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車上的安娜:19—20世紀俄羅斯文學城鄉敘事的現代性
- 孔朝暉
- 3664字
- 2024-04-22 18:21:53
推薦序
審美現代性:俄國文學的城鄉書寫
劉文飛
俄國作為歐洲一個在文明和文化上相對后起的國家,始終把如何追趕西歐諸國、成為列強之一當作民族抱負和國家重任,由此而來的結果,既有它東突西進、此起彼伏的擴張欲望,也有它左顧右盼、瞻前顧后的道路焦慮,既有它憤世嫉俗、慷慨悲壯的自省精神,也有它孤芳自賞、抱守殘缺的彌賽亞意識。別爾嘉耶夫等俄國哲學家歸納、總結出的俄羅斯民族性格的矛盾性和極端性,既是這種集體意識或集體無意識的結果,反過來又成了這種集體意識或集體無意識的推進劑或助燃劑。
俄國境內外均有許多人士認為,俄國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國家,因為促使歐洲國家現代化轉型的幾場重大運動,如文藝復興、新教改革、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等,均未能波及俄國,俄國從此與西歐拉開距離,“俄國與歐洲”從此成為一個相互對立的命題,兩者之間橫亙著一條巨大的鴻溝。但是,如果我們不把現代化等同于工業化和資本化,而視為一個趨向理性、公正和合理的動態過程,那么,在俄羅斯國家的現代化歷程中我們還是可以找到許多關鍵節點的。比如,公元988年的羅斯受洗,使俄羅斯民族融入基督教大家庭,基本確立了俄國文化的歐洲屬性;17世紀的彼得一世改革,是一場向歐洲諸強看齊的大動作,也的確使俄國擠入了歐洲強國的行列;1812年抗擊拿破侖戰爭及其勝利,使俄國首次成為“歐洲的救星”;1825年的十二月黨人起義,是俄羅斯民族,尤其是俄羅斯民族精英強烈的現代民族意識高漲的結果;1861年的農奴制改革,應被視為俄羅斯國家現代化進程上的最醒目路標,之前人們在談論俄國農奴制改革時,總喜歡說這是一場“不徹底的改革”,殊不知“徹底的改革”,也就是革命,其過程和結果往往都是很難與其愿望和設計相吻合的,甚至相去甚遠。俄國農奴制改革在時間上其實早于美國總統林肯發布的《解放黑人奴隸宣言》(1862),農奴制改革后的俄國社會,其實是社會的上下層、左右翼、皇權和神權等相互關系最為融洽的時期;1917年的十月革命,當然也是一場史無前例的現代化運動,把人類由來已久的“大同”理想付諸實踐;而始自戈爾巴喬夫、經葉利欽再到普京的俄國社會重構,其實始終暗含著一種構建現代國家的內在沖動。由此不難看出,建立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國家或曰現代化國家,數百年來一直是俄羅斯民族的不懈追求。
那么,在俄羅斯國家和民族追求現代化的進程中,俄國文學發揮過怎樣的作用?與國家和社會的現代化問題密切相關的現代性、現代意識等因素,在俄國文學中又有著怎樣的滲透和律動?這便是《火車上的安娜:19—20世紀俄羅斯文學城鄉敘事的現代性》這部專著所訴諸的問題。作者在俄國文學研究中再次顯示出她獨具的慧眼,在這部新著《火車上的安娜:19—20世紀俄羅斯文學城鄉敘事的現代性》中,通過對俄國文學的城市書寫和鄉村書寫的對比,她敏銳地發現了在俄國歷史發展進程中或隱或顯的現代性問題,一如她在先前那部題為《“兄弟”的隱喻——蘇聯〈真理報〉的中國形象建構》的專著中,借助對蘇聯《真理報》的中國報道的分析,找到了中國形象在當時蘇聯的建構路徑。
通過對果戈理、岡察洛夫、托爾斯泰、契訶夫、別雷、勃洛克、馬雅可夫斯基、曼德爾施塔姆等阿克梅派詩人,葉賽寧、布爾加科夫等反烏托邦作家之創作的分析,該書敏銳地呈現出了這些作家創作中城市書寫與鄉村書寫的對峙和對立,并嘗試解讀這種對峙和對立之中所蘊含著的作家的心理動機、寫作的審美邏輯以及文學的社會立場。作者得出一些饒有興味的學術發現,比如,西方派與斯拉夫派的文學論戰,“多余人”“新人”的思想變化軌跡是在城鄉敘事之間完成的;果戈理有意無意地成了俄國文化現代性思考和敘述的始作俑者;普希金的奧涅金、萊蒙托夫的畢巧林和屠格涅夫的羅亭,都是“城里人下鄉”,卻并沒有在田園中找到詩,而岡察洛夫的亞歷山大、奧勃洛摩夫和賴斯基,都是“鄉下人進城”,也沒有在都市中看到真正的現代神話;車爾尼雪夫斯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城市敘事代表了大改革之后俄國思想界城市觀的兩極;托爾斯泰的小說中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城鄉敘事策略;契訶夫的寫作是一位典型的平民知識分子對祖國后發的、外源性的現代化進程的綜合考察,是一名出生在外省的小市民作家對現代市民階層與介于宗法制和資本主義之間的鄉村狀況的現代性批判,如此等等,都很精彩。但是,這部著作最大的價值,在我看來,仍在于它有可能會使我們意識到以下這樣幾個問題:
