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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為官半日”與“三起三伏”

在中國近代史上,張謇與大他9歲的盛宣懷粗看起來,兩人相似度極高,為同時期的政治家、企業家和慈善家。三次鄉試而未考中舉人的盛宣懷,不僅想做官,而且想做大官。他的“官念”是,通過辦大事進而做大官,做了大官再辦更大的事。他利用其父與李鴻章是好友這層關系,加入李鴻章幕府并被委以重任,在洋務道路上干得風生水起,還納賄銀30萬兩買到郵傳部大臣的職位。與官迷盛宣懷不同的是,張謇做官是為了做事,如果做不了事,他寧可不做官。張謇說自己進退多次,“雖未做官,未嘗一日不做事”,而且在做官與操守之間,更看重后者。在張謇73年生涯里,擔任實職的時間不長,他自嘲說:“讀書三十年,為官半日,可笑人也。”

張謇把家鄉作為自己政治進退的基地,“進”時,背倚家鄉而影響全國;“退”時,蟄伏江海“自營己事”,同時關注全國。張謇的一生起起伏伏。早年,作為孫云錦、吳長慶的幕賓長達十年,為問鼎全國政治積累資源和經驗,后避居鄉里近十年,一方面準備科舉應試,一方面熱心地方事務,為以后從事實業和地方自治做準備,這是“一起一伏”。中年,金榜題名后,被光緒帝授予翰林院修撰,這也是狀元被欽賜的最高官位,不過三個月后便因父親去世而丁憂回家。在此前后,他參與翁同龢為首的帝黨的活動,四年后回京銷假僅逗留兩個半月,就離開京城湍急的政治旋渦,這期間,他在故里創辦大生紗廠,走上實業之路,這是“二起二伏”。晚年,他是立憲派領袖,辛亥革命后擔任過兩三年的民國政府總長,訣別洪憲帝制后,張謇將主要精力投入地方自治,這是“三起三伏”。

從政的序幕

從1874年起,張謇出外游幕十年。40歲前張謇的人生經歷,特別是跟隨孫云錦和吳長慶的幕僚生涯,成為他參政的“見習期”、人脈的“積累期”和跨入政壇的“預備期”,拉開從政的序幕。

第一,熟悉政情社意。張謇廣泛接觸底層百姓生活,觀察外部世界動向,進一步拓寬社會視野,增長見識。比如張謇曾隨孫云錦到淮安辦理疑難案子,深入了解民間疾苦,發現淮安人民的生活狀況比南通還要艱苦,由同情進而催生出遠大的政治抱負,留下了“建炎時事重江淮,故壘蕭蕭說將才;欲問中興宜撫使,愁云無際海潮來”等詩句,表達了經營江淮進而中興國家的期許。

第二,鍛煉從政能力。通過參與孫云錦、吳長慶政事,在輔助幕主同清廷和封疆大吏打交道的過程中,張謇加深了對政壇情況和運作規則的了解。尤其是面對“壬午之役”等重大考驗,在對一些棘手問題處理和復雜軍事斗爭中,提升了應變處置、組織協調、化解危機等實際能力。后來,作為開封知府孫云錦幕僚的張謇,為河南巡撫代擬了治理黃河方案,提出“治水、務工、理農”的對策,顯露出宏大的氣魄。

第三,顯露政治才華。早在19世紀70年代末,年輕的張謇就密切關注時政,大膽評點時局,開始在政壇發聲。他尖銳地指出,在手握重兵的權臣中,堅持民族大義死戰到底的唯左宗棠一人,其他的人都是紙上談兵,而不能讓天下人信服。他還認為“中國大患不在外侮之紛乘,而在自強之無實”。在參與赴朝平叛時,撰寫出《乘時規復流虬策》《朝鮮善后六策》等政論文章,表現出強烈的憂患意識和超人的見識。

