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漢朝太有意思了(第四卷)
- 朱耀輝
- 5383字
- 2024-05-07 18:41:56
鹽鐵會議
朝堂風波暫時先告一段落,下面,我們來談一個關乎國計民生的大問題:錢。
事實上,前文已經多次提到過漢帝國的經濟政策,但每次都是蜻蜓點水。不是因為它不重要,而是因為它相當重要,一兩句話根本說不清楚。為了梳理這項涉及產業、流通、稅收的經濟變革,這里不得不專辟一節,專門討論這個問題。
我們先將時間撥回元狩三年(公元前120年),彼時的未央宮,武帝主持的一場廷議正在展開。
漢匈之戰已經進行到第十一個年頭,河西走廊重新回到大漢帝國的懷抱,與西域的聯系得以打通。然而,軍事上的重大勝利卻使中央背負了巨大的財政壓力。“文景之治”積累的社會財富已經被打光了,原有的以農業稅為主的財政收入體系已無法支撐戰爭機器繼續開動。
為了取得對匈作戰的最終勝利,徹底解決這個來自北方的威脅,漢武帝需要調整自漢初以來的經濟政策。
劉徹面向群臣,緩緩開口:自伐匈奴以來,錢糧消耗巨大,府庫空虛,該如何應對?
戰爭是要燒錢的,錢從哪里來?
大農令第一個站了出來,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將鑄鐵與采鹽收歸政府經營,全國主要產區設置鹽鐵官,壟斷生產與流通領域。
這個政策,就是后世常說的“鹽鐵官營”,其實就是只允許朝廷販賣鹽與鐵,民間不得染指半分。這與劉徹和桑弘羊所思所想暗暗吻合。
鹽鐵官營前,國家采取征收鹽鐵稅的政策。桑弘羊知道武帝對推行鹽鐵官營十分重視,及時與大鹽商東郭咸陽和大冶鐵商孔僅召開會議,統一思想后拿出了一個初步方案:鹽業采用募民煮鹽而官府專賣的做法,鐵業則由官府徹底壟斷。
事實上,鹽鐵官營并不是桑弘羊的獨家發明,最早始于齊相管仲。
齊桓公上位后,曾問管仲富國之策,并建議對房屋樓臺、樹木、六畜、人口征稅,都被管仲一一否定。在管仲看來,直接向人民收稅,這種辦法太低級了,會招致民眾的不滿。最好的辦法是讓納稅者在不知不覺中納了稅,而且不至于在心理上抵觸。
想法很美好,具體該如何做?
管仲提出了自己的策略:唯官山海為可耳。
什么意思呢?
簡單說就是由政府壟斷山和海的資源,山上出鐵礦,海里出海鹽,統統都是皇家的,民眾不得私自開采。
具體怎么管理呢?齊國政府規定,鹽屬于國家資產,但在生產上實行官督民產,規定百姓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煮鹽,由政府設置鹽官,統一收購、統一運輸、統一銷售。至于鐵礦,國家將開采權承包給百姓,按三七比例分利潤,政府得七成,民眾得三成。
鹽鐵官營為齊桓公的霸業奠定了堅實的財政基礎,僅食鹽專賣一項,管仲為齊桓公算了一筆賬:一個萬乘之國,人口算一千萬,納稅人算一百萬,如果征人頭稅,每人每月征收三十錢,一個月也就三千萬錢。但只要每升鹽加價兩錢,因為食鹽銷售嚴格按照戶籍進行,每月即可得六千萬錢,相當于人頭稅的兩倍,而且收起稅來簡便。
管仲提出的鹽鐵專營政策,作為國家干預經濟的經典模式,對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而桑弘羊完美繼承了管仲的經濟改革思想,并將其發揚光大。
武帝和桑弘羊靠一系列的經濟改革控制了國家的經濟命脈,為漢匈戰爭及此后的征西南、伐朝鮮提供了強大的財政保障,但其負面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
自從國家的重要支柱性產業被政府壟斷后,“文景之治”時期的那種民間經濟大繁榮的景象一去不復返,司馬遷在《史記》中列舉的那種富商巨賈也消失匿跡。算緡與告緡,實際上是對政府信用的一種透支,民眾此后再也不愿意為將來儲蓄,有好吃的馬上吃掉,有好看的衣服馬上就穿了。
除此之外,弊端也逐漸顯現。就拿鐵器來說,各地鐵官監造的鐵器質量特別差,還強令百姓購買,弄得民間怨聲載道。
這種積怨與不滿,終于在武帝死后迎來了一次爆發。
