣稿子，不緊不慢、不卑不亢地念著怎樣養殖，怎樣為農民提供產供銷一條龍服務……圓潤的聲音贏得雷鳴般的掌聲。在巧珍發言時，地、縣領導不時插話連聲叫絕：“好，好，真是帶領群眾致富的典范！”

“如此上規模的企業，要大力宣傳。”臨別時地區領導再三囑咐。

山窩窩的農民也早就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巧珍建肉聯廠的消息，像長了翅膀的鳥兒，一直在大山里盤旋著。這下，巧珍真的成為總經理了，地區、縣里一連幾天宣傳她的事跡。

巧珍依然保持著她那顆金子般的心，鄉里鄉親的，只要是誰家有困難，跟她吱一聲都會幫忙。走村串戶，每次看到老百姓還在貧困線上掙扎，巧珍心里就酸溜溜的。不止一次，臨走時她把身上腰包的錢掏得一文不剩，送給最貧寒的困難戶。馬店有一戶姓錢的人家，孩子考上了大學，通知書來了，夫妻倆卻犯著愁，雖說家里不像前幾年，窮得揭不開鍋，但要一下子掏出那么多錢給孩子交學費，還是捉襟見肘。巧珍不知怎么聽說了，趁著天黑，給孩子媽送過去一千塊錢。孩子媽領著孩子要給她跪下，巧珍死活不讓，拉著孩子說：“娃，好好上學，嬸不圖你啥？將來有本事嘍，別忘了咱村，別忘了恁爸媽，那就妥了。”說著又拉著孩子媽說：“錢嫂，有啥事說一聲，別的咱不說，孩子上學一定得保住！考不上咱誰也不埋怨，要是考上了因為錢上不成，那可是咱一輩子的心病呀？”

錢嫂一直聽著，心里裝滿著希望。

“咱沒文化，不能叫咱娃娃也沒文化呀！”巧珍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似乎眼里轉著淚花子，那是沒有文化所帶來的苦難，淚水卻是一種無人能懂的語言。

只見這孩子撲通一聲跪地，淚流滿面地說：

“你是俺的恩人，俺一定要好好學習，你滴水之恩俺日后當涌泉相報。”

人在饑餓時才知道食物的重要，人在窮困潦倒時才明白錢的重要。

從錢大嫂家出來，巧珍又摸黑去了趟肉聯廠，找到分管人事的副廠長，囑咐他這幾天就安排錢大嫂到廠里上班。副廠長張大了嘴，開玩笑說：“人家招工盡招年輕力壯的，你倒好，一個月安排三個四五十的人，還都是些老娘們兒。你這是辦廠，還是開慈善機構？”

“誰說老娘們兒不能干活，我安排的人哪一個偷懶了？哪一個不認真負責了？再說，都是鄉里鄉親的，他們踏實肯干，還知道替咱們操心，這可是最難得的呀！換個毛頭小伙子，我放心只怕你還不放心呢？”巧珍笑著做副廠長的工作。

副廠長一聽，巧珍這話句句在理，想想廠里有幾處崗位確實需要細心負責的員工，也就點頭答應了。

這年底，巧珍當上市里人大代表，并當選市、縣兩級優秀企業家，第二年三月又被評為省級“三八紅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