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謇新傳:狀元實業家的跨界傳奇
- 王斌
- 9118字
- 2024-04-19 18:26:23
三、篳路藍縷實業路
甲午戰敗,清政府被迫簽訂《馬關條約》,巨大的民族屈辱,給了張謇當頭一棒。在日記中,他痛心疾首地寫道:“幾罄中國之膏血,國體之得失無論矣。”他在為張之洞起草的《條陳立國自強疏》中,提出速講商務、建立公司等九條建議。梁啟超后來說:“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自甲午一役始也。”沒落的大清帝國,并沒有被甲午海戰的炮聲震醒。紫禁城內外,王朝威儀如舊,慈禧太后從頤和園回京城,恰逢暴雨,接駕的文武百官包括那些七八十歲的老臣,跪在污濁的泥水地里,雨水順著紅頂子淋到袍褂上,一個個如落湯雞。轎內的慈禧,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此情此景,恰為路過的張謇所目睹,他感到透心的冰涼,讀書人身列朝堂,難道只是為了做磕頭蟲?這成為張謇“三十年科舉之幻夢,于此了結”的一個直接觸點。
張謇有辦實業的念頭,由來已久,“自丙戌(1886年)后,即思致力于實業”。他把國家喻為樹,教育比作花,軍力乃至國力則是果實,而樹的根為實業。如果沒有實業這個根,那么花和果何以依附生長?他認為,“中國振興實業,其責任須在士大夫”。經營鄉里時,張謇就幫著父親引導鄉鄰種桑樹養蠶,他效仿西方公司制的辦法,籌集款項從湖州購買桑苗,先賒給農民,等到桑樹長大可供養蠶時,再加息收回售苗款。張謇還把視線投向海外,1891年,他寫信給遠在英國的好友顧延卿,要他幫忙搜集西方農學等方面書籍,供自己學習借鑒。祖上曾做過瓷器等小生意的張謇,自小受家庭的耳濡目染,似乎原本就有這方面的天賦。士人辦實業過去雖有之,如盛宣懷之流,大多是先納貲捐官、再以官員身份從事實業,而以狀元頭銜下海的卻聞所未聞。張謇毅然訣別官場,從一向居于“四民之首”、以清高自命的封建士大夫中的一員,轉而與長期被視為“四民之末”的商人為伍,走上荊棘叢生的實業之路。張謇以大生紗廠為軸心,逐步打造出一個上下游相互關聯的現代產業集團,資本一度達到2400萬兩白銀,成為當時國內首屈一指的民營企業。不過,20世紀20年代,這個龐大的商業帝國卻很快由盛而衰,年邁的張謇無力回天,只能看著已經營30年的企業被江浙財團所接管。晚年的張謇,曾無限感慨地回憶創業的過往,自己“一意孤行,置成敗利鈍于不顧”,“幸而利,幸而成”,又“至于鈍,幾于敗”,他只能顧影自憐,“不幸而生今之時代”。
艱難起步:《廠儆圖》背后的辛酸
1895年年底,清政府總理衙門奏請諭令各省設立商務局。署任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的張之洞,奏派張謇在通州設立商務局。張謇下決心舍名逐利,“捐棄所恃,舍身喂虎”,以狀元之尊,從事長期被視作末業的工商業,最初他不免有些躊躇。張謇跨出這一步,并非心血來潮,他內心甚至有過激烈的掙扎。從國家層面來說,“求國之強”本應是政府的責任,但當政者昏庸不足與謀,有錢人也指望不上。從書生角度來看,讀書人雖憤世嫉俗,但大多只會空談,而不為世人看重。作為有責任的士大夫,不得不委曲求全,與官員和富人打交道。從自身方面來說,抱有“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愿居八命九命可恥之官”信條的張謇,這樣做既是為國之大計考慮,同時也是替讀書人爭氣。
