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謇新傳:狀元實業家的跨界傳奇
- 王斌
- 9459字
- 2024-04-19 18:26:24
四、“一個人”成就“一座城”
張謇“半生文章、半生事業”,地方自治是伴隨“半生事業”的主線。其政治主張幾經變化,但對地方自治的執著卻從未改變,他說自己一切活動“最后的目的,則尤在純粹自治”。蘇北小城南通,為何能借助清末民初的地方自治,在全國上千個州縣中脫穎而出,成為享譽中外的“模范城”;與同時期各種地方自治的理念和探索相比,張謇的實踐有著怎樣別具一格的特點?
《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績》
無疑,張謇是南通地方自治的總設計師。他憑借其個人聲望與影響,以地方自治之名,在家鄉進行早期現代化的綜合性試驗。1915年,《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績》出版,標志著張謇地方自治思想走向成熟,其實踐初具規模。前一年的6月,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向擔任農商總長的張謇詳細了解南通的自治事業。張謇與張詧等人商議,委托得意門生江謙領銜,組織編寫《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績》,進而示范全國。全書由實業、教育、慈善和自治等章節構成,對每項事業的歷史緣起、運作系統、預算等細節,都作詳盡說明。張謇頻繁與張詧、江謙和地方官員通信,對書的結構框架、內容風格和寫作進度,具體提出要求,強調條理須明而不繁、簡而不漏,要用邏輯方式來表達事物的重要性——例如工廠的利潤是如何為學校的建立提供資金來源,師范學校是如何帶動小學和中學的發展,勘測的需要是如何導致了師范學校中測繪科目的建立。他建議,書中不僅包括已完成的工程,而且也要包括正在實施和將要施行的項目,還主張引用比文字更能有效表達的地圖、表格、專欄和統計數據。此書原名《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績》,正式出版時被張謇改為《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績》。所謂“十九年”,張謇認為其地方自治始于籌辦大生紗廠的1895年。該書第一次全面記錄了南通地方自治的歷程,充分反映了張謇地方自治理念,無疑對地方自治在南通及其他地區的深化,具有重要的昭示和引領作用。
張謇地方自治思想的發展,從自在自發到自覺自為,大致經歷了四個階段。
(一)濫觴(1886—1894)
張謇地方自治思想的萌發,最早可以追溯到甲午戰爭前。其振興實業的責任在士大夫的觀念,最早是在1886年第一次會試落第后萌生的。那時張謇除為科舉備考外,作為鄉紳的他“盡力鄉事”。比如,謀求通海花布減捐,倡導改良和發展蠶桑業,主動參與地方教育文化事業,向學部為當地爭取擴大拔貢名額,主持贛榆、崇明等書院,編修東臺等縣志。再如,積極從事慈善公益及其他社會事務,設立具有賑災平糶功能的義倉,恢復慈善機構溥善堂,一度受調任開封知府的孫云錦之邀,協助治理黃河,賑救災民。另外,還籌辦民間自衛組織“濱海漁團”。在經營鄉里的過程中,張謇對百姓疾苦和社會實情有了進一步認識,積累起治理鄉務的經驗,這也可看作是他地方治理的最初嘗試。更重要的是張謇由此開始思考依靠實業、教育、慈善推行自治的最初方向。不難看出,他所擁有的“窮則兼濟一方”的士子初心,超越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傳統書生觀念。
