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梧桐咖啡館空無一人。我坐在“治愈角落“，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菜單上“桐桐的禮物“那幾個燙金字體。窗外偶爾有車燈掃過，在墻面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光斑，就像我們短暫擁有又失去的小生命。

手機屏幕亮起，是顏書恒發來的消息：「又失眠了？需要我過來嗎？」我盯著這條信息看了很久，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卻打不出回復。自從流產那晚在暴雨中的梧桐樹下相擁而泣，我們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絕口不提分離，假裝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有些裂痕，即使用最溫柔的愛意也無法修補。

「不用了，明天談。」我終于回復，然后關掉手機。咖啡機發出最后的嗡鳴，我給自己倒了杯黑咖啡，苦澀在舌尖蔓延。角落里，顏書恒上周剛掛上的風鈴輕輕晃動，那是他用梧桐木片親手制作的，每片葉子上都刻著我們的重要日期：初次見面、重逢、婚禮...還有那個永遠不會到來的預產期。

風鈴的陰影在地面上搖曳，恍惚間我仿佛看見十歲的顏書恒站在小學教室門口，藍色書包歪歪斜斜地掛在肩上，對我露出缺了門牙的笑容。那時的我們怎么會想到現在會走到這一步？

“我們分手吧。“

這句話在我舌尖滾動了一整夜，終于在晨光熹微時脫口而出。顏書恒端著早餐盤的手猛地一顫，瓷杯與托盤碰撞出清脆的聲響。

“什么？“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沒聽清，又像是希望自己聽錯了。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直視他的眼睛：“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

“因為桐桐？“他放下餐盤，手指在桌面上收緊，“我們可以再試一次，醫生說...“

“不是因為桐桐。“我打斷他，“是因為我們。“窗外的梧桐樹在晨風中搖曳，一片黃葉飄落，粘在玻璃窗上，像是一個不舍的告別。顏書恒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時間靜止了。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沙啞得幾乎認不出來。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

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是回到那個沒有失去的夏天，想要的是醒來發現這一切只是一場漫長的噩夢。但我不能說出來，因為有些路，只能獨自走過。

“我需要...一個人面對這些。“我輕聲說，“你也一樣。“

他的眼神一點點冷卻，像是燭火被風吹滅。我看著他挺直脊背，那個總是為我彎腰的男人突然變得陌生而遙遠。

“好。“簡簡單單一個字，卻重若千鈞。顏書恒的收拾工作進行得安靜而迅速。他沒有帶走太多東西——幾件衣服，一些文件，還有那個裝著梧桐葉的盒子。當他把公寓鑰匙放在茶幾上時，金屬與玻璃碰撞的聲音像是一把刀刺進我的胸口。

“等等。“他突然轉身，從錢包深處取出一個小塑料封套，“這個...應該還給你。“那是十多年前我送給他的梧桐葉書簽，已經泛黃變脆，塑封邊緣也起了毛邊，但上面用鉛筆寫的“永遠的好朋友“幾個字依然依稀可辨。我的手指顫抖著接過它，剎那間仿佛回到了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十歲的我驕傲地將這片葉子遞給最好的朋友。

“我保存得太久了。“他苦笑一下，“現在物歸原主。“

“書恒...“

“照顧好自己。“他打斷我，輕輕帶上門離開了。關門聲并不響，卻在我腦海中回蕩了很久。我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片枯葉，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我們花了十八年找回彼此，卻只用了十八個月就徹底失去。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模糊的噩夢。咖啡館照常營業，我機械地工作、微笑、服務顧客，仿佛一切如常。只有小林擔憂的眼神提醒我，我的偽裝并不成功。

一周后的深夜，我在整理庫存時無意間碰倒了一摞設計圖。圖紙散落一地，我蹲下身一張張拾起，突然發現其中幾張從未見過——那是梧桐咖啡館分店的規劃圖，日期顯示是流產前兩周畫的。在員工休息區的設計上，有一個用紅筆圈出的角落，旁邊寫著“婧穎角落——給她一個安靜讀書的地方“。

