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熊鎮三部曲3:一個贏家的葬禮
- (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 3940字
- 2024-05-11 13:27:00
5.助產士
一場風暴在那個夜晚橫掃兩座冰球小鎮,將樹木與人們撂倒。第二天,一個手臂上有著大熊文身的年輕男子及一個身上有著吉他和獵槍文身的年輕女子將要回到家鄉,參加一場葬禮。這一次,一切將從這里開始。在貼近荒野的小鎮中,將人們凝聚在一起的不僅是隱形的線條,還有銳利的鉤索。因此,當一個人英年早逝時,隨之掉落的并不僅僅總是另一個人身上的被子。有時候,大家會感到撕心裂肺。
* * *
強尼在妻子身旁跑動著,兩人跑遍了自家位于赫德鎮的整個屋子。她在收拾自己的醫療箱的同時,向他說明了大概的情況。一對定居在熊鎮以北農莊的年輕夫婦正等著迎接第一個孩子。當羊水破裂時,他們開車駛向位于赫德鎮的醫院,卻沒有預料到風暴是如此猛烈。他們企圖從東面穿越小路,而不是在大路上行駛。因此,當他們閃避一棵被吹倒的樹木時,正身處于兩座小鎮之間的森林里。他們沒有看到另一棵樹也倒了下來,于是那輛車就那樣被困住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們設法打電話給醫院,但那附近沒有救護車,而當林間道路陷入中斷時,也沒人知道救護車是否真能在混亂中到達他們所在的地點。車內的女人與小嬰兒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一名今晚剛好沒值班而又住得夠近,能夠前往該地(如果有必要,最后一小段路還得步行)的助產士身上。
強尼站在臥房的門口,事實上他想問妻子,她的腦袋是不是已經完全壞掉了。但經過二十年的相處,他知道答案會是什么。突然她猛地轉過身來,額頭撞在了他的胸膛上。他的雙臂溫柔地緊抱住她,她的身體似乎被他吸收了。
“我愛你,你這個該死的大白癡,我真的超級愛你。”她耳語道。
“你多保重。”他回答道。
“閣樓上的大木箱子里有多的毛毯,手電筒也已經……”
“我知道,你不用為我們擔心,可是,你得……你可千萬別……”他開口說道。當她將臉埋進他的襯衣時,她感到他的身體在顫抖。
“你可不能對我生氣,親愛的。我才是那個會生氣的人,你得當那個聰明人。”她緊貼著他的胸膛耳語道。
他努力著。他真的正在努力著。
“你得有伴才行。親愛的,你得帶一個真正懂森林的人,那里很暗,而且……”
“你不能跟來。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兩個人永遠別坐在同一架飛機上,永遠別同時闖進風暴,孩子們還得……”
“我知道,我知道。”他無奈地耳語著,從未感到如此無力。對一個消防員來說,遭遇到這種事情是很恐怖的。
他那愚蠢的迷信心理,使她在他緊急出勤時總是不敢說出“要平平安安回家”的話。因此,她常得瞎編一些他在第二天非做不可但極其平凡與濫俗的事情。這樣一來,他就得保證那時候會在家。比如,“別忘記你明天還得倒垃圾”,或“十二點,我們要在你媽媽家里一起吃午飯”。這已經成為兩人之間秘而不宣的小儀式。
因此,他現在并不會說“要平平安安回家”,甚至也不會要求她別出門,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在面對同樣的情況時會怎么回答。他確實夠粗壯,但就連他也擋不住大風。她能夠幫婦女接生,這就是他們現在需要她的原因。如果我們有能力、有時間,而現場確實有我們能做的事情,我們就要幫忙。因此,當他走出臥室時,他只是抓著她的胳膊,想要說些平凡而濫俗的話,讓她記住還有明天,而他能夠想到的就只是:“我明天想跟你上床!”
她縱聲大笑,當著他的面大笑,笑聲貫透了他的全身。
“你真的有大毛病!”
“你給我聽清楚了,我明天要跟你上床!”