(二)孕育(1895—1905)
張謇的地方自治思想,產生于他實業和教育救國的實踐。巨大的民族危機和清政府腐敗無能的雙重刺激,是促使張謇走上自治之路的重要原因。甲午戰敗成為張謇人生的拐點。面對外侮紛擾、內政腐敗和黎民疾苦,張謇毅然把救亡圖存的理想付諸實施,先是創辦了大生紗廠、通海墾牧公司等實業,后來又開辦了通州師范、南通博物苑等教育文化事業。張謇還創立了一些自治機構,如1904年成立南通總商會。與此同時,張謇對地方自治的認識更為深入,在此期間他提出了一些改良和立憲政治主張,如1895年《代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1901年《變法平議》,就涉及地方自治內容。1903年,張謇對日本進行考察,日本市町村實行的地方自治做法,對他啟發很大。

圖1-10 南通博物苑
(三)形成(1906—1914)
伴隨著清政府預備立憲,張謇地方自治思想逐漸成形。1906年,清政府開始預備立憲,地方自治成為預備立憲的重要內容。張謇認為“立憲基礎,首在地方自治”。此后,清政府頒布《九年預備立憲逐年籌備事宜清單》和《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規定自治范圍包括學務、衛生、道路工程、農工商務、善舉、公共事業、籌集款項等八項。在此前后,張謇開始使用地方自治一詞,公開亮出地方自治的旗號。如在1906年《請撥給捐款補助通州中學公呈》中,他就提及地方自治,“今國家方宏普及教育之仁,父老亦將有地方自治之望”。張謇對照清廷地方自治章程,對南通“原已舉辦者”“甫經創辦者”“尚待籌辦者”“不能強辦者”仔細研究,詳加規劃,他后來的實踐遠遠超出清政府所規定的自治范圍。1908年,通州地方自治會成立,張謇擔任議長。1912年,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有關普及教育、公共衛生、興辦實業、發展慈善四個方面的主張,對張謇觸動很大,并在已有成效基礎上,對南通地方自治進一步規劃,逐步加以提升。
(四)成熟(1915—1926)
張謇在人生最后十年,大力總結、宣傳和展示南通的地方自治。1915年,因反對袁世凱復辟帝制而憤然辭職的張謇,從此“遁居江海,自營己事”“盱衡世界潮流之趨向,斟酌地方事業之適宜”,推動南通地方自治取得更大的成效。1915年張謇不無得意地評價說:“南通自治為全國先,歷十余載……南通自治,似亦足備全國模范之雛形。”海內外慕名而來參觀者絡繹不絕。他對地方自治認識也上升到民族存亡的新高度,認為,“國可亡,而地方自治不可亡”“國亡而自治精神不變,雖亡猶不亡”。1922年,張謇擬舉辦南通地方自治二十五年報告會,籌備中的分類展覽場館有:實業,包括農、墾、鹽、工、商等方面物品的陳列;教育,包括初高小學、中學、男女師范、幼稚園、盲啞學校和農、商、紡織、醫諸校辦學業績的展覽;慈善,包括育嬰、養老、貧民工場、游民習藝、殘廢、濟民、棲流等情況介紹;公益,包括水利所建各堤閘、涵洞、河渠、橋梁和交通設施建設等方面取得的成果。從《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績》出版到籌備南通地方自治二十五年報告會,不難看出,在張謇的經營下,南通不僅是推行地方自治起步最早的地方,同時也是成效最為突出的城市。20世紀20年代初,榮德生、盧作孚等實業家紛紛來通考察,效仿張謇的做法。
