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車上的安娜:19—20世紀俄羅斯文學城鄉敘事的現代性
- 孔朝暉
- 3051字
- 2024-04-22 18:21:54
自序
火車上的安娜
2016年9月底,我坐火車從圣彼得堡去莫斯科。這趟車我坐過多次,沿途風景似乎已不再有吸引力,于是我打開電子書。彼時我正在重讀《安娜·卡列尼娜》,剛好讀到第1部第29章。不知怎么,一個以前數次閱讀都從未留意的細節突然吸引了我:“她那雙靈巧的小手把那只紅色小提包打開又鎖上……”,等一下,為何這只紅色小提包如此陌生又眼熟?果然,在小說第7部第31章,我又找到了它:
第一節車廂已經開到她面前,她想要倒在這節車廂的正中央,但是她從手臂上取下那只紅色小提包時耽擱了一下,已經來不及了;那個中心點她錯過了。還得等下一節車廂。一種恰似從前游泳時準備下水的感覺支配著她,她畫了個十字。這種畫十字的象征性的習慣動作在她心頭喚起了一連串少女時和孩子時的回憶,于是突然,遮蓋住她一切的那片黑暗被沖破了,生命,連同它往昔一切光輝燦爛的歡樂,剎那間呈現在她的眼前……
啊,托爾斯泰的細節!他的匠心!每次重讀都會有新的驚喜。但這并不是我當時的全部情緒,這個秘密細節促使我重新審視第1部第29章。于是我發現,安娜在這趟火車上完整地經歷了愛情的覺醒和內心的掙扎:
她感到,她的神經,好像一根弦,在一些擰牢的小柱子上愈繃愈緊。她感到,她的眼睛睜得愈來愈大,手指和腳趾都在痙攣地蠕動,身體內有個什么東西在壓迫著她的呼吸,而在這晃動著的昏暗之中,一切的形象、一切的聲音都變得特別地鮮亮,令她驚異。她不停地一陣陣在懷疑,火車是在向前開呢,還是向后退,還是根本就沒有動。
昏暗的車廂里一切變得令人驚異地清晰,像是生活的迷霧突然散開。她對火車的懷疑像是對自己的質問:是打算向前走,還是向后退,或是維持一種曖昧的現狀?
然而接著一切又都含混不清了……這個穿長腰身外套的農民去墻上啃著什么東西了,那位老太太把腿伸得有整個車廂長,弄得到處烏云密布;接著有個東西怕人地軋軋響起來、敲打起來,好像把什么人碾得粉碎;接著一片紅色的火光耀得她睜不開眼,接著一切都被一堵墻給擋住了。安娜覺得,她在往下沉。
這不就是安娜命運的預言圖景嗎?!紅色的火光像是臥軌瞬間噴出的鮮血,伸長了腿的老太太就是充滿謠言的保守的上流社會,敲打鐵皮的人是死神,她的生活最終被堵死。于是她沉入了鐵軌和地獄。
而那只紅色小提包,絕不是巧合。一個愛美的貴族女性,幾年來都拎著同一個包?不,那是一顆滾燙的心臟啊!它曾在主人覺醒的初期被反復地敞開與閉合,最終還是在猶豫后被放棄了:
然而她兩眼緊緊盯住滾滾而來的第二節車廂的車輪。恰好在前后車輪的正中央對準她的那一瞬間,她把紅色的提包一扔,頭往兩肩里一縮,兩手著地撲進車廂底下,又一個輕微的動作,仿佛想要馬上站起來似的,她雙膝跪倒下去。
安娜在火車上覺醒的這一章與在火車站自殺的一章竟有如此多而縝密的呼應!我激動地從電子書上抬起頭來,看向車廂,想要隨便找一個什么人對視一下,來分享這個閱讀的喜悅。
并沒有人跟我對視。在這趟名為“游隼號”的,只需四個小時便可從莫斯科到達圣彼得堡的高速列車上,人們都在安靜地自處。即便是俄羅斯人,也未必會想到這是祖國的第一條鐵路。1837年,俄羅斯第一條鐵路從圣彼得堡鋪向皇村;1851年,圣彼得堡-莫斯科之間的鐵路通車,這兩件事成了19世紀帝俄現代化發展的典型象征。大約20年后的一個冬天,托爾斯泰讓安娜·卡列尼娜在圣彼得堡坐上了火車,去莫斯科幫她的哥哥調解家庭糾紛。在莫斯科的火車站,她遇見了沃倫斯基,而沃倫斯基看到了火車軋死人的場景。故事的過程和結局便提前寫在了這個站臺上。
最后一次同沃倫斯基爭吵后,她冥冥中又走向火車站。在那里睜開的眼睛,也將在那里閉上。安娜終未能擺脫世俗的牢籠,讓自己的人生覺醒在莫斯科火車站形成了一個悲劇性閉環。