首先,是現代性與現代化的張力。所謂“現代性”,是一個十分復雜、無比含混的概念,它關涉不同領域,既有國家和社會的現代性,政治和經濟的現代性,也有文化和思想的現代性;它有著不同的呈現方式,既有“可見的現代性”,或曰“顯見的現代性”,也有“隱蔽的現代性”,或曰“隱在的現代性”;最為重要的是,現代性自身就有可能是矛盾的、悖論的,即所謂“審美的現代性”和“工具的現代性”的辯證統一關系,如本書作者所言:“一個國家的近現代文學與其祖國的現代化進程之間的關系,是共謀和沖突的緊張關系,也是工具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之間共生與對抗關系的表征。”現代性和現代化原本就是一種既共生又對抗的關系,如果說現代化主要體現在物質文明層面,那么現代性就主要存在于精神層面;如果說現代化是一種使人類社會不斷走向趨同和一統的宏大潮流,那么現代性往往就是個體用來捍衛自由和差異的最后武器。
其次,是在面對俄國的現代化追求和現代化歷程時,俄國文學體現出的觸目驚心的矛盾性。俄國文學就總體而言是服務國家的,是弘揚民族精神的,我在一篇題為《俄國文學與俄羅斯民族意識》的文章中曾說,即便是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在面對官方和現實時的態度也是“小罵大幫忙的”。俄國文學從19世紀中期開始崛起,從普希金到托爾斯泰,最終登上世界文學的巔峰。俄國文學的崛起既是俄國國家現代化進程的一個必然結果,反過來,崛起的文學又極大地促進了俄國社會的發展,俄國文學因此成為俄國一張亮麗的國家名片,“文學中心主義”由此成為俄國文化中一道獨特的風景。俄國科學院通訊院士巴格諾教授就曾把俄國文學的崛起時間定位在1880年左右,因為在這一年相繼發生了許多重大文學事件,如俄國第一座文學家紀念碑——普希金紀念碑在莫斯科的落成,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單行本的出版,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去世。到此時,整個世界才突然意識到俄國文學的偉大成就,并進而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普希金演說》中所言的那樣,也意識到了俄羅斯人偉大的創造能力和創造精神,換句話說,俄羅斯民族的現代意識,俄羅斯國家的現代化進程,都借助俄國文學的形式和途徑展示給了整個世界。但是,在世界各主要語種文學中,俄國文學面對現代化進程及其結果的態度似乎又是最為矛盾的,俄國文學中始終貫穿著的城鄉敘事的并立和對立,自身就構成一個明證。面對作為現代化結果的城市、鐵路、機器等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變化,俄國作家們大多流露出了程度不等的戒備甚至恐懼。甚至可以說,處在城市書寫和鄉村書寫兩者對峙之間的俄國文學往往是反現代化的、反城市化的、反商業化的,對作為城市化和商業化之社會和心理結果的“市民氣”和“庸俗”的揭露和抨擊,一直是俄國文學中貫穿的主題。但是,俄國文學在城鄉敘事的對立、互動和轉換中所體現出的對于人性的珍視,對于人的自由精神的呼喚,對于更合理的生存環境的憧憬等,無疑又是最具有現代性和現代意識的情感和思想,是作為人學的文學的最高體現之一,是作為偉大人道主義者的俄國作家們的思想現代性的最佳藝術顯現。
最后,通過對大量這一時期俄國文學文本的細讀,作者發現了俄國文學中一種城鄉書寫之間的對峙,發現了俄國文學在對于現代化所持的態度上、在現代性的表達上所具有的矛盾性。這并不構成一種關于俄國文學的道德判斷或價值判斷,卻只會讓我們更為深刻地意識到俄國文學自身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可以斷言,人類歷史上任何一位大作家都是富有現代性的,俄國所有的大作家也不例外;同樣可以斷言,人類歷史上任何一位大作家都是對人類的物質發展抱有警覺的,對人的精神發展抱有信念的,俄國所有的大作家也同樣不例外。從審美現代性的角度介入俄國文學,我們或許能得到一個新的、更大的闡釋空間。審美的現代性,是一種最合理的現代性,是藝術家把握世界的一種合理方式,也是讓我們換一種角度、從審美的角度觀察和打量我們的存在歷史、存在狀態和存在意義的一種方式。
在結束這篇小序的時候,我想把本書作者寫在書中的一段話提到全書的最前面來,以便大家更早地感覺到本書寫作和出版的意義和價值:
若在俄國現代性的總體視域下,以19—20世紀俄蘇文學從鄉村敘事到都市敘事的空間轉向為研究客體,將更好地厘清這兩百年間俄國文學對俄國充滿矛盾的現代化進程的觀察史和思辨史。從文學敘事的空間轉換來追蹤俄國文學中的現代性思想發展脈絡,對于更深入研究俄國文學,在更廣泛的視域中理解俄國思想和文化,乃至政治經濟戰略,都具有十分重要的當代意義。
祝賀《火車上的安娜:19—20世紀俄羅斯文學城鄉敘事的現代性》出版!作者今年又成功申報了一項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我們已經開始期待她的下一部專著了。
2021年8月31日
于京西近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