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長安城迎來了一場史上最大規模的國策制度辯論會,我們先來看一下這場辯論會的各方選手。
正方辯手: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為核心,包括御史丞、丞相史等人在內的官僚集團,最佳辯手是御史大夫桑弘羊,共發言一百一十四次,御史發言十九次,丞相史發言十五次。
反方辯手:來自民間的六十余名賢良文學,也就是知識分子,留下姓名的有茂陵唐生、魯國萬生、汝南朱子伯、中山劉子雍、九江祝生等。這些人飽讀詩書、喝過墨水,表面看來是民意領袖和學術大咖,其實是地方上推舉出來的,實為學術界和地方利益的代表。
雙方交鋒的核心一開始是民間疾苦的問題及建議,但是很快,話題就轉到了鹽鐵官營制度的存與廢上。雙方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猶如高手過招,七十多歲的桑弘羊舌戰群儒,那叫一個精彩!后來,漢宣帝讓桓寬根據這次會議記錄,整理成了《鹽鐵論》一書。
這場辯論,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鹽鐵會議”。
為了讓大家更直觀地了解這場交鋒,將畫面切回兩千一百年前的那場大型辯論會現場,正方辯手是桑弘羊,反方辯手是群儒。下面進入辯論賽的第一環節,主題是:本議。首先發言的是反方辯手。
群儒說:我們聽聞管理人民應該防止產生放縱享樂的根源,發揚人們固有的道德因素,抑制工商之利而宣揚仁義,不要引導他們追求財利。只有這樣,古代帝王的教化才能復興,當今的風俗才能改變。現在全國各地都在推行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和均輸法,這種赤裸裸的與民爭利,不僅破壞了忠厚的本質,還因此形成了貪婪卑劣的風氣。老百姓務農的少了,熱衷于工商業的多了。外表太華麗,本質就會衰敗;工商業興盛,農業就會衰落。工商業發展了,老百姓就會驕奢淫逸,農業發展了,老百姓才會誠實樸直。老百姓誠樸,財用就富足,老百姓奢侈,饑寒就產生。因此,我們希望政府廢除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和均輸法,從商業活動中抽身,專注于農業發展。
桑弘羊冷哼一聲:你們說得倒是輕巧,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們不需面對紛繁復雜的日常政務,可以信口開河大談禮儀道德教化。我就一句話,取消鹽鐵官營,邊防軍費開支從何而來?
桑弘羊說:匈奴反復不斷侵擾漢朝邊境,甚至侵入內地。防備匈奴,就會使中原士兵勞苦;不防備,匈奴又會進犯。先帝憐憫邊境人民長期遭受禍害,苦于被匈奴擄掠,所以在邊境建城堡要塞,修整烽火臺,屯田駐軍來防御對手。但這些軍事活動和設施的建設和維護都需要大量的財力投入,政府為了維持巨大的財政開支,不得已才實行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和均輸法,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以補充邊防經費。你們要我把這些能賺錢的產業都不干了,那我拿什么來養活邊關的將士?總不能讓他們喝西北風吧?
面對桑弘羊陳述的事實,儒生們又會如何展開反擊?
群儒索性把祖師爺孔夫子的話抬了出來:“有國有家者,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天子不談論財富的多和少,諸侯不談論利和害,大夫不談論得和失。他們都積蓄仁義去教化民眾,推廣仁德去安撫百姓,因此,近處的人都親近歸順他們,遠處的人也對他們心悅誠服。所以,善于克敵制勝的人不必去打仗,善于打仗的人不必出動軍隊,善于統帥軍隊的人不必排列陣式。只要在朝廷上修明政治,就可以使敵人不戰而退。圣明的君主施行了仁政,就可以無敵于天下,何必要什么費用呢?