第四,積累政治資源。張謇在“壬午之役”中的表現使其聲名鵲起,李鴻章、張之洞、張樹聲等對其很是看重,后來還有意把他招為幕僚。吳長慶對張謇十分信任,連被提拔為浙江提督赴京城拜見光緒帝時也帶著張謇,張謇因此結交了不少政壇高層。他的《代吳長慶擬陳的中日戰局疏》等給翁同龢留下深刻印象,翁同龢在致吳長慶信中,時常附筆問候張謇。

吳長慶去世后,張謇返回故里,把主要精力放在科舉備考上。同時,開展蠶桑、林木等商業經營活動,組織地方上的士紳商販減免絲絹、布絹。他還時刻關注國內外形勢變化,不忘士子責任。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日本在朝鮮策劃“甲申政變”,身在家鄉的張謇,心憂邊疆安危,他恨中國之不振,屢提建議,希望駐朝將帥不要再賠兵折將,重蹈覆轍,建議清政府時時有必戰之心,事事圖能戰之實。為防范法軍北犯,張謇在家鄉參與籌辦濱海漁團。在這“一起一伏”中,拉開了張謇從政的序幕。

短暫的翰林生涯

1894年,42歲的張謇高中狀元,任翰林院修撰,盡管只是朝廷中樞文書,并無實權,但畢竟可憑借這個平臺觀察全局,直接參政議政,張謇由此也算是正式步入政壇。

1894年五六月間,新科狀元張謇經歷了禮部宴請新科進士的“瓊林宴”、往孔廟行釋褐(脫下民衣)禮、“公請房師”等一系列繁縟禮儀,7月1日才去吏部和翰林院聽旨。從張謇這段時間所寫日記里,讀出的不是欣喜,而是憂心忡忡。如7月2日的日記,“聞朝鮮事大棘”,寥寥數字,卻耐人尋味。此時,日本蓄謀已久的戰爭圖謀越發明顯,7月25日,日本對清軍不宣而戰,甲午中日戰爭爆發。

圍繞“戰”還是“和”,清廷“帝黨”和“后黨”之間矛盾激化。十多年前,作為吳長慶幕僚的張謇到過朝鮮,并和日軍交過手,對日本侵略野心已有相當了解。他當時就預言,日本會“以中國為其演試軍事之地”。因而,當日本再挑事端時,張謇力主抗擊日本侵略,對李鴻章妥協退讓、主和誤國,進行了猛烈抨擊。作為“翁門六子”之一的張謇,成為以翁同龢為首的“帝黨”骨干。張謇在寫給翁同龢的二十件信件和多次晤談中,詳細闡述自己對形勢的分析、對戰爭走向的判斷及具體軍事主張。張謇不僅參加翰林院35人合疏彈劾主和的北洋大臣李鴻章,而且還單獨上奏彈劾李鴻章,指責他自任北洋大臣以來,凡遇外洋侵侮中國,無一不堅持和議,請求另擇重臣,以戰求和。

還沒等到張謇有進一步舉動,他就接到父親去世的電報,僅當了120天翰林院編撰的張謇,在悲憤中匆匆離開京城。回鄉守喪期間,他和翁同龢聯系密切,時刻關注時局。同時,張謇的父母官、兩江總督張之洞交給他兩件事,“總辦通海團練”“總理通海一帶商務”。

此時,維新運動興起。當康有為創辦上海強學會時,丁憂在家的張謇同意擔任“講中國自強之學”的強學會發起人,以雪國恥,聲稱“中國之士大夫之昌言集會自此始”。他十分關注維新派創辦的《時務報》,賞識它通“官民之情”,因擔憂“議論漸弱”,主張設法擴大其影響。張謇相繼撰寫了《論農會議》《論商會議》《農工商標本急策》和《請興農會奏》,宣傳變法應以吏治和民生為要務,提出了發展資本主義經濟的方案,主張效法西方,在各行省設立農會、商會和工會,“實辦”商務,“開導”工務,“振興”農務,倡導去除官場的毒害,以保君權,認為整頓吏治乃是發展資本主義經濟的保證。同時,為傾向變法的翁同龢出謀劃策,提出變法的原則及具體革新建議,幫助草擬開辦大學堂的章程。