大生紗廠籌辦過程中,張謇歷經千辛萬苦,邁過一道道坎。紗廠建成后,張謇特地請人畫了鶴芝變相、桂杏空心、水草藏毒和幼小垂涎四幅《廠儆圖》,懸掛于廠里公事廳內,它記載著自己辦廠所遭遇到的四次歷險經過。

圖1-4 《廠儆圖》
(一)滬董潘華茂、郭勛毀約
起步之始,張謇遇到的最大問題是集資難,他幾乎是白手起家,自己能拿出的創業資金只有區區2000兩白銀,其中700兩還是借來的。張謇的原始資本和唯一可以依靠的最大的無形資產,就是狀元的名頭。張孝若是這樣描述其時心力交瘁的父親,“白天談論寫信籌劃得手口不停,夜間又苦心焦思,翻來覆去,寐不安枕;官紳的接洽說話,一天幾變,捉摸不定。有錢人的面孔,更是難看,推三阻四。上面的總督雖然贊助,而底下的官員沒有一個不拆臺。旁人也沒有一個看好。”在集資方式上,紗廠歷經“商辦”“官商合辦”“紳領商辦”變化。起初,張謇設想紗廠為純粹的商辦,計劃籌款60萬兩。1896年春,張謇選定南通城西水陸交通方便的唐閘為廠址,開始購地、造棧房,等到由通董所集的全部股金2萬余兩用盡時,曾承諾籌集股金40萬兩的上海董事潘華茂、郭勛卻分文未見,兩人根本就沒積極開展集股工作,六名董事中還有兩人不到半年就毀約退出。作為紗廠主要生產資料的紗機毫無著落。正在此時,兩江總督劉坤一提出,將之前張之洞用官款向海外采購、擱置于黃浦江碼頭多年的紗機,作價50萬兩入股。無奈之下,張謇硬著頭皮,接手了這些已有三四成零件銹壞的紗機,這樣大生紗廠又改為官商合辦。辦廠之事才露出一線生機。但事隔不久,潘華茂、郭勛突然改變承諾,只答應各負責籌股金8萬兩,滬股一下又短缺了9萬兩。不久,兩人揚言,“既用官機,復請官款,滬股頓散,即有亦不交”,索性退出董事會,籌資越發艱難。潘華茂字鶴琴,郭勛字茂芝。廠儆圖之一《鶴芝變相》指的就是這兩人。
(二)盛宣懷、桂嵩慶食言
張謇感到憑借一己之力,實在難以湊齊約定的50萬股金,只能想方設法“分機以輕商力”。于是他想出變通辦法,主動找到身兼官僚買辦的江蘇老鄉、常州人盛宣懷。兩人合領作價50萬兩的官機,再各籌商股25萬兩,分別在通州、上海建廠。官股“按年取息,不問盈虧”,是為“紳領商辦”。盛宣懷表示,愿為張謇籌資幫忙,因此大生發行的股票上,除了有張謇的署名,還印有盛宣懷的大名及頭銜。江寧布政使桂嵩慶也信誓旦旦承諾,助籌五六萬股金。潘、郭退董這一險情似已涉過,張謇加快建廠步伐,忙于蓋廠運機、筑路建房、修閘砌岸,紗廠各項工程粗見眉目,在此節骨眼上,急需大量用款,但各路股金卻屢催不應。

圖1-5 大生股票
張謇手中僅有的一點資金捉襟見肘,只得東挪西湊,往往是甲日籌得一二萬,乙日已罄,丙日再籌,而丁日又須還甲。張謇只得函促盛宣懷“當念已出之言”,踐約救急。盛宣懷手里有一大筆閑置不用的鐵路公司專款,此時正放在錢莊生息,張謇便懇求能高息借貸。任張謇告急之書幾乎字字有淚,盛宣懷就是不為所動,敷衍應付,百般推托。桂嵩慶是按劉坤一之命,將上海碼頭上那些布機推銷給張謇的經辦人,完差之后,便再也不提助籌股金之事。張謇又一次被拋入險境。廠儆圖之二《桂杏空心》,畫有空心的折枝桂、杏二樹,“桂”即桂嵩慶,盛宣懷字杏蓀,“杏”為盛宣懷,兩人食言自肥。
