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車上的安娜:19—20世紀俄羅斯文學城鄉敘事的現代性
- 孔朝暉
- 11425字
- 2024-04-22 18:21:54
導言
現代性與城鄉書寫
何為現代性?
“現代性”是一個極具爭議性、包容性和含混性的概念。從“現代”這個概念出現,就已經彰顯了它的彈性和模糊的邊界。但也恰恰是因為這種開放、爭議和含混的特點,使得只有“現代性”方能涵蓋近三百年來那發源于歐洲,從意識形態到物質生活都深刻改變了我們的,充滿生機、緊張、誘惑、矛盾和反抗的精神特質。也正是出于這種解釋的不確定性,思想界對它的討論經久不衰。
溯其詞源,早期中世紀拉丁文中,為了區別基督教與羅馬異教,出現了以“modo”(現在、此刻、很快)為詞根的形容詞“modernus”,以“描述任何同現時(包括最近的過去和即至的將來)有著明確關系的事物。它同‘antiquus’(古代)相對”(1)??梢姟艾F代”概念自古有之,意在“當下”“革新”,是對傳統的挑戰。但“現代性”——對“現代”性質的理解和反思——則將“現代”的邊界縮小為同中世紀決裂的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及其之后的啟蒙運動和資本主義興起與全球化蔓延。
詩人、藝術家波德萊爾說:“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和不變。”(2)波德萊爾從審美角度出發,既指出了現代性的不確定和有限性,也指明了它挑戰傳統和永恒的對立姿態。
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說:“現代性指社會生活或組織模式”,它是一個復雜的結構系統,本身具有積極和消極的兩面性。
政治層面的現代性,是遵從社會契約的世俗化現代國家概念的確立;經濟層面的現代性,是商品經濟的爆炸性增長和自給自足的莊園經濟的崩潰,國家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變,農村和傳統文化凋敝,現代大都市飛速發展。在哲學層面,笛卡爾的唯理主義奠定了現代哲學的基礎,擁有理性的主體成為自然身體和自然世界的對立面。黑格爾緊隨其后,認為現代性原則即主體性原則。因此,理性成為現代性的核心觀念。(3)哈貝馬斯認為,黑格爾根據其現代性原則即主體性原則的觀點,同時闡明了現代世界的優越性與危機、進步與異化的共存特征。
而英國社會學家斯圖加特·霍爾(Stuart Hall)則認為,現代性是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四個主要社會進程的交互作用中被建構(be formated)出來的。這四個過程各自獨立又彼此影響,而誰也不具有建構現代性的優先權。每一個因素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利弊,它們彼此之間的正負影響都合在一起,才是現代性的總體特征。
被卷入現代性的進程,既成了推動現代化的主體,又成了被現代化的對象的人,叫作“現代人”?,F代生活激發出現代人前所未有的復雜體驗和矛盾態度。這種“既是主體又是對象的復雜關系,便是現代性體驗產生的根源”(4)。汪民安總結道:
物質性的現代性進程、被這種進程席卷而去的現代人,以及這二者之間敏感而豐富的經驗關系,最后,貫穿在現代時期的對這個進程推波助瀾或者相反的冷嘲熱諷的各種哲學觀念和時間意識;所有這些,構成了現代性的核心內容。(5)
怎樣表達這種核心內容,成為現代文學的主要任務,也是我們研究文學現代性問題的方向。
俄羅斯現代性的特點