這些儒生一面高舉孔夫子的大旗,高舉道德教化的大旗,一面回避殘酷的客觀現實避而不談,妄想著以禮義為干櫓、以忠信為甲胄、以孝為根本、以德而遠播天下,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桑弘羊很無奈,但他還是繼續給對方擺事實講道理:匈奴兇悍狡猾,驕橫放肆,侵入長城內地殺我朔方等郡縣的官吏,叛逆作亂,圖謀不軌,早就該出兵討伐了。陛下大施恩惠,既憐惜百姓生活不富足,又不忍心讓將士們征戰于荒野中。你們這些人沒有身披鎧甲、手執武器到北方抗擊匈奴的志氣,卻又想廢除鹽鐵官營和均輸法,破壞邊防軍費的供應,損害國家的戰備計劃,一點都不擔心邊境安危,恐怕說不過去吧?
群儒說:古時崇尚以德服人,而鄙視武力征服。孔子說: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現在廢棄道德而使用武力,出兵去攻打匈奴,屯田駐軍防備,長期陳兵于外,無休無止地轉運糧食,使邊境之士饑寒于外,百姓勞苦于內。實行鹽鐵官營來供給邊防費用,這不是長久之計,所以還是廢除為好。
直到這時,儒生們才終于指出了一些客觀事實,戰爭對于糧食的消耗實在是驚人。有人做過一個統計:在秦代,從齊魯運一袋糧食到朔方郡,一路上所消耗的糧食加起來有八袋之多!
想當初,李廣利第一次伐宛,最難的不是作戰,而是道路遙遠,糧食匱乏。一年后,漢朝傾全國之力,發十八萬戍卒開發河西走廊,修筑道路,列亭障至羅布泊。李廣利帶著新招募的大軍趕著十萬頭牛、三萬多匹馬,還有無數的驢和駱駝,馱著米糧,踏上了二次伐宛的征程。靠著強大的后勤補給,漢軍才順利抵達大宛。
不過尷尬的是,一年后戰爭結束,回程時糧食又出問題了。西域各國人少糧少,難以供應漢軍,再加上官吏貪污問題嚴重,沿途還是餓死了不少人。
面對糧食損耗過度的問題,桑弘羊又會怎么答復呢?
桑弘羊說:古代建立國家的人,發展農業和工商業的途徑,無非是希望通過市場統一解決各方面的需求,讓農民、商人、工匠都能各取所需,互通有無。《易經》上說:通其變,使民不倦。手工業不發展,農具就會缺乏;商業不發展,物資就不能流通。農具缺乏,糧食就不能增產;物資不流通,政府財政就困難。所以實行鹽鐵官營和均輸法,正是為了流通積壓的貨物,不可廢除。
群儒還是避實就虛,繼續大講仁義道德那一套:用仁德教導百姓,百姓就會敦厚;用錢財引誘百姓,風俗就會鄙薄;風俗鄙薄,百姓就會違背仁義而追求錢財;追求錢財,百姓就會奔走往來于集市中。老子曰:貧國若有余。其實并非如此,而是百姓欲望太多,急于求利的緣故。
因此,高明的執政者都重視農業,抑制工商業,用禮義來防止百姓的貪欲,充實糧食和錢財。集市上,商人不販賣無用之物,工匠不生產沒用的器具。所以商業只是用來流通積壓的貨物,手工業只是生產各種用具,它們都不是治國的主業。
桑弘羊回答:《管子》說,國家有肥沃富饒的土地,而百姓還吃不飽,是由于生產工具不完善;有山林大海出產的各種物品,而百姓仍然經濟不富裕,是由于工商業不發達。隴、蜀兩郡的朱砂、大漆、牦牛尾和鳥羽,荊、揚兩州的皮革、獸骨和象牙,江南的楠木、梓木和毛竹、箭竹,燕、齊兩地的魚、鹽、氈子和皮襖,兗州、豫州出產的漆、絲、葛布和麻布,都是人們養生送終的必需品。這些東西,都是要靠商業來流通,靠工匠來制作。
在列舉了一大堆因交通困難而導致的商貿不便后,桑弘羊進一步提出,只有大力發展交通,促進商貿活動,才能更好地保障民生。
桑弘羊說:圣人造船、槳通行于江河峽谷,駕馭牛馬通行于山陵內陸,甚至到達邊遠地區,深入窮鄉僻壤,為的是流通各種貨物,便利百姓。武帝設置鐵官,以供應農業需要的用具,實行均輸,使百姓富裕。鹽鐵、均輸政策是全國人民所擁戴并賴以取得生活必需品的,絕不能廢除!