效仿泰西和師法田疇
地方自治發端于近代歐洲,本意是為了平衡中央、地方權力和發展地方事業,而采用的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完善的地方組織形式。張謇拿中西歷史進行對比,認為中國古代的地方自治說到底是官治,因而廢而不舉,西方國家受專制政治的影響較小。他希望借西式的民治來銷蝕中國的專制。對于自己推動地方自治的初衷,張謇多次加以說明:“痛乎!言于前清政府大官者,二三十年而莫之聽;言于今政府,亦莫盡聽也。乃本吾良知,奮吾良能以圖之。”另一次,他說:“歐美學說之東漸也,當清政之極敝,稍有覺于世之必變,而為之地以自試者,南通是。”不過,張謇并不是將泰西地方自治學說全盤照搬,而是注入東方式的內涵與解釋。
儒家思想對張謇影響很大,張謇十分推崇顧亭林、顏習齋經事致用的主張,痛斥“書生為世輕久矣,病在空言,在負氣”。張謇地方自治的最初靈感,源自1700多年前的“無終山都邑”。東漢末隱士田疇,為避戰禍而帶領族人逃到無終山,后來集聚此地的人越來越多,形成都邑。田疇訂立“相殺傷、犯盜、諍訟”二十多條法律,制禮儀,辦學校,民眾自覺遵守,路不拾遺。張謇對辭官不受、遁居僻壤、匠心營國的田疇大為景仰,寫下“雄節不忘田子泰”詩句,發動通師和農校學生探討田疇現象。張謇立志不做官,辦廠種田興教育,處處以田疇自況,把墾牧公司廳堂題為“慕疇堂”。張謇試圖將西方地方自治學說與中國傳統精神結合起來,打造現實版的“無終山都邑”,志在“以一隅與海內文明國村落相見,不辱我中國”。
其一,基本取向:自存立、自生活、自保衛。張謇強調,“自存立,自生活,自保衛,以成自治之事”,其實質就是要探索建立一個區域性的近代社會范型。在無法求助于政府和社會的情況下,通過自我發展,滿足民生,來確保社會安定,因而他說:“今人民痛苦極矣。求援于政府,政府頑固如此;求援于社會,社會腐敗如彼。然則直接解救人民之痛苦,舍自治豈有他哉!”
自治始于自立自強,張謇認為,“自治當從自重、自苦、立信用始。信用為吾人之自助。舍此,吾未見能自治”,要廣泛參與,“一人、一家、一村、一鎮皆吾人自治之藉”,要各盡其力,“人民則宜各任實業、教育為自治基礎,與其多言,不如人人實行,得尺則尺,得寸則寸”。要點滴積累,“踴躍從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鄙人之辦事,亦本此意”。
自治應體現民生之本。張謇創辦大生紗廠目的是“為通州民生計,亦即為中國利源計”。張謇曾說:“一切政治及學問,最低的期望要使大多數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線上的生活。”張謇在民生事業中投入巨大的精力和財力,把實業、教育、慈善作為地方自治的支撐,熱心慈善公益事業,創辦醫院、盲啞學校、育嬰堂、養老院等社會慈善救助機構,開創近代社會區域保障體系的先河。
自治離不開社會安定。在外有列強干涉、內有軍閥混戰的背景下,張謇竭力周旋各方,在政局動蕩之中努力維護區域安定。大生系統建有專職保衛實業、維護治安的武裝,從最初組織不脫產的“工團”,發展到擁有建制武裝的“實業警察總隊”,官兵人數近1000人,為自治和事業發展打造穩定的社會環境。
其二,空間路徑:成聚、成邑、成都。張謇借用先賢智慧,推進地方自治。在《記論舜為實業政治家》中,他表達了自己向往遠古賢君發展實業、經營地方“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政治理想,張謇的宏大愿景是以南通為示范,將這種地方自治模式推廣到全省乃至全國,并謀求與外國的先進“村落”作文明之競爭。