關于俄羅斯現代化進程的起點,學界的認識也并不完全一致。
主要觀點認為彼得一世改革開啟了俄國現代化的步伐。普列漢諾夫在《俄國社會思想史》中指出,俄羅斯的現代化進程得從彼得大帝的改革開放算起,西歐的現代思想早就進入了俄國知識界。(6)我國歷史學家錢乘旦也同意這一觀點:“從18世紀開始,俄羅斯就走上了艱難的現代化里程。”(7)
蘇聯史學界似乎更傾向將俄國現代化進程從1861年農奴制改革算起。涅奇金娜(М. В. Нечкина)認為1861年改革是“由封建農奴制社會制度進向資本主義制度的一大轉變”(8);潘克拉托娃(А. М. Пaнкpaтoвa)說:“(19世紀)60年代的資產階級改革雖然維護了地主的利益,同時也為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開辟了廣闊的道路。沙皇俄國已經向資產階級君主制度轉變的道路邁出了最初的幾步?!?a href="#ch9" id="ch9-back">(9)北京大學俄國史專家劉祖熙也認為:“俄國現代化的進程始于1861年的農民改革。”(10)
嚴謹地說,俄國自19世紀初進入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和工業化、城市化快速發展的階段,農奴制的桎梏性和農民的貧困日漸變成社會最尖銳的問題。1861年的農奴制改革(史稱“大改革”)便是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出現的。它將俄國帶入了國家現代化的正軌,開始正式地、全面地進行政治、經濟、社會、文化領域里的資本主義改革。但是,代表著現代性起點的理性啟蒙和都市主義,卻是由彼得一世在俄國倡導和推動的。
然而,俄國的現代化進程和由此表現出的現代性,卻始終伴隨著動蕩、反復、曲折和思想沖突。彼得改革是這種動蕩和沖突的一大動因,但他的行為并非橫空出世,而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追根溯源,俄國在每一個歷史的關鍵點上,都與歐洲現代化發展產生了錯位。
· 信仰的錯位
公元988年,基輔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選擇東正教作為國教,從大局看,這的確“加速了基輔羅斯封建化的發展,拉近了基輔羅斯與拜占庭和西歐各國的距離”(11)。而微觀上看,這次信仰上的選擇也是導致日后俄羅斯與西歐在政治思想文化領域出現較大差異的源頭。
其一,西歐的天主教與拜占庭的東正教在政教關系上有很大差異。西方天主教會相對獨立于王權,“經1075年至1122年的歷任教皇的不斷努力,政教終于分離,各成體系”(12)。而此前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基輔羅斯公國才剛剛將東正教確立為國教,西方政教分離的時候,羅斯正處于東正教信仰最純潔,國家政權與教會結合最緊密的時期。況且,依賴世俗政權始終是東方正教教會的特質之一。馬克思就曾說道:“正教不同于基督教其他教派的主要特征,就是國家和教會、世俗生活和宗教生活混為一體?!?a href="#ch13" id="ch13-back">(13)政教分離和國家世俗化是西方國家走向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的思想與體制變革的起點,而東羅馬帝國長期的中央集權統治對東正教的控制,以及東正教教會對鞏固王權做出的巨大努力,使得后來的東正教國家均傾向于集權化的統治模式與政教合一的關系。這種政教關系的差異對日后西歐和俄羅斯在國家體制上的選擇有著重要影響,自然而然埋下了雙方持續思想沖突的隱患。