群儒說:國家有肥沃富饒的土地,而百姓還吃不飽,是由于工商業興盛而農業荒廢的緣故;山林大海出產各種好東西,而百姓仍不富裕,是由于沒有生產百姓的必需品,卻制造了很多奢侈品。所以大河的水也裝不滿漏酒的酒器,山林大海產的好東西也填不滿深溝峽谷。
盤庚住茅屋,舜藏起黃金,高帝禁止商人做官,為的就是遏止貪鄙的習俗,培養人們純樸的風氣。打壓商人、堵塞求利的門路,尚且還有人為非作歹,更何況朝廷帶頭牟利?《公羊傳》說:“諸侯好利,大夫就卑鄙;大夫卑鄙,士就貪財;士貪財,老百姓就要偷盜。”這就是打開了求利的門路,給百姓提供了犯罪的階梯。
桑弘羊說:各地諸侯把本地特產作為貢物運到京城,一路上貨物的損耗肯定不少,等到了目的地時價值還不夠抵它的運費。因此在各郡國設置均輸官,來幫助運輸,便利于遠方交納貢物。在京城設立倉庫,用來收購和貯存貨物,物價賤時就買進,物價貴時就賣出。政府手里掌握著物資,商人就不能牟取暴利,所以叫作平準。實行平準,百姓就能各安其業;實行均輸,百姓的勞逸就均衡得當。平準、均輸是為了平抑物價而方便百姓,絕不是打開牟利的門路而成為人們犯罪的階梯。
群儒回答:以前向百姓征稅,只征收他們出產的東西,不征他們沒有的東西,農民交納農產品,婦女交納紡織品。現在,均輸法名義上是在當地征收特產,但均輸官為了牟取更大的利潤,其實際做法卻是不收當地出產的東西,改為索取當地無法生產的東西。老百姓只好賤賣掉自己的產品,去市場上(實際上也是由官府經營)買均輸官要求的東西。
最近還聽說,有的地方命令百姓生產布絮,還包括齊、阿的細絹,蜀、漢的麻布等產品在內,官府對他們任意刁難,以欺詐手段強行低價收購,農民翻倍受苦,婦女重復納稅,根本看不到所謂均輸的好處在哪里。
官府濫發命令,關閉城門,壟斷市場,什么東西都強行低價收購,囤積居奇造成物價飛漲,等市場嚴重缺貨時再高價出售牟取暴利。這種低價購入、高價出售的政府經商行為,也根本看不到所謂平準的好處在哪里。
不得不承認,儒生們雖然喜歡抬杠,但他們確實發現并指出了均輸與平準法的弊端。在他們看來,所謂的均輸法,不過是朝廷以其無遠弗屆的政治權力,在經濟領域造成全方位的壟斷局面,操縱物價,賤買貴賣,以牟取暴利。
儒生們已經扭轉了一開始被動的局面,他們提出的一些現實問題讓政策的制定者桑弘羊也很頭大。至此,第一階段的辯論會正式結束,我們來做個簡單的總結。
這是雙方的第一場交鋒,一見面,雙方沒有多少客套,直奔主題。儒生們一上來就要求廢除鹽鐵專營,桑弘羊自然不肯答應,他詳細介紹了設置鹽鐵專營的目的——為了保障邊防巨大的軍事開支。同時,圍繞平準和均輸兩項政策的正反面,桑弘羊與儒生們展開了激烈辯駁,不過很顯然,桑弘羊在這一場辯論中處于下風。
稍事休息后,雙方開始了第二輪辯論,此次辯論的主題是:力耕。顧名思義,就是鼓勵耕種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