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chǎn)檢室的超聲波探頭在我涂抹了凝膠的腹部滑動，冰涼而沉重。窗外的四月陽光正好，一束光線斜斜地落在顯示屏上，照亮了醫(yī)生突然皺起的眉頭。

“有什么問題嗎？“我輕聲問，手指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顏書恒坐在一旁，正低頭記錄著我在日歷上圈出的胎動時間，聽到我的問題才抬起頭，嘴角還掛著準(zhǔn)備迎接好消息的微笑。醫(yī)生移動探頭的手停頓了一下，又換了個角度按壓：“周小姐，我暫時沒找到胎心。可能是寶寶位置不好...“

我的呼吸停滯了一秒。二十周了，昨天還在我腹中輕輕踢打的小生命，怎么可能...

“再試一次。“我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尖利，“請再試一次！“

探頭再次滑動，按壓得更用力了些。屏幕上那個模糊的小身影靜止得可怕，沒有跳動的小心臟，沒有揮舞的小手。只有一片死寂。

“我很抱歉。“醫(yī)生摘下眼鏡，聲音低沉，“胎兒心跳已經(jīng)停止。“

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聲音。我看到醫(yī)生的嘴唇在動，看到顏書恒猛地站起身撞翻了椅子，看到護士匆匆走進來遞紙巾——但我什么都聽不見，只有血液沖擊鼓膜的轟鳴。

“婧穎？婧穎！“顏書恒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我視線中央，蒼白得嚇人，“呼吸，親愛的，呼吸！“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屏住了呼吸，肺部像被火燒一樣疼痛。一口氣嗆進來，帶著一聲不像人類的嗚咽。顏書恒抱住我，他的心跳快得嚇人，與我遲滯的呼吸形成詭異二重奏。

“我們需要討論下一步...“醫(yī)生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下一步，多么冷酷的詞匯，我的下一步應(yīng)該是準(zhǔn)備嬰兒房，是參加產(chǎn)前課程，是感受越來越活躍的胎動。而不是...這個。

“立即安排手術(shù)。“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冷靜得不像真人，“越快越好。“

顏書恒驚愕地看著我：“你確定不需要再等等，或者...“

“她已經(jīng)死了。“我直視他的眼睛，“我能感覺到。“那個“死“字像一把刀，捅進我們之間。顏書恒踉蹌后退一步，仿佛被我擊中胸口。

回家的路上，我們沉默得像兩個陌生人。車窗外的春光刺眼地明媚，孩子們在公園里奔跑嬉笑，孕婦們挺著肚子悠閑散步。世界如此殘忍地繼續(xù)運轉(zhuǎn)，仿佛我們的悲劇不值一提。手術(shù)安排在了第二天上午。簡單、快速、臨床。當(dāng)我從麻醉中醒來時，腹部平坦得像是做了一場長達五個月的夢。只有隱隱的疼痛和浸透枕頭的淚水提醒我，那不是夢。

顏書恒守在床邊，手里捧著一杯早已冷掉的水。他看起來老了十歲，眼角的疤痕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格外明顯。

“她...取出來了嗎？“我的聲音嘶啞。他點點頭，眼眶通紅：“是個女孩。很小...但很完美。“

我們給她起名“桐桐“，就寫在死亡證明上，那個永遠不會被呼喚的名字。醫(yī)院給了我們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她的小腳印拓片和一小撮我堅持要留下的頭發(fā)——淺棕色，像顏書恒。

葬禮在一個微雨的清晨舉行，只有我們兩個人。骨灰盒太小了，小得能放在掌心。當(dāng)它緩緩降入墓穴時，我聽見顏書恒發(fā)出一聲壓抑已久的抽泣，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來的。

回家后，我開始收拾嬰兒用品。那些精心挑選的小衣服、玩具、繪本，一樣樣疊好放進紙箱。顏書恒站在嬰兒房門口看我忙碌，手里拿著那個沒來得及掛上的梧桐葉風(fēng)鈴。

“別全收起來，“他輕聲說，“我們可以，再試試...“

“不“我打斷他，聲音硬得像石頭，“我不會再經(jīng)歷一次這種痛苦。“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幫我封好紙箱，搬進儲物間。但從那天起，我們之間筑起了一堵無形的墻。他越是小心翼翼，我越是煩躁；我越是冷漠，他越是退縮。

一個月后的深夜，我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透睡衣。夢中，十歲的顏書恒站在馬路對面，紅色卡車駛過后，他消失的地方留下一個血淋淋的嬰兒。身旁的床鋪空著。我赤腳走出臥室，發(fā)現(xiàn)儲物間的門虛掩著，一線燈光漏出來。推開門，我看見顏書恒坐在地上，懷里抱著那盒嬰兒用品，小桐桐的腳印拓片貼在他胸口。他哭得無聲無息，只有肩膀在劇烈顫抖。我本該上前抱住他，分享這份悲痛。但相反，我輕輕關(guān)上門，退回臥室，仿佛撞見了什么不該看的秘密。

第二天早餐時，我們誰都沒提昨晚的事。顏書恒的眼睛還腫著，卻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靜的表情，為我倒了一杯熱牛奶。