其二,公元10世紀末11世紀初,東正教已在走向衰落。僅僅在古羅斯確立東正教為國教的半個世紀之后,公元1054年羅馬帝國東西分離,基督教也隨之分裂為天主教和東正教。此后隨著其中心拜占庭被伊斯蘭教滲透,東正教逐漸式微,甚至差點被羅馬教皇與天主教會合并。公元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土耳其人攻陷,拜占庭帝國滅亡,除俄羅斯之外的主要東正教教區都籠罩在異教徒控制的陰影之中:“君士坦丁堡牧首區處在土耳其人統治之下,安提阿牧首區處在敘利亞人的統治之下,亞歷山大里亞牧首區處在埃及人的統治之下,耶路撒冷牧首區處在以色列人和約旦人的統治之下?!?a href="#ch14" id="ch14-back">(14)盡管此時俄羅斯教區挺身而出,自稱為“第三羅馬”,以其純正的信仰和統一的宗教環境為優勢承擔起保衛東正教的使命,但東正教在全世界的大規模衰落已不可逆轉。而自基督教分裂以來,天主教作為西歐主要國家的國教,卻得到快速發展和壯大。羅馬公教(天主教)在西方世界的深遠影響使得東正教教會所屬國家逐漸被排擠出西方的陣營。
堅守著東正教信仰的俄羅斯一邊力圖追隨西方的腳步,一邊卻以“第三羅馬”自居,離天主教的歐洲越來越遠。“基督教化之后的俄國與西歐國家之間還是保持著很大的距離,在某些方面,甚至于反而導致了基輔羅斯地區乃至于爾后的俄羅斯與西方的疏離?!?a href="#ch15" id="ch15-back">(15)
信仰的錯位讓俄羅斯第一次主動疏離了西方思想進程的主流。
· 政治經濟發展的錯位
公元12—15世紀,西歐處于從中世紀向文藝復興過渡的階段,亦是資本主義的發生時期。莊園經濟衰落,農奴制度日漸消亡,國家凝聚力在遠交近攻中逐漸增強,社會制度從封建向中央集權制度轉化,城市自治出現,資本主義開始萌芽,小農經濟向商品經濟過渡,為日后的地理大發現和文藝復興運動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俄羅斯卻恰在此時落入蒙古的野蠻專制統治。即便15世紀末伊凡三世開始民族復興,并在16世紀初結束了蒙古金帳汗國的統治,但蒙古人留下的政治遺產——專制制度和戶籍制度——卻對俄羅斯產生了至今無法磨滅的影響。經濟發展緩慢且極不平衡,文化停滯、農業落后。雖有如諾夫哥羅德和普斯科夫等極少數未被韃靼占領而得到發展的商業城市,但彼時絕大部分俄羅斯城市都非歐洲中世紀式的以商業、手工業為中心的自治城市,而“基本上屬于行政、軍事與莊園的中心”(16)。
16世紀之后,經歷了地理大發現和宗教改革的西歐國家,包括曾經落后的德國,都進入全面發展資本主義的階段,國內政治經濟變革和海外貿易與殖民活動齊頭并進。而彼時的俄國還是個固守著東正教的內陸國家。不但如此,伊凡四世自立為“沙皇”,確立了統一專制的王權國家。雖說俄羅斯民族國家的發展以此為起點,但這種借助貴族力量征服封建領主的方式又一次與西歐封建制度的走向背道而馳。在西歐農奴制從衰落到消亡,并開始了農村資本主義化的這個世紀里,俄羅斯的農奴制反而在興起。(17)
我們看到,在西歐資本主義的各個必要因素從順利起步到高速發展的這幾百年間,俄羅斯由于政治經濟制度發展的錯位,城市和鄉村的發展滯后而扭曲。蒙古金帳汗國的統治拉開了俄羅斯與西方在政治經濟制度上的認識差距,城市沒有自治的意識便不可能出現歐洲式的市民社會和中產階級,而這兩者本應是國家現代化變革中的中堅力量。農奴制的興起又使俄國農業發展速度遠遠落后于資本主義化之后的歐洲農業。俄羅斯的歷史第二次被動地遠離了西方從前現代社會走向現代社會的高速發展期。
· 資本主義改革的錯位