作為老成持重的改良主義者,翁同龢和張謇既支持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派的基本主張,但又不贊成康梁急躁冒進的做法。張謇一再申辯,“與康梁是群非黨”,主張變法應該是平和、中正、漸變的改進,對用激烈雷霆式的手段來變法并不贊成,極力反對維新派提出的“速變”“全變”,甚至發動宮廷政變的主張,他認為“藥太苦,則吃藥者愈不開口”,一再奉勸康梁等人不要輕舉妄動。

1898年5月,張謇丁憂期滿回京銷假。當時,受光緒帝重用的康有為等人推行新政。張謇協助翁同龢寫了不少奏議,敦促朝廷發展洋務,促進工商業發展。不久,維新運動夭折,翁同龢被御令解職還鄉,張謇擔心政局劇變而憂心忡忡,勸翁同龢“速行”。半個月后,他自己借口“通州紗廠系奏辦,經手未完”,在吏部宣旨任他新職的第二天,便辭謝再度南歸。不久,政壇巨變,維新黨人被徹底鎮壓。從這個過程看,張謇有著非凡的政治智慧,既要改革又很務實。

從1898年翁同龢開缺回籍到1904年去世,張謇七年間三次專程到常熟看望恩師。翁同龢去世后葬于虞山腳下,張謇則在與之隔江相望的南通馬鞍山東嶺之巔,專門建造虞樓,以示永遠的懷念。在翁同龢生前,張謇還以春秋時期衛國大夫寧俞“自愚得當,進退自如”的典故開導他,實際上也反映了張謇自己的處世態度——“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早在青少年時期,張謇的父親就告誡他,“日后無論窮通,必須有自治之田”。這種進而科舉入世、退可終老家園的祖訓,深深影響了張謇的一生。張謇達則從政、窮則經商,進則謀全國大政、退則經營地方。

如果說康梁變法是甲午戰爭后在民族危機進一步加深的形勢下政治上的激進表現,那么,張謇重商辦實業則是這種危機感在經濟上的體現。他在家鄉致力于實業,奔波在南通與上海、江寧之間,與各地名士交游,向東南督撫陳言,同時仍然注目京師,關心國事。尤其是在“東南互保”中,張謇又一次發揮了重要作用。1900年,義和團運動狂飆突起,八國聯軍進犯津京,慈禧太后攜帶光緒帝逃往西安。面對北方紛亂的形勢,張謇建議兩江總督劉坤一招撫鹽梟徐寶山,消除東南不穩的隱患,推動訂立《東南保護約款》。劉坤一在“互保”問題上起初猶豫不決,他問張謇,“兩宮(指慈禧、光緒)將幸西北,西北與東南孰重”?在常人眼里,皇帝和太后在哪里,哪里就更重要,而張謇看問題卻高人一籌,他答道:沒有西北,東南就無法生存,因為名分不夠。而沒有東南,西北也難以存在,因為實力不夠。作為當時中國經濟最為發達的東南地區,是清政府命脈所在,與西北同樣重要,保東南實際上就是保清廷。張謇力促“東南互保”,從大者而言,是出于對國家存亡的擔憂;從個人來說,當然也是出于發展實業的考慮。作為封疆大吏的劉坤一,實質上是以這種形式,在做決策前的道德論證,而張謇以“西北”與“東南”的“名實”互存論,解開了劉坤一的心結。“我就這樣定了,”劉坤一猛然醒悟,指著自己的腦袋,對張謇說:“我這顆腦袋姓劉!”下決心不惜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去實施“東南互保”。張謇還曾謀求“退敵迎鑾”,企望爭取到劉坤一的支持,讓光緒當政。

推動立憲“三部曲”