(三)通州知州汪樹堂百般阻撓
張謇在逆境中掙扎,為籌資奔走于湖北、南京、上海、通海各地,他找到兩江總督劉坤一等政要,聲淚俱下地訴說辦廠艱辛、籌資不易,“中夜旁皇,憂心如搗”,仿佛置身于懸崖峭壁,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劉坤一電飭上海、鎮江、蕪湖等地道員,要求幫助張謇拉些股東,又令通州、海門地方官各撥公款,將存于當地的地方公款轉存紗廠,以應急需。豈料一些地方官員不僅不出力贊助,有的甚至還暗中作梗,采用種種方式刁難張謇。張謇了解到通州有公款8萬多元存典生息,如官府出令以此款來支持自己,并不難做到。心胸狹隘的通州知州汪樹堂,不愿自己所控制的錢被撥出,表面上答應劉坤一。而當張謇找汪樹堂拿錢時,后者聲稱根本無可挪動之款,只能動用“賓興”“公車”款子,這是地方上資助秀才參加科舉考試的專款。若動用此款,勢必會引發社會不滿和秀才的義憤。汪樹堂讓他的師爺黃階平唆使秀才們,在城門各處張布揭帖,公開鬧事。汪樹堂兩面三刀,在公堂之上假意勸誡士人不要聚眾滋事,背地里卻把秀才們聯名上告之事,添油加醋地向劉坤一報告,結論是張謇辦廠擾民,不合輿情,鄉紳士人皆不贊成。地方頑固勢力的竭力反對,成為張謇創業途中又一障礙。水、草分別影射汪(水是汪的偏旁)、黃(草是黃的部首),廠儆圖之三《水草藏毒》諷寓汪樹堂、黃階平的所作所為。事實上,籌辦紗廠五年,張謇自謀生計,不曾動用紗廠一分錢,有時連旅費都是靠賣字籌措的。
(四)朱幼鴻、嚴小舫趁火打劫
1899年年初,紗廠籌建告成。張謇擇易經“天地之大德曰生”而為廠取名“大生”,并一口氣擬下多副對聯,“生財有道,大利不言”“通商惠工,江海之大;長財飭力,土地所生”“秋毫太山,因所大而大;樂工興事,厚其生謂生”,既巧妙地把“大”“生”嵌入其中,又融入自己對人生深邃的思考。可還沒等張謇喘口氣,更大的麻煩又出現了,紗廠雖建成卻無法開機。只要紡機一開,每日就需耗工本4000兩,若以三個月計算,則缺少36萬兩的流動資金。此時,張謇的錢袋已空空如也,他四下化緣卻到處碰壁,沒有一人施以援手。萬不得已,張謇去上海和各方商量,準備將付出四年汗血的大生紗廠出租。走投無路的張謇,黃昏時常常徘徊于上海泥城橋一帶的煤氣路燈下,仰天俯地,一籌莫展。官僚朱幼鴻、嚴小舫等人趁火打劫,百般壓價,妄圖吞下“落地桃子”。取朱幼鴻、嚴小舫兩人名字中間一字,成“幼小”,廠儆圖之四《幼小垂涎》道出了張謇對這伙趁危要挾小人的深惡痛絕。
張謇滿腔義憤,只能做最后的一搏。他同沈燮均等人商議,“盡花紡紗,賣紗收花”,以手頭現有的棉花紡紗,再用售紗之款購花,“茍延一息”,若孤注一擲仍不能有所轉機,便關閉工廠還給股東。天無絕人之路,當時正值土紗受排擠、機紗供不應求、價格上漲之際,張謇生產出的“魁星”商標的機紗,銷路之好出人意料,開車當年紗廠竟有純利5萬兩。張謇精打細算,用售紗之資維持再生產,在幾乎沒有流動資金的情況下,硬是把紗廠撐持了下來。
快速擴張:雪球是如何滾大的