18世紀始,西歐進入啟蒙運動時期,開始了具有廣泛民間基礎的、正式的以“科學”和“理性”為思想核心的國家現代化發展。此時剛登基不久的彼得一世為了爭奪出??诓汝憞肄D型為海洋國家而決定遷都圣彼得堡。他取法荷蘭,在沼澤地上建起了一座完全西化的國際都市,也開啟了無法腳踏實地的西化改革。但與此同時,“彼得在完成其改革的過程中取得了東方專制君主的無限權力,而且廣泛地使用了這一權力?!瓰榱藲W化俄國,彼得使居民在對國家關系上的無權地位,達到了邏輯的極端”(18)。
從選擇國教開始,俄羅斯每一個歷史節點上的重大變革都是專制君主“自上而下”的決定和強制性推廣。這與基督教和啟蒙思想在歐洲“自下而上”的傳播屬性及合法化過程均背道而馳。19世紀俄國思想家卡維林(К. Д. Кавелин)就指出:“在歐洲一切是自下而上做起,而在我們國家一切則是自上而下?!?a href="#ch19" id="ch19-back">(19)這種以獨裁和強制的手段傳播仁愛、平等和自由觀念的方式本身充滿悖論。到了彼得和他的繼任者那里,這個悖論變成了農奴制與啟蒙、君主專制與資本主義改革等不可調和的矛盾。這使得俄國的現代化進程從一開始就先天具有悖謬的特征。
無法改變專制體制的彼得一世利用王權推動的俄羅斯現代化進程,只能是純粹的“器物性現代化”。他親自考察西歐、學習西方先進的工業技術;推行官階制度,培養了俄羅斯第一批近代化的官吏;發展現代教育、創建學校和科學院,奠定了俄國近代自然科學研究的基礎;甚至改革了國家管理制度,建立了參政院和部委,推動地方自治管理……但彼得改革的性質仍然是“剪胡子”的隱喻:剪掉胡子穿上西裝說著法語,只能是占俄國極少數的上流社會貴族改變了生活方式,教化出了一個人數極少且影響力十分有限的貴族知識分子階層。而絕大多數的農民、農奴和城市貧民既看不到改革的前景,也享受不到改革的成果。
葉卡捷琳娜二世的“開明專制”亦是如此:既充滿啟蒙主義理想,也嚴格維護中央王權。她推行的政治、經濟、法律、文化等領域的改革,依然只是在“器物”層面收效顯著。軍事力量迅速壯大,領土不斷擴張;大學拔地而起、婦女地位提高;傳播啟蒙思想、諷刺刊物流行,培植“中間等級”……而所有這些“全面深入的改革”都是“通過王權的引導”,也都是以強化農奴制、繼續犧牲廣大下層人民,尤其是農民的利益來實現的。葉卡捷琳娜二世時期的俄國社會文化,還奇特地將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與18世紀啟蒙思想結合起來,讓專門歌頌君主和王權的“頌詩”與針砭時事的諷刺刊物共處一世。沙皇俄國就在這樣的“上(層)下(層)矛盾”和“左(專制)右(民主)矛盾”中走向了下一個世紀:“19世紀,正當西歐從開明專制步入議會憲政之時,俄國卻漸漸地從啟蒙主義向擴充無限王權的方向滑行?!?a href="#ch20" id="ch20-back">(20)
無法放棄獨裁專制的俄羅斯在歐洲現代化大幕正式拉開之時,帶著想要走向舞臺中央的夢想,卻由于“開明”和“專制”的終極錯位而第三次被邊緣化了。
充分、完整的現代化過程,是經歷了文藝復興、基督教改革、17世紀工業革命、18世紀啟蒙運動的全部洗禮的過程。英、法、德等西歐國家的現代化進程可以被視為充分完整的。它們面對現代性問題時,是閱盡千帆后的自我質疑。但對于俄國來說,整個現代化進程是殘缺而先天不足的,所以當現代化的種子剛剛從西方吹落俄國土地時,首先遭遇的不是運作體制的問題,而是根本的合法性的問題。
因此,俄國的知識分子對本國現代化進程的反思盡管角度各異,但究其本質都是指向其合法性的根源的:俄國人的宗教信仰是否具有與新教一樣的倫理和資本主義精神?俄國的農村是繼續保持傳統的村社制度還是進行資本主義化的農村改革?俄國的城市化進程是不是在真正的工業革命基礎上形成的?當一切物質現代化表征都籠罩在沙皇專制體制之下時,俄國民眾的啟蒙應該如何進行?