20世紀初立憲運動興起,張謇成為主張立憲的活躍分子,希望通過和平的手段、漸進的方式改良政治。在張謇看來,光緒皇帝是開明的力圖革新的皇帝,要在保全皇位的前提下,實行君主立憲。那時,張謇在南通的實業才步入正軌,“實業之命脈無不系于政治”,希望有一個穩定的環境大力發展民族工商業。追求憲政的經歷對張謇而言是刻骨銘心的,他晚年總結說:“一生之憂患、學問、出處,亦常記其大者,而莫大于立憲之成毀。”

1904年3月,清廷上諭,加賞張謇為三品銜商部頭等顧問官。盡管這是虛銜,不過可以抬高社會地位,增強他在朝野的話語權,不僅對張謇經營實業“小有裨益”,也對推進立憲運動大有好處。在此后相當長的時間內,張謇憑借自己亦商亦士、半官半紳的身份,奏響了推動立憲“三部曲”,算起來,這是張謇在政壇第三度活躍的開始。

第一步,張謇圍繞立憲進行思考和考察。早在義和團運動和八國聯軍入侵后,清政府宣布開辦新政,要求各舉所知,各抒所見,尋找維護統治的出路。在這種“變革”的氛圍下,1901年,張謇費時半月,寫出2萬余字的《變法平議》,主張效法日本,上設議政院,下設府縣議會,分吏、戶、禮、兵、刑、工六大部類,條陳了42條變革事宜,系統提出了改良主張,體現了張謇一貫的漸進式改革思想,即與其“行百里而阻于五十”,不如“日行二三十里者不至于阻而猶可達也”。1903年,張謇東游日本實地考察,對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取得的進步感受極深,稱“日人治國若治圃”。回國后,張謇“在與官員友人談論和通信中,經常交換對各種立憲問題的看法”。1904年5月,張謇為張之洞、魏光燾起草《擬請立憲奏稿》。張謇之所以熱衷于立憲,固然有其在戊戌變法時就有的思想基礎,同時也是基于其自身考慮與境遇變化。此時,大生集團已初具規模,而在創業過程中張謇則深刻感受到辦實業在中國之艱難,缺少適宜的溫床。所以,張謇熱衷立憲,不僅是因為立憲是一種“政治理想”,也不僅是此時“變法之機樞”已備,而是由于政治變革是發展資本主義的需要。

圖1-3 張謇《癸卯東游日記》

張謇把立憲參照的重點確定為日本,原因在于:其一,張謇一直把日本作為重點關注的對象,日本學習西方頗有成效,日本崛起給張謇極大的震動。1903年張謇日本之行得出結論,中國所以不能像日本那樣迅速強大起來,其病根在于有權位者昏惰,因而必須改良政府,如不變政體,枝枝節節的補救也無益。其二,1905年日俄戰爭,對張謇的刺激很大。龐大的沙皇俄國敗給彈丸小國日本,實質上是日本明治維新后實行的君主立憲打敗了沙皇專制體制,張謇認為日俄之勝負,是立憲、專制的勝負,勝敗的關鍵不在國土、人口、兵力,而在體制。其三,張謇花精力把中國與西方、與日本做對比。他說歐美“種族各殊,宗教互異,黨派又復紛歧,憲法即不能盡合我用,惟日本以帝國為政策,統于一尊,與中國同洲同文,土俗民情大致不遠,明治維新當時亦由外侮激迫而成,其國勢與今日中國亦復異地同揆”。他還將日本與兩江總督的轄地做比較,發現兩者面積相等,而日本致力實業、教育不過30年,就能和大國、強國相抗衡,而中國依然昏睡不醒,畏縮不前。張謇一針見血地指出,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國抱著專制體制不放,而日本更弦改張,實行君主立憲。立政宗旨相異,治國效果也截然不同。因而張謇主張,“中日較近,宜法日。日師于德而參英,宜兼取德英。法美不同,略觀其意而已”。日本憲法規定皇帝擁有絕對權力,凌駕于行政、立法、司法部門之上,張謇建議采用日式立憲,客觀上也能讓統治者相對容易接受。