而“火車上的安娜”,則是一個想要去追求自主的愛情和人生的現代女性。她覺醒、思考、害怕,并在猶豫中前行。這時她并不知道,傳統的婚姻、穩定的家庭和社會關系,都將因為她在火車上覺醒的現代意識而崩潰,正如鐵路破壞了俄國封閉的寧靜生活和傳統的貿易方式一樣。站臺上等著她的,是丈夫卡列寧和她愛的沃倫斯基。這兩個人會分別告訴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對資本主義做出的這個判斷,被安娜的命運完整地證實了。
從19世紀到20世紀,經歷著跌宕曲折的現代化歷程的俄羅斯,就像是火車上的安娜:眼里蘊含著“壓抑不住的盎然生氣”;身上有某種力量要從沉重的傳統華服上“滿溢出來”;她在讀一本英國小說,但讀不下去,想要自己去親歷一番;她不知道自己乘坐的這個現代化交通工具會把自己帶向何處,但預見到了周圍的重重阻力……
安娜坐在火車上的時候,列文回到了鄉村。如果說往來于兩大都市的安娜識破了俄羅斯貴族精英的現代化謊言,那么深耕于鄉村的列文,則從俄羅斯農民的身上看到了落后、忠誠和生命力。車上車下,都市鄉村,那些主動或被動卷入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俄國,都在與周遭的傳統勢力和內心的軟弱進行搏斗。
現代性的體驗,永遠伴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和惰性的阻滯、創新的激情與舊勢力的圍攻、個人的反抗與毀滅或妥協的結局。這種體驗在現代化后發的俄羅斯尤其激烈而矛盾,在19—20世紀的文學中表達得尤其充分。上車之前的安娜、火車上的安娜、下車后的安娜、鐵軌上的安娜;與農民共同耕作的列文、思考農業改革的列文、焦慮地游走于城鄉之間的列文,在土地和農民中找到根基的列文,是很多俄國現代人的影子。
2006年和2016年,我兩次踏上俄羅斯的土地,分別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訪學。而這兩個首都也分別在20世紀和19世紀成為后發現代性國家最典型的兩種現代化發展模型的中心。圣彼得堡對歐洲資本主義徒有其表的模仿和莫斯科對歐洲共產主義終入極端的創新,都讓俄羅斯在現代化發展之路上歷盡坎坷。而土地和農民問題,更是三百年來不得其法。這都是為什么?十幾年來縈繞腦際的疑問在前后兩年的俄國之旅和對俄羅斯文學的閱讀中不斷被強化。
從沙皇專制到資本主義再到社會主義,俄國知識分子如何理解國家現代化發展之路上每一次急劇的政治轉彎和走走停停的經濟發展?流淌著東正教信仰和文學藝術天賦的俄羅斯血脈,又如何面對和表達他們的苦難和困惑?俄國的都市與鄉村(城市化與土地變革)在19—20世紀的文學中作為十分醒目的主體和客體,怎樣承載著作家對現代性問題的反復思辨?……歸根結底,俄國的現代性問題是如何在它享譽世界的文學作品中被提出和解答的?我試圖從城鄉敘事的角度梳理出一條清晰的線索,為更多的人去做更深入的研究拋磚引玉。
火車馬上就要進入莫斯科了,車窗外極美的俄羅斯鄉村秋色已變成工廠和樓房。安娜的紅色小提包被關進電子書,我要暫別她,去尋找更多的文學秘密了。一位老師說,俄羅斯就像初戀。是啊,俄羅斯對我來說也像初戀,命運讓我遇到它,愛上它,又因為它性格太矛盾太極端而煩惱,可還是深深迷戀于它的藝術天賦與長久苦難共同造就的獨特氣質。很多年以后,我都會想起第一次踏上俄羅斯土地的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夜。
這本書從準備到最終完成花了近六年的時間。感謝家人的包容和幫助,感謝云南大學給予的各種支持,感謝劉文飛老師、劉亞丁導師對我這項研究的肯定,以及同行葉琳、鄧鵬飛,研究生王曉倩、王鈴對課題和書稿的思想貢獻。還有很多中國與俄羅斯的師長同行曾為我答疑解惑,在此一并致謝。沒有你們,我很難堅持到現在。才學精力所限,本書一定有不少疏漏謬見,請各位方家不吝賜教。
是為序。
2021年8月22日
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