兩種現代性與兩派論戰
筆者認為,若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將現代性概念分為“可見的現代性”和“隱蔽的現代性”兩個層面,將會相對清晰地厘清文學現代性的研究思路?!翱梢姷默F代性”是指觀察可見的“許多不同進程和歷史凝縮的結果”(21),包括政治層面上遵從社會契約建立世俗化現代國家和自由民主政體的確立;經濟層面上機器化的工業主義、市場化的資本主義的興起和自給自足的莊園經濟的崩潰;社會層面上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轉變、農村和傳統文化凋敝、現代化大都市飛速發展、權力和理性計劃配置而成的社會組織不斷出現和完善,以及上述所有的功能聯系?,F代文學的敘事空間從傳統鄉村轉向現代都市恰恰是對前述諸特征的綜合反映,俄羅斯文學也不例外。
“隱蔽的現代性”則可被認為是支持或質疑“可見的現代性”的一組對立觀念。后者是啟蒙思想家強調的現代性精神的核心“理性”“秩序”和“求新”,進入現代性就是進入理性支配的統一的社會和文化;這種現代性觀念認為,“越是新的,就越是現代的。它為一種進步主義和發展主義欲望所主宰”(22)。當這種觀念成為“霸權”的時候,它就背離了真正的理性。于是與之對抗的現代性觀念(隱蔽的現代性)對舉而生,即“本質上屬論戰式的美學現代性”,它“以各種文化上反動的(往往是極端保守的)傳統主義的形式出現,或者在更高的哲學層次上說,以一種對現代性的悲觀主義甚至是虛無主義批評的形式出現”(23)。現代文學即為美學現代性的表現形式之一,它以現代性體驗為表現對象,以傳統宗法制鄉村的衰落和資本主義工業化都市的興起為歷史語境,來呈現現代人對各種現代生活的可能性與危機的感受和反思。這正是“隱蔽現代性”中的對立觀念在書寫“可見現代性”時的互搏。
可見的現代性問題愈是復雜和糾結,隱蔽的現代性層面就搏斗得愈是激烈,其文學表現就愈是富有張力和吸引力。19世紀的俄國文學正是以其對本國尤其復雜和糾結的現代性的深刻思辨與論戰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經歷了文藝復興、基督教改革、18世紀的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等完整現代化思想洗禮的西歐國家在面對現代性問題時,主要是作為主體的自我批判。而現代化后發國家則首先面臨著在現代性的“正果”與“負果”同時涌入的強烈沖擊中,自身傳統價值體系和社會運行規范解體的危機。“正是由于這種現代化本身的欠發達性加之俄國知識界立場的復雜性,使得現代性觀念進入俄國語境時與傳統文化思想產生了一系列異常尖銳的沖突”(24),這一沖突因為1836年恰達耶夫發表的《哲學書簡》被迅速激化。
恰達耶夫提出的俄羅斯“會因與西方相像而感到幸福,會因西方遷就地同意將我們納入其行列而感到驕傲”(25)的主張全盤西化的觀點,正式拉開了斯拉夫派和西方派兩大陣營曠日持久的論戰大幕。西方派主張俄國效法西歐,全盤走向資本主義現代化,工業革命與城市化成為他們歌頌的對象;斯拉夫派則肯定俄羅斯的村社制度,認為村社的共同生活方式和勞動組合都是理想俄國社會的原型,其思想根基恰在于維護鄉村的本質。兩派論戰的文學實踐成為俄國古典主義之后主要的文學活動;論戰的思想傾向構成了俄國現代性敘事的思想基礎;文學上則體現出明顯的對城市與鄉村的各自側重。而這種在城鄉敘事策略和美學傾向上表現出來的差異則成了俄國文學現代性思辨的典型表征。
城鄉敘事與俄國現代性的關系
卡林內斯庫(Matei Calinescu)說:“在重構現代性歷史的過程中,有趣的是探討那些對立面之間無窮無盡的平行對應關系——新/舊,更新/革新,模仿/創造,連續/斷裂,進化/革命,等等?!?a href="#ch26" id="ch26-back">(26)現代文學中的城市書寫和鄉村書寫就是這樣一組“有趣的平行對應關系”,應當成為文學現代性研究中的重要一環?!拔膶W的力量不僅在于見證了現代化的發生及其所帶來的空間變換,而且在于文學參與了現代化的進程,參與了地理和空間的重建”(27),作家們的視線從鄉村轉向城市,再從城市回顧鄉村,這種視線移動所呈現出的,絕不僅僅是地理空間的變化,更多的是寄托于其上的情感經驗的變化:“一邊是即將過去的豐美人生,一邊是逗人而可能落空的未來?!?a href="#ch28" id="ch28-back">(28)
作為美學范疇的現代性不僅再現了客觀的歷史巨變,也是現代人對這一巨變的特定體驗?,F代化進程中的各種沖突和矛盾給現代人帶來的“震驚”體驗和反思亦深刻地表現在近現代文學敘事空間從鄉村到城市的轉向中。19世紀的俄國文學對本國現代性的觀察、記錄和思考也都是以宗法制鄉村的衰落和資本主義都市的興起為歷史語境的。西方派與斯拉夫派的文學論戰,“多余人”“新人”的思想變化軌跡正是在城鄉敘事之間完成的。