第二步,張謇雙向發力,開展立憲宣傳鼓動。一方面,張謇自下而上,推動“立憲運動”。用自身的影響,廣泛呼吁“立憲救亡”,和立憲派同人通過辦報、出書、結社等方式,宣傳普及憲政知識,壯大聲勢,擴大影響。另一方面,張謇自上而下,設法左右“預備立憲”進程。通過撰寫奏稿、編譯國外資料等方式,千方百計讓清朝統治階層接受立憲主張,用各種途徑勸說清朝各級官員贊成立憲,借機影響最高統治者。他與兩江總督魏光燾、湖廣總督張之洞時常討論立憲問題,游說他們奏請立憲;還拉下臉面,寫信給20年不通音訊的袁世凱,請其贊助立憲;讓人給軍機大臣瞿鴻禨寫帖,請其促使朝廷頒布有關立憲詔令。張謇等人組織翻譯刻印日本《憲法義解》《日本憲法》《日本議會史》等書,分送宮廷重臣和達官貴人。張謇甚至讓好友趙鳳昌設法通過關系把這些書呈送慈禧。1905年慈禧派五大臣出國考察憲政,就和張謇的輿論宣傳密不可分。次年7月,出國考察憲政大臣端方和戴鴻慈回到上海,張謇帶頭發起商學兩界公宴,以顯示“眾心希望立憲也”。他還替端、戴起草《為立憲致各省督撫電》,宣揚只要仿行日本憲法,就可以“君權永固”“外患漸輕”和“內亂可弭”。

第三步,張謇通過民間社團和官方組織,雙管齊下把立憲主張付諸行動。1906年,清政府宣布預備“仿行憲政”。在民間層面,張謇通過組織政治團體,在全國鼓吹與推進立憲運動。“預備立憲公會”在上海應運而生,它由江浙閩粵等地近300名立憲黨人組成,是國內第一個結社性質的立憲團體,張謇等人借用預備立憲上諭中“使紳民明晰國政,以預備立憲”一語,來確定會名,在申請備案時,宣稱該會的設立“愿為中國立憲國民之前導”。還出版《預備立憲公會報》《憲報》和有關書籍,宣傳憲法、國會、官制、自治、政黨等憲政知識。開辦法政講習所,招收學員,培養憲政人才。推動地方自治和成立諮議局,編纂保護工商業發展的商法,呈請清政府盡早頒行。張謇成為“預備立憲公會”的靈魂人物。在官方層面,張謇利用擔任具有官方背景的江蘇諮議局議長職務之便,向清政府施壓。清政府于1907年10月下令籌設諮議機關,為籌辦江蘇諮議局,張謇對辦公場所的設計建造等傾注心血。1908年8月,清政府頒布《欽定憲法大綱》,確定1916年正式召開國會。張謇既從中看到了期望,又深感不滿,九年等待實在太久。張謇聯合各省諮議局發起國會請愿運動。1910年,他召集各省諮議局代表到上海,推舉代表三次赴京請愿,要求清政府立即召開國會。

張謇在為16省議員代表餞行時,發表演講,“秩然請禮,輸誠而請”“設不得請,而至于三,至于四,至于無盡,誠不已,則請亦不已”。張謇定下和平請愿的基調,不成不收兵。第一次請愿,未能得到清政府重視。半年后,150多位請愿代表團成員帶著30萬人簽名,開始了第二次請愿,張謇也上書攝政王載灃要求速開國會,但遭到清廷的拒絕。第三次請愿,聲勢更為浩大,先是各省舉行千萬民眾的游行活動,并帶著上百萬民眾的簽名向各省督撫請愿。然后,各省代表分批到京請愿。迫于壓力,清廷宣布提前到1913年召開國會。