張謇以棉紗作為主業,從興辦紗廠起步,直到紗廠布入正軌后,他開始考慮建設相關的原料基地、機器修理制造、交通運輸、綜合利用等一批配套企業。1901年5月,張謇正式成立通海墾牧公司,這是繼大生紗廠后張謇興辦的又一家公司。他在與湯壽潛、鄭孝胥等擬定的章程中,擬“集股股本以22萬兩為準,每股規銀100兩,共2200股”,說明辦公司的宗旨是通過開墾沿海荒灘,來擴大百姓就業和發展生產,把它作為已初見成效的大生紗廠的產棉基地。這標志著張謇的實業活動由工業擴展到農業。以集股辦公司的形式來興農業,把“召佃開墾”與“集公司用機器墾種”兩者,中西合璧地揉為一體,張謇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吃螃蟹者。
萬事開頭難,在張謇面前有三大攔路虎。首先,開發鹽墾離不開筑海堤、建閘等水利工程,投入資金量巨大,而回報期長,風險極大。有錢人一般不愿投資,至1904年公司實收股本20.9萬兩銀,還不足筑堤修渠之用。1905年原打算再招新股8萬兩,實際上僅籌到大生紗廠2萬兩。張謇不得不想盡辦法動用各處社會關系,好不容易到1910年才收足股金30.9萬兩,投資者中不少為富商、地主、官僚和企業法人。其次,沿海灘地產權復雜,眾多的地產糾紛使得張謇猝不及防,當地“沙棍”地痞借機滋事。張謇只得爭取官兵駐扎公司附近,以起到震懾作用,通過贖買等手段和巨額資金,先后花8年時間化解了原來繁雜的地權矛盾。最后,通海墾區為鹽堿地,只有淺耕才能防止返鹽,這需要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和技術水平。墾牧公司負責基本農田水利設施建設,把土地租給農民生產,而農民對租地有一定的處置權。
經過五年努力,到1905年夏墾牧公司建成7條長堤和一部分河渠,開墾出7000余畝土地。可是,一場連續五晝夜的大風暴,使公司遭受毀滅性的打擊,造成人員傷亡,已建成的各堤全部被沖毀,牧場羊群等財產損失慘重。在股東們不愿承擔12萬兩修復費用的情況下,張謇沒有退縮,想方設法籌集到一批款項“工賑”墾區,用兩年時間修復了被毀工程。1911年3月,通海墾牧公司召開第一次正式股東大會,張謇在會上動情地回顧了公司十年的創業史,從當年“鳧雁成群飛鳴于側,獐兔縱橫決起于前,終日不見一人”,到如今“棲人有屋,待客有堂,儲物有倉,種蔬有圃,佃有廬舍,商有廛市,行有涂梁,若成一小世界矣”。墾區規劃有序,“堤成者十之九五,地墾者十之三有奇”,鹽堿土地得到初步改良,為大生紗廠等提供優質原棉。河渠道路把田地劃成一個個“井”字或“十”字,農民住房四周有菜圃、竹園,還建起“自治公所”、初等小學、中心河閘等,中國最大的現代化墾牧區終于初見端倪。
與此同時,大生紗廠利潤逐年增長,豐厚的盈利吸引更多的投資者入股。大生還吸收盛宣懷未曾使用的紗機,到1903年總紗機增加到40800錠,占當年全國紗錠的11.9%。到1907年,張謇先后創立了以大生紗廠為軸心,直接或間接為大生紗廠服務的19家企業單位。這年8月底,大生召開了第一次股東大會,決定將這19個企業單位合并,組成通海實業公司,由張謇擔任總理。張謇贈送每位股東一把繪有公司地圖和公司創業史的折扇,用一個半小時回顧了大生十二年的歷史,向股東們表達了自己建設一個新世界的愿望。從1901年至1913年,大生紗廠共獲純利355萬余兩白銀,股東分紅豐厚。至1911年辛亥革命前,張謇又陸續投資創辦銀行、船棧、堆棧等十余個企業,形成了一個以紗廠為中心、各項事業為一體,資金鏈、產業鏈緊密關聯的產業集團。張謇還把實業投向南通以外,如1903年,張謇和黃以霖創辦宿遷耀徐玻璃有限公司,這是中國第一家民族資本玻璃企業,生產出中國第一塊平板玻璃。

圖1-6 籌辦大生紗廠時的張謇