我的眼淚終于決堤，砸在圖紙上暈開一片。原來在我們最幸福的時候，他已經計劃著給我這樣的驚喜。而現在，這些圖紙永遠不會有實現的一天了。

第二天，我請小林暫時管理咖啡館，獨自去了梧桐路小學。深秋的校園安靜空曠，那棵老梧桐樹已經落了大半葉子，但樹干上“周&顏“的刻痕依然清晰可辨。我蹲下身，撥開樹根處的落葉和泥土，找到那個埋藏多年的鐵盒。

鐵盒里的小熊橡皮已經硬化，變形金剛貼紙褪了色，但那張大頭貼合照奇跡般地保存完好——十歲的我和十歲的顏書恒，對著鏡頭笑得沒心沒肺。我將最近的一張我們的合影放進去，還有那片“永遠的好朋友“書簽，然后重新埋好。

“再見，書恒。“我輕聲說，手指輕撫樹干上的刻痕。

時間如流水，轉眼冬去春來。梧桐咖啡館的菜單上撤下了“桐桐的禮物“，但保留了“治愈角落“。我聽說顏書恒去了南方，在一家國際連鎖咖啡集團擔任產品總監。偶爾會在行業雜志上看到他的消息，照片里的他依然英俊挺拔，只是左耳上不再戴那枚公益組織的耳釘。而我，留在這座充滿回憶的城市，繼續經營我們的——現在是我的——咖啡館。有時候深夜打烊后，我會坐在“治愈角落“，想象他推門而入的場景。但他從未出現。直到一年后的某個春日午后，我抱著一摞新到的咖啡豆穿過校園，無意間看到那棵梧桐樹下站著熟悉的身影。顏書恒仰頭看著新發的嫩芽，陽光透過枝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下意識地轉身要走，卻踢到了一顆石子。他回頭，我們四目相對，時間仿佛靜止了一秒。

“婧穎。“他先開口，聲音平靜而溫和。

“好久不見。“我擠出一個微笑，“回來辦事？“

“嗯，參加一個行業會議。“他的目光掃過我空蕩蕩的無名指，“你...還好嗎？“

“還不錯。“我點點頭，“咖啡館生意挺好。“

一陣微風吹過，梧桐樹的嫩葉沙沙作響。我們之間隔著不到三米的距離，卻像是隔著一整個青春。

“我聽說你升職了。“我打破沉默，“恭喜。“

“謝謝。“他低頭看了看手表，“我該走了，會議要開始了。“

“好。“

他邁步離開，卻在擦肩而過時停下：“對了，我下個月結婚。“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入我的胸口。我強迫自己抬頭看他，發現他的眼神復雜難辨。

“恭喜。“我聽見自己說，“她一定很特別。“

“她是心理醫生，在我最糟糕的時候...“他頓了頓，搖搖頭，“不重要了。保重，婧穎。“

“你也是。“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個雨天，十歲的顏書恒把自己的外套給我披上，說“好朋友就是要互相照顧“。那時的我們不知道未來會有多少風雨，不知道會失去什么又得到什么，只知道此刻的友誼珍貴無比。

一片嫩綠的梧桐葉隨風飄落，停在我腳邊。我彎腰拾起它，對著陽光觀察那清晰的葉脈。生命總是以各種形式延續，愛情也是。有些愛注定無法相守，卻永遠改變我們的人生軌跡。

回到咖啡館，我將那片新葉夾進菜單的最后一頁。那里已經收集了四季的梧桐葉——從盛夏的濃綠到深秋的金黃，從寒冬的枯槁到初春的嫩芽。就像生活，有開始也有結束，有失去也有新生。

當第一位下午茶客人推門而入時，我已經掛上專業的微笑，準備迎接新的一天。窗外，陽光正好，梧桐樹的影子溫柔地覆蓋著人行道，仿佛在輕聲訴說一個關于愛與放手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