張謇在南通的地方自治實踐,源自1895年在唐閘建大生紗廠。唐閘位于南通城西北,原來只有不多的幾戶人家,但交通便捷,處于水陸要道,附近又為棉花產區,周圍有不少鄉民從事傳統的紡紗織布業。張謇征地400畝,其中140余畝用來建廠,1899年大生紗廠投產時,唐閘已有工人800多人。在大生紗廠逐年贏利后,張謇在附近新建了大興面粉廠、廣生油廠、阜生絲廠等配套工廠,同時啟動市政建設,修道路、興河運、搭工房、蓋商鋪、辦學校,并以運河為界,工廠區設在河西,居住區、行政、公園設在河東,唐閘大橋連通東西。到1920年唐閘工廠林立,商業興盛,有近萬戶,人口5萬人,成為近代工業重鎮。當時國外發行的世界地圖上,赫然印有這個彈丸之地。為了便于貨物運輸,此后張謇在沿江的天生港開辟港口,創建輪船公司,航行于通滬之間,還陸續在天生港建造倉庫和火力發電廠。在南邊五山風景區,張謇植樹造林,建有不少景點和墅所。南通老城區被賦予教育、文化、商貿等新功能,在南濠河畔發展文教事業,在桃塢路一帶設有公共行政設施和商業金融、娛樂休閑、餐飲旅館等服務業。

圖1-11 唐閘一角
經過30年經營,按照“成聚、成邑、成都”思路,打造了唐閘工業區、天生港港區、五山休閑區和老城區,構成了“一城三鎮,城鄉相間”的獨特田園城市格局,同時又與周邊的三余鎮、常樂鎮、海復鎮等新興墾區鄉鎮組團發展,從而促進了區域城鎮化水平的提高。
其三,內涵布局:實業、教育、慈善。張謇地方自治涉及國計民生的各個領域,實業、教育、慈善是其主體工程。張謇說:“實業者,西人賅農、工、商之名”,并把水利、交通也歸并為實業。不難看出,張謇所做的地方自治事業,涉及經濟、教育、文化、社會、交通和城市建設各個方面,是南通向現代化轉型的整體性重構。張謇主張循序漸進,推進地方自治,應遵循事物發展固有的規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塞到通。

圖1-12 南通一城三鎮示意圖
在實業發展方面,張謇倡導“棉鐵主義”,從棉紡織入手興辦實業,建立起門類齊全的產業體系,開啟南通近代工業化進程。張謇借鑒股份制等公司制度來經營農業,通海墾牧公司示范和帶動了蘇北地區農墾事業的發展。張謇積極鼓勵對外貿易,主動依托上海,吸引各類要素和資源流向南通。
在社會建設方面,張謇開辦慈善事業,以社會福利為中心內容建立各類社會事業,包括醫院、氣象臺、公園、殘廢院、棲流所、濟良所和模范監獄等,構筑現代慈善公益組織體系。同時,他投身于交通(公共車輛、路燈、橋梁、涵閘)、通信(電話、電報)、公共安全(改造政府監獄,設警察傳習所、妓女改造所和戒毒所)、公共休閑(公共體育場所、唐閘公園和市區東、西、南、北、中五公園)等建設,把傳統慈善事業向現代社會公共領域拓展。他還成立了一些“準政府”機構,如清丈局、保坍會、路工處等社會組織。

圖1-13 南通五公園(東公園、西公園、南公園、北公園、中公園)
在教育文化事業方面,張謇推動科舉教育向現代教育轉變,以創設通州師范為起點,建立高等教育、普通中學、小學、專門技藝學校、職工學校以及幼稚園等教育機構,形成區域性完整的教育體系。同時,創立公共文化事業,建有館藏文物達29000余件的南通博物苑,有中文書籍15萬余卷、外文書籍600余部的南通圖書館,還開辦戲曲學校——伶工學社和電影制造公司、一流水準的更俗劇場。