他雙眼泛著淚,她也是淚水盈眶。他們聽出戶外的風勢是如何猛烈,而他們很清楚:千萬別以為自己有著不壞金身。
“你認識的人當中,有沒有對那片森林很熟、能幫我帶路的?”她問道,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聲音。
“有,我認識一個這樣的人。我去打電話,告訴他你已經在路上了。”他一邊回答,一邊用發抖的手寫下地址。
她駕駛著那輛迷你巴士直接駛入黑暗,駛進一場能將樹木攔腰折斷、能夠恣意殺戮的風暴。她并沒有保證自己能夠平安回家。他與孩子們站在廚房的窗邊目送她。
* * *
最后是那群狗做出了反應,察覺到有人正站在大門口—其實,使它們開始狂吠的或許是本能與直覺,而非門鈴聲。安娜充滿戒心地走進門廳,通過窗口張望著。這種時候誰會來啊?一名女子獨自站在階梯上,雨衣的尖頂風帽被風吹開,緊繃的身體在狂風的吹襲下仿佛已經從中對折。
“你爸爸在家嗎?”當安娜將門板撬開時,那女人尖叫道。整座森林仿佛被裝在一個被好幾個巨人輪番著踢來踢去的罐頭瓶里,發出震耳欲聾的噪聲。
那女人的迷你巴士停在一兩米外的草地上,隨著風暴震顫不已。安娜心想:就算你現在被迫頂著風暴出門,開著這種車外出也真是夠白癡的了。更有甚者,那女人身上還穿著一件紅色夾克—難不成她是從赫德鎮一路開過來的?她是瘋了,還是怎么回事?安娜思考這些事情時太過專注,所以在那女人湊上前繼續大聲吼叫時,幾乎沒有反應。
“有一輛車被困在森林里了,我先生說,如果有人能在這種天氣里把我帶到那邊去,那個人就是你爸爸!”她噴出這些話來。
安娜只是眨眨眼,仍然困惑不已:“所以……什么?我的意思是,你知道的,現在這種天氣,森林里怎么還會有車呢?”
“那輛車里的女人正在生小孩!你爸爸是在家,還是不在家?”那名女子不耐煩地咆哮著,一步踏進門廳。
安娜試圖阻止她,但那名女子沒能注意到對方眼神中的恐慌。那些空酒瓶與空啤酒罐成排地擺在廚房的長凳上,安娜仔細地將它們清洗干凈,這樣它們就不會在資源回收分類站發出異味,她就不必因鄰居的目光而感到羞恥。客廳里,父親的雙臂正了無生氣地懸在扶手椅的兩側,但他那保養不善、儼然失能的雙肺仍在胸腔里上下鼓動,讓他發出成癮者所特有的鼻息。這名助產士壓力很大,一顆心躍上了喉頭。當她的心臟直直地落回胸腔時,那種落差可就超出了她的想象。
“我……了解。對不起……抱歉打擾了。”她羞赧不堪地對安娜說著,迅速轉向門口,步出庭院,踏上迷你巴士。
安娜遲疑了片刻,隨后趕忙追了出去。她敲打著迷你巴士的玻璃窗,那名女子疑惑地搖下了車窗。
“你要去哪兒?”安娜吼道。
“我得找到那個困在森林中的女人!”那名女子一邊喊著,一邊試圖發動迷你巴士,但那輛該死的破車只是一味地咳嗽著。
“你是腦子有病,還是怎么回事?你知道這種天氣有多危險嗎?”
“她快要生小孩了,而我是助產士!”那名女子勃然大怒,再度咆哮起來,猛力敲打著那輛根本無法發動的迷你巴士的儀表板。
安娜事后無法說清那一刻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或許可以冠冕堂皇地像電影中的角色所說的那樣解釋,他們感覺自己“受到更崇高使命的召喚”,但主要原因也許就只是:這名女子看起來瘋瘋癲癲的,而大家也總是說安娜瘋瘋癲癲的,兩者很像。
她沖進屋,給那群狗喂了一點食物,將它們最喜歡的由瑪雅主唱的歌曲的音量調高。當她回來時,她手上拿著一輛生銹的小卡車鑰匙,以及一件尺寸過大的夾克。在暴風的吹襲之下,它像斗篷一樣顫動著。
“我們開我爸的車!”