在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空間的生產》編后記中,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指出:“城市化與空間生產是列斐伏爾思想中兩個交織疊合的主題。列斐伏爾向我們展示了城市化如何改變了城市的空間生產,并將全球與地方、城市與鄉村、中心與邊緣以全新的方式聯系起來。列斐伏爾對空間問題的重新思考是在城市化背景下進行的?!?a href="#ch29" id="ch29-back">(29)
城市化進程與空間生產是諸多關注國家現代性問題的思想家們討論最多的兩個核心話題,亦是各國關注現代性體驗的文學作品中交織疊合的主題。社會學家們已經指出了國家的現代化進程與現代人的空間體驗之間的關聯,這種關聯也充分地體現在文學敘事中?;螂[或顯,或有意或無意,但都能相當及時地反映彼時的現代性體驗。這其中,城市的快速發展和鄉村的變化對于現代人來說是最為切身的體驗。從鄉村轉向城市,再從城市回顧鄉村,作家們的視線移動所呈現出的,絕不僅僅是地理空間的變化,更多的是寄托于其上的情感經驗的變化。現代人被城市的光聲色影和鄉村的自然質樸日益劇烈地撕扯著。貴族們一方面想沖向城市成為官僚機構中的一員,一方面又懷念鄉紳懶散詩意的寄生生活;平民知識分子們則在先進而冷漠的城市文明與落后而溫暖的鄉村生活之間掙扎。當這兩類人成為文學作品的主要生產者的時候,現代性的焦慮就集中地從城鄉敘事轉換中浮現出來。
因此,若要深入研究19—20世紀俄蘇文學對國家現代性的體驗和思辨,對文學中空間轉向問題的研究就成為十分重要的一環。在筆者看來,研究19—20世紀俄國文學中的現代性問題,當然要研究都市,尤其是莫斯科和彼得堡敘事;但弄清楚俄羅斯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村敘事與傳統的鄉村敘事的區別,及從鄉村敘事到都市敘事的空間轉換中呈現出的俄羅斯特有的現代性問題,則是首要前提。
19世紀的俄國文學經歷了農奴制的“鄉村夜話”到半資本主義的“都市神話”的重要轉變。這種轉變表現了資本主義文明在俄羅斯鄉村與城市急徐懸殊的發展過程,暗示了俄羅斯國家在現代性進程中的欠發達性。而20世紀的俄(蘇)文學則在敘事空間轉換上表現得更為復雜: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文學規則之下,一方面俄國傳統的農業和鄉村文化隨著蘇維埃一系列打擊富農的政策而極度萎縮,“夜話”已被土改和集體化話題取而代之;另一方面“都市神話”變成了關于蘇維埃革命、衛國戰爭和共產主義政治經濟的神話。與此同時,從未泯滅的“俄羅斯良心”們則在“地下”進行著對鄉村和都市兩個空間的反烏托邦敘事。這些都從不同角度反映了20世紀俄羅斯扭曲的、未完成的現代性。
西方學者對俄蘇文學的現代性研究,大多是循著空間視域展開的,而且更傾向于專門研究“俄羅斯城市文學與現代性”問題,尤其是“彼得堡”與俄國現代主義的關系。
美國著名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學者馬歇爾·伯曼(Marshall Berman)一直關注文學空間敘事中的現代性思想。在研究了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別雷等人的彼得堡敘事后,他將19世紀的俄國(帝俄晚期)的現代主義稱為欠發達的現代主義:一方面,俄國毋庸置疑地出現了資本主義工業文明和現代主義思潮;另一方面,“從19世紀20年代一直到蘇聯時代,落后與欠發達所負載的苦痛在俄羅斯的政治與文化中發揮著主要作用?!覀兛梢园?9世紀的俄羅斯視為正在浮現的20世紀第三世界的原型”(30)。伯曼將19世紀俄羅斯現代性的文化表現總結為三個方面:1.在幾乎不到兩代人的時間里創造了世界級偉大文學的一個分支;2.創造了一系列極具震撼力量的、經世耐久的現代性神話和象征,如“小人物”“多余人”“地下人”“先驅者”“水晶宮”等;3.在整個19世紀,帝國首都彼得堡最清晰地表現了俄羅斯土壤的現代性。這座城市與這種環境激發出了一系列卓越的關涉現代生活的探索。而這三個方面顯然提醒我們想到普希金、果戈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伯曼的研究成果代表了歐美學界對此問題研究的主要方向。
此外,歐美諸多著名高校的斯拉夫院系或研究中心也發表了不少相關研究成果,如美國當代著名學者哈羅德·布魯姆以現代性視域主編了一套文學地圖叢書,其中一冊便是《圣彼得堡文學地圖》,用空間理論研究了普希金、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曼德爾施塔姆等人的“彼得堡敘事”,為這一課題添上了濃重的一筆。但是,依我們有限的資料顯示:借用當代空間理論批評方法,研究19—20世紀俄羅斯文學從鄉村到都市的敘事空間轉向與現代性思辨的關系,似乎國外學界也頗為少見。