張謇的地方自治,帶有鮮明的個性特點。由他“個人主治”為主,作為清末狀元和勢傾東南乃至全國的新興紳商代表,張謇在政壇、士林和地方上具有崇高的聲望,頗為朝野看重,他積極爭取官府資源和動員社會力量,從經濟入手來推動教育、社會和城市建設,使南通近代化進程表現出較高的組織程度。這不僅不同于歐美、日本的地方自治城市,而且與同時期天津、上海、蘇州等地方自治相比,也有很大的差異。袁世凱在天津推行的地方自治,將官治融入自治,以迎合清廷通過整合社會力量來強化統治的意圖。上海地方自治是在外國租界刺激和影響下發生的,由紳商倡辦并以城市管理和建設為主要目的。在以市民公社為特色的蘇州地方自治活動中,街區基層自治組織主要參與市政建設和管理,與孫中山倡導民權、黃遵憲重視地方自治政權和地方議會建設、梁啟超認為自治本質是法律和民主不同,張謇地方自治思想基本不涉及民權等民主政治內容,因而張謇的地方自治,與西方以民主政治為要義的地方自治理念有很大不同,更多地體現他田疇般的士大夫情懷。事實上,與田疇一樣,張謇是經營地方的偉大開拓者和成功實驗家。
走出“欲自治不能”的困境
張謇強調“自治須有資本”“即使政治上之預備,必先為人才上之預備,尤必先為經濟上之預備”。張謇多次感嘆,“不自治不可,欲自治不能”。至于“欲自治不能”的原因,1905年創業已十年的張謇反思說,所經歷的艱難險阻無以計數,概括起來有三難,即“集資難”“求才難”和“御侮難”,生性倔強的張謇既然認定“不自治不可”,那就只能想方設法走出“欲自治不能”的窘境。
一是解決集資難問題。經費缺乏是制約地方自治的首要難題。張謇常因“自治待舉之要事,相逼而來,而自治經費之問題,茫無所向”。清末地方財政,根本無力承擔地方經濟發展和社會文化建設的功能。1909年清廷頒布《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僅規定以“地方公款公產”作為自治的經費保證。實際上,幾乎所有的地方既無自治所需的“公款”,也無可用的“公產”。在一些地方推行自治,因經費匱乏而被視若苛政,激化社會矛盾,清末由此引發的“民變”和“風潮”有數十起,因教育經費問題造成的毀學事件和訴訟案件有上百件。張謇主要靠一己之力和企業辦社會來解決地方自治經費,“歲豐則擴其范圍,值歉則保其現狀”。
個人私產,包括辦實業所得的股息、紅利和公費,還有私人禮金和賣字收入,甚至是銀行貸款。張謇曾在1921年、1923年、1925年等年份,對于自己用于地方事業的費用,分別做過統計,他和張詧一共捐給“教育、慈善、地方公益”的經費,包括負債在內,合計達400萬元之巨。
企業盈利。張謇以企業辦社會,用實業支撐事業,大生成為南通興辦各項社會事業的投資主體。張謇希望借各位股東資本之力,成就自己建設一新世界雛形之志,以雪中國不能實行地方自治之恥。為辦通州師范學校,張謇將大生“余利”每年抽出1/14,作為固定經費。二十多年該廠用于辦社會的支出,占純利的8%。
集資募捐。公共集資,包括采取股份公司形式集股聚資,以及為辦公共事業而募集公債,如曾為建南通電氣工廠和發展公共汽車交通而募集公債。另外,還有張謇的一些親朋好友和社會人士的資助,如沈燮均曾資助通師一萬元。
二是解決求才難問題。張謇曾感喟知音難覓,“經營通州一方之實業”,“所同心共事者,一兄與三數友而已。”辦紗廠,張謇主要依靠布商沈燮均;搞墾荒,選用學過測繪的江知源;興教育,重用才學橫溢的江謙。而張謇提到的一兄,就是有著十多年官場歷練的胞兄張詧,在江西為官的張詧回到南通后,承擔起張謇實業“內當家”角色。張謇從事地方自治,最開始的骨干團隊主要由業緣、地緣、血緣聯結而成。大生最初“通滬六董事”中沈燮均、劉桂馨都是南通本土布業巨子,江謙、江知源則是張謇早年主持的江寧文正書院的學生,后又分別被委以通師校長和通海墾牧公司副經理的重任。地方自治的推行,對人才需求量大幅增加,張謇想方設法予以解決。