“我不能帶你去!”那個女人吼道。
“你的車爛透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啊?”那女人咆哮著。
“如果我跟著去,你會安全得多!”
那個女人凝視著這個瘋瘋癲癲的十八歲少女。當你攻讀助產士課程的時候,沒人訓練過你如何應付這種情況。最后她無奈地咒罵一聲,提起自己的急救包,跟著那個女孩上了她爸爸的車。
“我叫哈娜!”她吼道。
“我叫安娜!”安娜吼道。
她倆的名字竟如此相像,這真是太奇妙了。哈娜將會多次一邊咒罵,一邊為了這個瘋瘋癲癲的十八歲少女與她自己竟是如此相像而歡笑不已。她們爬進前座,費了很大勁才將車門關上,風勢如冰雹般砸在鋼板上。隨后安娜看到擺在后座的槍,她的臉因羞恥而轉成了深紅色。她將它拿過來,送回屋內。當她跑回來時,竭力避開對方的眼睛說:“你知道的,當他……的時候,他會把槍忘在車上。我為了這種事情,已經罵過他不知多少次了。”
助產士不安地點點頭:“在幾年前的森林大火中,你爸爸見過我丈夫。我想,他們正是因為知道你爸爸很懂森林,才打電話給你爸爸的。在那次之后,他們還合作過幾次。我覺得你爸爸是我丈夫在整個熊鎮唯一敬重的人。”
連她本人都感覺到,這種鼓勵別人的方式真的很可笑。
“爸爸的確很討人喜歡,但他并不總是那么喜歡自己。”安娜答話時那種理所當然的口吻,使助產士不由得感到一陣緊張。
“安娜,也許你應該在家里陪他。”
“為什么呢?他喝醉了。他甚至不會察覺到我不在家。”
“我丈夫告訴我,如果我要進入森林,我只能信任你爸爸,再沒別人了。如果是你,我會覺得不安心……”
安娜哼了一聲。
“如果你先生相信只有糟老頭才能在森林里帶路,那他的腦袋就太僵化啦!”
助產士露出無奈的微笑。
“如果你以為我先生的腦袋只在這方面才僵化,那表明你認識的男人還不夠多……”
過去這一整年,她一再要求強尼將那輛迷你巴士送進真正的汽車修理廠,然而他只是咕噥著:“所有消防員都會修理自己的車子。”對此她說:“不是這樣的,是所有消防員都以為自己能修理自己的車。”她常常在想:要維持婚姻很簡單,你只需要選擇一個你非常在行的吵架的理由,然后每周重復至少一次,直到永遠就行了。
“那個要生小孩的女人在哪里?”安娜不耐煩地問。
助產士猶豫著,嘆了一口氣,最后抽出一張地圖。她選擇通過大路從赫德鎮開到熊鎮,但她的車是最后一輛順利通過這段路程的車。她聽見樹木砸在她后方車道的聲音,當時她本該感到恐懼才是,但腎上腺素消弭了恐懼感。現在,她手指著地圖:“他們就在這里的某處。你看到沒?他們沒有選擇大路,而是試圖從那些老舊的林間道路中開過去,但現在這些道路中想必有許多都被堵住了,我們真能到那里嗎?”
“得看情況。”安娜說。
哈娜輕咳一聲。
“請你原諒,但我還是想問,你成年了嗎?你有駕照嗎?”
“我當然已經成年啦。”安娜一邊避重就輕地回答,一邊發動車子。
“可是你……有駕照嗎?”當安娜將車子開上道路時,這名助產士略有不安地問道。
“嗯,沒有,其實并沒有。可是我爸爸教會我開車了,因為他經常喝醉酒,需要有人接送。”
這個理由并不能讓助產士比較安心,她并沒有因此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