張謇通過滾雪球把實業做大,其產業擴張路徑主要有:一是由工到農。張謇把產業布局,由大生紗廠延伸到通海墾牧公司,從南通近郊唐閘紡織工業領域擴大到黃海海灘農業領域。這是因為兩者之間聯系緊密,南通作為國內重要棉區,上海、蘇南甚至日本客商競相采購,導致棉花價格劇烈波動,影響到紗廠的生產。通過改造黃海海灘鹽堿地,建立大面積的棉花生產基地,以確保大生紗廠的原料供應,可以提高市場競爭力。二是由農到農。通海墾牧公司開發的鹽堿地,占這一帶灘涂面積不足0.5 %。墾牧公司的成功和大生紗廠產能的擴張,吸引越來越多的資本投向墾地植棉,張謇兄弟及其友人,陸續開辦二十多家鹽墾公司,抱團發展。張謇還把墾殖和鹽、漁業相結合,1906年設立同仁泰鹽業公司,采取工場式的集中生產管理。鹽民多兼營漁業,張謇相繼建立呂四漁業公司和江浙漁業公司,向國外定購蒸汽機拖網漁船,最先發展機船漁業。三是由農到工。黃海海灘開發、新興農業公司發展和棉花產量提高,以及開辦紗廠巨大的利潤回報,催生出新的辦廠契機,也吸引著江浙滬商人來通海布點辦廠的目光。一方面,張謇通過官府對外地商人來通辦紗廠予以阻止;另一方面,他加快崇明外沙、海門和南通開辦大生分廠的步伐。張謇精心選擇廠址,把大生分廠辦在產棉區,當地農民擅長植棉和紡紗織布,紗廠布局因而較為合理,“有相成之勢,無相犯之嫌”。四是由工到工。為確保大生紗廠主業發展,同時也為爭取企業利潤的最大化,張謇將產業前延后伸,持續為紗廠創辦上、下游配套企業。資生冶鐵廠最初是專為給大生紗廠修配和制造機件而設,創辦輪船公司和修建大生碼頭是為解決紗廠物料運輸問題,復新面粉廠靠紗廠的多余動力來磨粉食用和漿紗,開設大聰電話公司用來和上海等外地的業務聯系,而紗廠軋花棉籽被廣生油廠用來制油,廣生油廠的“下腳”又被隆皂廠用于制造皂燭。

圖1-7 張謇創辦的廣生油廠實驗室
走向巔峰:龐大的實業帝國有多大
辛亥革命后,大生資本集團得到進一步發展。大生一、二廠利潤源源不斷且極為豐厚,為張謇進一步擴張提供了資金條件。1914年,他在海門開始創建大生三廠,并擬訂建立四廠、五廠、六廠、七廠、八廠、九廠的龐大計劃。六廠于1919年開始籌建,不久流產。八廠在1920年開始籌建。至1924年,大生一、二、三、八4個廠的資本總額已多達770余萬兩。經過多年苦心經營,加之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外國棉紗進口銳減,國內棉紗市場產銷兩旺,且價格上漲,因此,1912年至1921年成為大生集團發展史上的黃金十年,僅大生一、二廠歷年純利總額累計有1663萬兩,相當于1921年兩廠資本總額369萬兩的4.5倍。
與此同時,鹽墾事業也得到了很大的發展。由于通海墾牧公司開墾的熟地增多、收益增大,加之大生各廠對棉花需求量較大,從1913年起又掀起了新一輪的鹽墾高潮。至1920年,先后成立了大有晉、大豫、大賚、大豐、大祐等十幾家鹽墾公司,投資總額為2100多萬元,占地總面積共達450多萬畝,年產棉花60余萬擔。張謇還大力發展金融、交通運輸業等其他產業,淮海銀行于1920年1月正式開業,大達輪船公司先后自置江輪7艘,航行滬揚、滬海兩條航線。1922年,張謇領導下的大生企業集團,業務遍及一、二、三產業,下轄103家企業,涉及幾十個行業、上百種產品,資金總額達2480余萬兩,成為全國最大的民族資本集團。張謇實業走向巔峰,他身兼多個大公司的董事長、總理等要職,成為國內實業界泰斗。