就近遴選。主要是從“家族二代”“商二代”和“友二代”中挑選。張孝若留洋歸來,張謇讓他全面輔佐和參與自治事業。被張謇譽為“大生后起之秀”的沈燕謀,是其好友沈燮均之孫。經過張謇精心栽培,好友周家祿之子周坦、陳維鏞之子陳琛、何嗣焜之婿劉厚生、部下林蘭蓀外甥吳季誠,分別在自治機構和大生集團擔任要職。
自主培養。張謇根據經濟社會發展需要,先后開辦師范、紡校、農校和醫學院等,大力培養各類人才。張文潛是張謇創建的南通紡校學生,在美國深造后擔任大生八廠副經理兼工程師。通師學生孫鉞好學篤實被張謇看中,未等結業就破例被選中參與博物苑籌建,后又被聘為首任苑主任。通師另一個學生孫支廈,在校學的是測繪科和土木工科,畢業后參與張謇對南通的城市規劃和建設,成為事實上的南通總建筑師。這些本土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成為南通地方自治的領軍人物。
延納人才。張謇不拘一格羅致人才,通過自己物色、友人推薦和公開招聘等途徑,借才引智,遴選地方自治急需的各類人才,如邀請戲劇家歐陽予倩主持伶工學社,聘請有“針神”之譽的沈壽擔任女工傳習所所長。張謇在大生紗廠和通師創辦之初,聘請了一批日籍教習和洋專家。他堅持“待遇宜厚,情感尤重”原則,先后從英、美、法、德、日、荷等國引進各類人才四十多人,其中就有著名的水利專家特來克。
三是解決“御侮難”問題。張謇推行地方自治及各項事業,受到各方面的阻力。張謇舉例說,過去從事墾牧,現在疏浚河道,受到下面的阻撓;過去發展航運,如今興辦鹽業,又有來自上頭的阻力,這些都實有所指。如,張謇組織開墾沿海荒灘,當地游手好閑的“沙棍”借機滋事,甚至哄搶蕩草等公司財物。又如,他任同仁泰鹽業公司經理時,為改良制鹽投入大量費用,“改良鹽”每斤成本達27文,而鹽運司卻按舊例11文7毫的牌價收購,公司因而難以為繼。張謇擬再辦一家鹽業公司以彌補虧空,鹽運司百般推脫,張謇又請求運鹽到外地銷售,鹽運司拒不應允。由于官府安于茍且、肆意打壓和制度僵化,造成革新維艱的窘境。張謇希望通過改良政治,為實業發展營造良好環境,也為推動地方自治提供制度保障。特別是他在擔任北洋政府農商總長時,提出了一系列經濟發展的綱領和法律制度。
“倒置的金字塔”
1922年,南通地方自治事業進入巔峰期。本來,張謇打算仿照大阪博覽會和南洋勸業會,舉辦南通自治二十五年成績報告會。不過,此前一年夏秋的颶風暴雨,打亂了他的計劃。
也就在1922年8月,南通城迎來了當時國內最負盛名的頂尖級科學團體——中國科學社。四天的年會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的,到會的40名著名學者下榻于一流的俱樂部賓館,除參加年會活動外,還應邀參觀南通具有代表性的地方自治事業,包括實業、教育、文化和慈善等機構,晚上則在更俗劇場觀看由張謇創辦的電影公司拍攝的新聞紀錄片《南通風景》,讓科學家們以當時最時尚的方式來感受南通。有人告訴已逾八十的馬相伯,將去參觀的沿海墾區在幾十公里之外,他笑答:“吾聞南通縣道,寬闊平坦,甚愿偕行,若不趁此機會,恐將難見張嗇公經營自治之最大成績。”梁啟超則發表演講稱,“南通是我們全國公認第一個先進的城市”。柳詒徵將南通和上海比較,“上海之新事業非不多于南通,而所以遠不及南通者,即由其盡失卻中國文化之精神,而為西洋文化之奴隸也”,過探先寫下1700字參觀感受,盛贊“南通之著聞,以實業之發達”“南通之著聞,以教育之普及”“南通之著聞,以自治之成績”。