“我訂了去云南的機票。“我突然說，“需要...一個人待段時間。“他的手抖了一下，牛奶灑在桌面上：“多久？“

“一個月。也許更久。“

“咖啡館怎么辦？“

“小林可以打理。“我盯著桌面上的牛奶漬，“你母親也可以幫忙。“

長久的沉默后，他輕聲問：“是因為我嗎？“

“不是。“我撒謊，“只是需要空間。“他點點頭，起身收拾餐具，背對著我說：“走之前...去看看那棵梧桐樹吧。就當(dāng)是...跟桐桐道別。“我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提出請求。憤怒突然涌上來：“那棵樹見證了我們所有的約定，然后呢？它什么都沒阻止！“

“婧穎...“

“不，顏書恒！“我站起來，雙手發(fā)抖，“你總是這樣，用美好的回憶掩蓋現(xiàn)實的殘酷。但這次不行！我們的孩子死了，什么都沒留下！“

“她留下了這個。“他從錢包里取出那張腳印拓片，“還有在我們心里的記憶。“

“記憶有什么用？“我的聲音破碎，“能把她帶回來嗎？“

他望著我，眼中的傷痛深不見底：“不能。但能讓我們...繼續(xù)走下去。“

“你自己走吧。“我轉(zhuǎn)身離開，“我受夠了。“

收拾行李時，我發(fā)現(xiàn)抽屜深處藏著一個小盒子——里面是顏書恒這些年收集的所有梧桐葉，每一片都標(biāo)注著日期和地點。最上面是一片特別小的葉子，旁邊寫著：“給小桐桐，2023年4月5日“——本該是她的預(yù)產(chǎn)期。我的眼淚終于決堤，砸在那片從未見過的葉子上。

出發(fā)去機場那天，下起了暴雨。顏書恒堅持送我，我們沉默地坐在出租車后座，雨水在車窗上扭曲了外面的世界。“在前面路口停下。“顏書恒突然對司機說，“我們走一段。“

“這么大的雨...“司機疑惑地看向后視鏡。

“拜托了。“

車停在梧桐路小學(xué)附近。顏書恒撐開傘，拉著我走進雨中。我們像兩個夢游者，穿過空蕩蕩的校園，來到那棵老梧桐樹下。暴雨中的樹顯得格外高大，枝葉在風(fēng)中劇烈搖晃，卻奇跡般地保留著幾片嫩綠的新葉。

“記得我們十歲時在這里約定過什么嗎？“顏書恒大聲問，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

我搖搖頭，雨水和淚水在臉上混成一片。

“我們說，如果走散了，就回到這棵樹下等待！“他抓住我的肩膀，“現(xiàn)在你又要走散，所以我?guī)慊貋恚　?

“這不一樣！“我哭喊著，“桐桐永遠不會回來了！“

“但我們會！“他緊緊抱住我，任憑雨傘被風(fēng)吹走，“我們可以傷心，可以憤怒，但不能分開，婧穎！不能再分開！“

我在他懷中崩潰，所有的痛苦、自責(zé)和恐懼如洪水般傾瀉而出。我們跪在泥濘中，任憑暴雨澆透全身，像兩個受傷的野獸般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小。顏書恒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防水袋，里面是幾張泛黃的照片和一疊信件。

“你看，“他抽出一張照片，是我們小學(xué)春游的合影，“我們經(jīng)歷過那么多...“一張接一張，他展示著我們共同的記憶碎片：初中時他偷偷回來看我，在校園外拍下的背影；高中時他寄出卻被我母親攔截的信件；大學(xué)時他托人打聽我消息的字條...

“這些年，無論多難，我都沒放棄尋找你。“他的聲音輕柔卻堅定，“現(xiàn)在也一樣，我不會放棄我們。“我接過那疊信件，每一封開頭都是“親愛的婧穎“，結(jié)尾是“永遠等你的書恒“。這些被時間染黃的紙頁，串聯(lián)起一條看不見卻堅韌無比的線，將我們的人生緊緊纏繞。

“我很害怕。“我終于說出實話，“害怕是因為我做了什么，才失去了她...“

“不是你的錯。“他捧起我的臉，“就像當(dāng)年不是我父親的選擇導(dǎo)致我們分離一樣。有些事...就是會發(fā)生。“

陽光突然穿透云層，照在濕漉漉的梧桐樹上。一片嫩綠的新葉隨風(fēng)飄落，恰好落在我掌心。

“看，“顏書恒輕聲說，“生命總會找到出路。“

回家后，我們重新整理了嬰兒房。不是清空，而是改造成了一個安靜的休息室。小桐桐的腳印拓片裝裱起來掛在墻上，旁邊是那片標(biāo)注著她名字的梧桐葉。顏書恒說得對——她留下了痕跡，在我們心里，在我們的故事里。

一個月后，我在整理書架時發(fā)現(xiàn)一本從未見過的相冊。翻開第一頁，是顏書恒工整的字跡：“給我們的小桐桐——雖然沒能見面，但爸爸媽媽會永遠記得你。“相冊里貼滿了照片：我們婚禮那天晴朗的天空，咖啡館開業(yè)時熱鬧的人群，孕期第一次B超的照片...最后一頁空著，只夾著一片新鮮的梧桐葉。

“等你準(zhǔn)備好了，“顏書恒從身后抱住我，“我們可以一起完成它。“

我轉(zhuǎn)過身，將頭靠在他肩上，聞著熟悉的雪松氣息。窗外，初夏的風(fēng)輕輕拂過，帶來遠處孩子們嬉笑的聲音。痛苦還在，但不再鋒利；悲傷還在，但不再窒息。

那天晚上，十八年來我第一次沒有做那個噩夢。沒有紅色卡車，沒有消失的男孩，只有一片梧桐葉在夢中緩緩飄落，安靜得像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