反觀俄羅斯國內對現代性問題的研究,卻并未呈現系統化和專門化。俄語原生詞“Cовременность”(現代、現代性)從未在“Modernity”(現代性)這個意義上被討論過。雖然自19世紀以來,俄國學界一直在兩派論戰中緊緊圍繞“俄羅斯向何處去”來探討俄國現代化之路的問題,出現了以陀思妥耶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等作家為代表的文學作品,“水晶宮”和“怎么辦”是兩位作家對俄國現代化之路的兩極化思考,“多余人”和“新人”形象則是19世紀俄國文學對“現代人”的想象和追問。拉吉舍夫、別爾嘉耶夫、索羅維約夫、梅列日科夫斯基等哲學家相繼推出對“俄羅斯思想”之傳統和進化的深入思考;當代俄羅斯也有諸如《俄羅斯現代化之路——為何如此曲折》(31)等史學著作,但筆者目力所及,俄國的文學研究界對現代文學的研究似乎仍未與國家現代性問題聯系起來。
中國學術界對俄國現代化相關問題的研究,多集中于歷史學界。研究工作開始得較早,成果豐厚。標志性著作有劉祖熙《改革和革命——俄國現代化研究(1861—1917)》(32)、張建華《俄國現代化道路研究》(33)《帝國風暴:大變革前夜的俄羅斯》(34)、王云龍《現代化的特殊性道路——沙皇俄國最后60年社會轉型歷程解析》(35)、左鳳榮和沈志華《俄國現代化的曲折歷程》(36)、陸南泉《俄羅斯轉型與國家現代化問題研究》(37)等。但歷史學者的研究對象多為俄國政治、經濟和社會的現代化歷程,很少涉及文學。從研究方法上看,史學研究更偏重于宏觀的、歷時性的大格局研究,較少從俄國民眾的現代性體驗和俄國知識分子的現代性思辨著眼。而國內文學研究界對近現代俄國文學的研究卻又傾向于具體作家作品,或文學史本身的不斷細化、新化,很少在大的歷史語境中去思考文學作品對國家現代性問題的持續關注和思辨,也較少有人專門以文學現代性為視角去整合俄國近現代文學史,這不能不說是國內學術界的一項缺憾。
文學活動是世界歷史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不僅是對生活的模仿和再現,更是以其與時俱進的對話語秩序的建構來介入和推動歷史。研究近現代文學史,亦不能只看到文類史、文體史和啟蒙史,更要在思想史和社會史的范疇中挖掘它的現代主體意識和在此基石之上的啟蒙與反啟蒙思辨。一個國家的近現代文學與其祖國的現代化進程之間的關系,是共謀和沖突的緊張關系,也是工具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之間共生與對抗關系的表征。
若在俄羅斯現代性的總體視域下,以19—20世紀俄蘇文學從鄉村敘事到都市敘事的空間轉向為研究客體,將更好地厘清這兩百年間俄國文學對俄國充滿矛盾的現代化進程的觀察史和思辨史。從文學敘事的空間轉換來追蹤俄國文學中的現代性思想發展脈絡,對于更深入研究俄國文學,在更廣泛的視域中理解俄國思想和文化,乃至政治經濟戰略,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當代意義。
(1) 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1頁。
(2) 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439—440頁。
(3) 詳見汪民安《現代性》,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頁。
(4) 周憲主編,《文化現代性讀本序言》,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頁。
(5) 汪民安,《現代性》,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8頁。
(6) 普列漢諾夫,《俄國社會思想史》(第2卷),孫靜工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3頁。
(7) 錢乘旦,《〈現代化的特殊性道路〉序》,載王云龍《現代化的特殊性道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1頁。
(8) 米·瓦·涅奇金娜,《蘇聯史》(第2卷第2分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9年,第64頁。
(9) 安·潘克拉托娃,《蘇聯通史》(第2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0年,第422頁。
(10) 劉祖熙,《改革和革命——俄國現代化研究(1861—1917)》,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頁。