圖1-14 1922年,張謇邀請中國科學社到南通召開年會。(前排左起楊杏佛、張孝若、張詧、推士、張謇、馬相伯、梁啟超、吳敦復、譚熙鴻、丁文江,二排戴領帶者竺可楨,三排戴眼鏡者陶行知)
不過,同樣在1922年,連年贏利的大生紗廠出現嚴重虧損,這一年成為大生由盛而衰的轉折點,張謇的自治事業因而受到牽累。其實,年輕的張孝若早已看出危機的端倪。他不止一次地把南通地方自治比作是“倒置的金字塔”,“這么多的地方事業,靠著一人一家確實不穩”。為改變局面,張孝若不是沒有努力過。1920年,受西方文化影響較深的張孝若希望通過組織自治會,改變過去“個人統系的南通”“個人自治模范之南通”,讓自治會成為南通120萬人民的代表。張謇不以為然,“南通之人,人各一舌,舌各一語,語各一曰,名曰自治,未必能自治”,他認為“縣之人,為地方實心辦事,能為自治表征,不盡系乎縣會之有無”。“倒金字塔”結構及“個人主治”“企業辦社會”,使南通地方自治更多體現的是張謇個人的影響和力量。
張謇在南通推行地方自治30年,成效卓著。
第一,領先性。通過地方自治探索,南通在很多方面走在同時期國內城市的前列,創下了眾多的“中國第一”,一、二、三產業互動,文教和公共事業較為完備,生產、生活和生態布局合理,充滿人文關懷。張謇在基礎條件遠遠落后于西方的情況下,為推動南通城市化所做出的貢獻,堪與新型城市建設的鼻祖霍華德相媲美,張孝若說其父所辦的事業“在中國都是第一件事”。
第二,系統性。橫向來看,由點到面推進各項事業,如1901年通海墾牧公司成立后,張謇近代化事業的空間范圍逐步擴展到更為廣闊的通海及周邊地區,甚至在遙遠的綏遠河套地區建有西通墾殖公司。縱向來看,著眼于實業發展、社會進步和民生事業改進,按照治標與治本、需要與可能、時機與條件,區分輕重緩急,分步實施。他還主張徐州建省,發起組織“專謀自治事業”和“合群自治”的蘇社,希望通過“省各自治而后能聯”的“聯省自治”,把自己的地方自治實踐推向全國。
第三,協調性。注重產業協調,以棉紡織為主體,建立緊密關聯的植棉基地、配套企業及交通運輸、金融貿易等產業。注重區域協調,通過發展棉紡織、港口運輸來帶動唐閘、天生港市鎮建設,通過黃海墾植來保證棉花原料供給,帶動沿海灘涂開發,促進以工興城、工農互動、城鄉一體。注重要素協調,在主城區,科學規劃并配置公共行政、教育文化、商業金融、市政園林、娛樂休閑、餐飲旅館等要素,整體提高城市現代化水平。
第四,特色性。張謇的地方自治,既有目標和計劃,又有具體實在舉措;既涵蓋物質層面,又涉及精神領域;既是中國的,又融入西方元素。在其主觀認識上,“在商言儒”的他,繼承了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同時又吸收借鑒近代西方的一些價值理念。南通的地方自治,是在幾乎不靠外力情況下,完全通過自身努力的自治,正如張謇自己所言,“南通事業向系自動的,非被動的,上不依賴政府,下不依賴社會”。
在國力積弱、列強肆虐的大背景下,張謇在“群喙摧撼之中,風氣盲塞之地”,艱難地探索著建設“新世界”之路,雖屢屢碰壁卻初心不改,他努力尋覓著改造中國社會的妙方良藥。南通從落后小城跨入現代城市行列始于張謇,近代南通歷史也由此而翻開新的篇章。當代著名學者吳良鏞認為,南通堪稱中國近代第一城。由此看來,張謇當之無愧成為“近代中國地方建設之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