張謇認為,“實業在農工商,在大農、大工、大商”。他以大手筆構建起實業的大格局,推動建立大工、大農、大商的近代經濟體系。
(一)發展現代工業
張謇認為發展現代大工業,是自強御侮、富民強國的動力所在。“富民強國之本實在于工。講格致,通化學,用機器,精制造,化粗為精,化少為多,化賤為貴。”張謇下功夫研究光緒、宣統兩朝海關貿易冊后發現,列強輸入中國的大宗商品棉和鐵,使中國白銀大量外流,造成的財富損失要遠遠多于賠款,若不設法加以解決,即使不亡國,也要窮死。因而張謇提出了“棉鐵主義”“棉尤宜先”,他覺得與民生最為關切的產業“無過于紡織,紡織中最適于中國普通用者惟棉”,他從棉紡織入手興辦實業,為了實現棉產等資源的綜合利用,節約企業運營生產成本,加快資金周轉,張謇以大生紗廠為軸心,謀求紡織業產業延伸,建立大生紗廠原料基地,綜合利用紗廠的棉籽、下腳、飛花及多余動力,發展冶鐵、制造、電力、食品、輪船運輸業及通信、金融、商貿、倉儲,在南通建立了門類齊全的產業體系,開啟南通近代工業化的進程。

圖1-8 大生紗廠碼頭
(二)經營公司制農業
張謇借鑒使用股份制等公司制度來經營農業。通海墾牧模式標志著我國農業由傳統的小農生產開始走向公司制大農業。在較為惡劣條件下,對沿海灘涂進行大規模開發、改造和投資,離不開巨額資金,因而只能采用公司制。張謇在《公司集股章程》中,提出要“仿泰西公司”依靠股份制集資,稱“凡有大業者,皆以公司為之”。在通海墾牧的示范下,其他各鹽墾公司紛紛采用公司制經營方式,以股份形式廣泛募集社會資金,投資人依據股份收益分紅。公司制的優勢,在水利工程、土壤及棉種改良、田間管理等各個生產環節,得以實現。為適應墾區生產特點,實行“公司加農戶”的經營方式,合理設定公司與農戶之間的權益關系,以公司統一管理、集約經營為主,同時注意調動農戶生產積極性。張謇力主把新型的大農業和大工業統籌發展,通海墾牧公司得到大生紗廠等資金方面的支持,其植棉是為市場而生產,與紗廠關系密切。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張謇把提高墾區農民素質與公司發展聯系在一起,將為通海小學堂、農學堂籌集經費作為創辦公司的四個目標之一,體現了一代儒商獨到的眼光。通海墾牧模式被廣為仿效,起到了良好的輻射作用,帶動了蘇北地區農墾事業的發展。
(三)積極走向世界
具有雄厚實力和開放眼光的張謇,在立足本地發展實業的同時,還放眼海外。他多次組織本地和國內商品參加世界博覽會,積極鼓勵對外貿易。1920年,張謇在繁華的美國紐約第五大街開設窗口,專營南通繡品。次年,又在上海成立新海貿易公司,從事進口業務。他和梁啟超等人一起,計劃與美國、比利時等國合作,設立航業公司發展遠洋航運,并向國外各類企業投資。張謇主動依托經濟中心上海,在大生籌建之初就在上海成立事務所,為產品經上海輸出和轉運服務,同時吸引上海的資金、技術、人才、信息等生產要素流向南通。1921年,張謇主持籌建上海吳淞商埠,從全球海運業和港口發展趨勢出發,制訂吳淞開埠計劃,提出了港口建設構想和措施,后因江浙戰爭爆發而中斷。

圖1-9 設于紐約第五大道的南通繡織分局
由盛而衰:1922年發生了什么