(11) T. C.格奧爾吉耶娃,《俄羅斯文化史——歷史與現代》,焦東建、董茉莉譯,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28頁。
(12) 宋盼盼,《中世紀天主教和東正教組織體系差別及原因》,載《開封教育學院學報》2018年第1期,第248頁。
(13) 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141頁。
(14) 張百春,《俄國東正教會獨立之路》,載《俄羅斯文藝》2006年第1期,第48頁。
(15) 馮紹雷,《20世紀的俄羅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8頁。
(16) 馮紹雷,《20世紀的俄羅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17頁。
(17) 沙皇為了爭取貴族來對抗封建割據的各領主,將大量的農民變為貴族的奴隸。在此基礎上產生的帶有奴隸制特征的制度被稱為“農奴制”,興起于16世紀,形成于17世紀。
(18) 普列漢諾夫,《俄國社會思想史》(第2卷),孫靜工譯,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31—33頁。
(19) Киреева Р. 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щкола: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концепция К.Д.Кавелина и Б.Н. Чичерина. Москва: ОГИ, 2004, с.79.
(20) 馮紹雷,《20世紀的俄羅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19頁。
(21) 霍爾,《現代性的多重建構》,吳志杰譯,收入周憲編《文學現代性讀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54頁。
(22) 汪民安,《現代性》,載《國外理論動態》2006年第12期,第61頁。
(23) 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343—344頁。
(24) 孔朝暉,《從鄉村到城市:果戈理的現代性敘事》,載《俄羅斯文藝》2015年第4期,第11頁。
(25) 恰達耶夫,《哲學書簡》,劉文飛譯,作家出版社,1998年,第197頁。
(26) 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顧愛彬、李瑞華譯,商務印書館,2010年,第2頁。
(27) 劉英,《文學力量:在空間變換中詮釋現代性》,載《中國出版》2018年第12期,第71頁。
(28) 伯林,《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譯林出版社,2003年,第221頁。
(29)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New Jersey: Blackwell Publishing, 2011, pp. 430-431.
(30) 馬歇爾·伯曼,《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現代性體驗》,徐大建、張輯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225頁。
(31) 米格拉尼揚,《俄羅斯現代化之路——為何如此曲折》,徐葵等譯,新華出版社,2002年。
(32) 劉祖熙,《改革和革命——俄國現代化研究(1861—1917)》,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
(33) 張建華,《俄國現代化道路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
(34) 張建華,《帝國風暴:大變革前夜的俄羅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
(35) 王云龍,《現代化的特殊性道路——沙皇俄國最后60年社會轉型歷程解析》,商務印書館,2003年。
(36) 左鳳榮、沈志華,《俄國現代化的曲折歷程》(上、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
(37) 陸南泉,《俄羅斯轉型與國家現代化問題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