1919年,張謇在《告誡實業同人書》中預言:“大凡失敗必在轟轟烈烈之時。”1922年,是大生由盛而衰的轉折點,幾乎連年贏利的大生一廠虧損39萬兩,二廠虧損41萬兩。其實,此前危機就顯露端倪,1921年大生一廠賬面負債已有400萬兩。國內紗價自1922年初便猛跌,而棉花價格卻迅速上漲。棉貴紗賤,使華商紗廠16支紗每包從1921年秋季前的贏利22~30兩,轉而虧損8~14兩。由于找不到走出困境的良策,大生虧損越來越嚴重,資金無法周轉,不得不抵押借款。1923年,大生抵押借款442萬兩,占784萬兩總借款的56.4%,1925年即張謇去世前一年,大生已資不抵債,僅大生一廠的債務就高達白銀906萬兩以上,資產負債率更是創紀錄地達258%,上海的中國銀行、交通銀行、金城銀行、上海銀行和永豐錢莊、永聚錢莊組成債權人團,全部接辦了大生各廠,大生企業實際上已宣告破產。
企業興衰,有其自身規律。當今世界500強平均壽命在40~50年,跨國公司平均壽命是11~12年,日本和歐洲企業的平均生命周期為12.5年,美國企業的平均壽命8年,存活能超過20年的企業僅占企業總數的10%,只有2%的企業能存活50年。表面上看,走過近30年歷史的大生,似乎也難逃宿命。但從更深層次分析,其衰落有著極其深刻的原因。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西方列強掀起新一輪對華經濟侵略狂潮,加上國內軍閥連年混戰,國民經濟日益凋敝,正是在這種內外交困的大環境下,大生資本集團內部潛在的危機也一并爆發出來。
第一,大生企業采取“厚利股東”“得利全分”的高額利潤分配方式。這種只圖眼前利益分光吃盡的做法,嚴重影響企業資本的自我積累,導致企業失血嚴重。張謇以8%“官利”的標準,向股東承諾,銀到之日起息,然后再算利潤,如果有余則照章按股分派。大生一廠歷年所分配掉的官利和余利分別有295.5萬兩和57.4萬兩,占利潤總額的65%,有些年份分紅率竟高達100%。
第二,大生企業承擔了過多超越自身能力的社會職責。作為有情懷的實業家,張謇一直以建立“新世界”為理想。他依靠大生企業包攬和承擔了許多超越自身能力的社會職責。正如張孝若對其父的評價,“他認定凡自治國先進國應有的事,南通地方應該有,他就應該辦。他不問困難不困難,只問應有不應有。”南通各項地方社會公益事業,幾乎都要依靠大生紗廠的資金“挹注”,給企業造成不堪承受的沉重負擔。
第三,大生企業集團的攤子鋪得太大。張謇全面開花地辦了十幾個行業的六十多家企業,希望建立起購、產、銷、運一條龍,農、工、商等各個環節都能自我滿足的循環體系,攤子鋪得太大,戰線拉得過長,人力、財力、物力分散,造成主輔業難以兼顧、輔業拖累主業的被動局面。1922年,關聯企業拖欠大生錢款達473.1萬兩,大生被拖入困境,不得不靠借貸來維持。張謇不得不承認,“南通實業,三五年來,因急進務廣而致牽閣”。
第四,大生企業的市場競爭力不強。張謇排斥外地企業進入通海地區,力圖維持壟斷經營的特權。1904年,上海商人朱爵譜想在海門設廠,張謇痛斥其見“通廠獲利已優,思染厥指”“因羨生貪,因貪生妒”,要求商部飭令朱爵譜“另行擇地建設”。1907年,大生在崇明外沙建分廠,獲得“二十年內,百里之內,不準別家另設紡廠”的權利。當“一戰”結束,帝國主義卷土重來,原料和產品市場爭奪日趨激烈時,缺乏競爭力的大生企業,很快就被擊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