從立憲轉向共和

辛亥革命后,張謇的思想經歷了從立憲到共和的深刻變化,他親身參與了結束清朝統治和建立民國的歷史轉折,這是他一生中最有政治建樹的時期。

清政府所作所為,讓張謇一再失望。張謇心心念念的是成立國會、建立責任內閣,并不斷為此努力。1911年5月,清政府公布了內閣名單,13人中滿族有9人,其中皇族7人,全國嘩然,立憲派更是深失所望。立憲派千呼萬喚所期待的責任內閣,竟然是皇族內閣,立憲派望速開國會,朝廷卻以9年為期。張謇徹底失望,感到清政府“舉措乖張,全國為之解體”,他憂心忡忡地向載灃上書,勸他“危途知返”,改組內閣,“重用漢大臣之有學問閱歷者”,張謇又說:“亟求立憲,非以救亡;立憲國之亡,其人民受禍或輕于專制國之亡耳。”在張謇的心目中,清廷已病入膏肓,遲早會亡,只是對百姓而言,立憲后亡國所承受的痛苦要小于專制而導致的亡國后果。6月8日,赴京辦事的張謇,不忘覲見此時清王朝的實際操盤手載灃,苦口婆心一番忠告,幻想最后關頭能有奇跡出現。只要有一線機會,張謇仍不放棄最后的努力,“皇族內閣”出籠后兩個月還是未見任何動靜,張謇上書道:“循是不變,國家前途之危險,有不忍終言者矣”,一度陷入絕望之中。

革命形勢的急速發展,超乎張謇的想象。武昌起義時,張謇正在武漢忙于新組建的大維紗廠開機。1911年10月10日夜,在離開漢口的“襄陽”輪上,張謇目睹武昌城內大火沖天,他在日記中記載,“舟行二十余里,猶見火光熊熊燭天”。想起昨日有革命黨人被查獲處死,他以為這火是鬧事者余黨的報復。此時的張謇哪里會料到,他無意之中見證了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事件。那些大火是武昌塘角輜重隊士兵的起義信號,點燃了辛亥革命的火焰。當他順流而下到達安慶的時候,革命軍已經占據了武昌城。張謇還勸說江寧將軍鐵良、兩江總督張人駿出兵鎮壓。鐵、張自顧不暇,無以為應。他替江蘇巡撫程德全起草了《改組內閣宣布立憲疏》,請朝廷立即解散“皇族內閣”,組織責任內閣,嚴懲釀亂首禍之人,以穩定局勢。他以江蘇諮議局的名義致電各省,呼吁不得借助外兵,防止列強干預。此時,張謇仍對清廷心存幻想。革命的烈焰燃向各地,各省紛紛宣布獨立,武昌首義后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全國有近一半的省份宣布獨立。張謇暗自算了一筆賬:“計自8月19日至今三十二日,獨立之省已十有四,何其速耶!”平均不到三天就有一省獨立,清朝已如“絕弦不能調,死灰不能燃”。張謇感到獨立之勢難以阻擋,清朝大勢已去。

“和平光復”的現實,消除了張謇的擔憂。張謇原本不贊成用革命手段推翻清政府,以至在武昌起義時,張謇希望迅速平息革命,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不希望看到戰爭和內亂,不愿看到流血。作為實業家的他,擔心工商業因戰爭受到破壞。因此,他對可能造成的社會動蕩憂心忡忡。他想盡快平息這種局面。同時,張謇贊同革命派發展實業、富國強兵的主張。各地宣布獨立,并未對工商業造成大的損害,在他的家鄉南通,革命軍只是象征性地用刀劈下辦公案桌一角,而“地方秩序如常”,他的大生企業毫發無損。“和平光復”讓張謇卸掉包袱,對革命的恐懼大為減輕,他意識到,革命既然已成為大勢,誰也沒有辦法阻止,立憲與革命兩者雖說有很大差異,但在當時形勢下,立憲黨人有責任與革命黨人合作,來穩定社會和控制局面。因而,他的思想最終轉向了共和。

辛亥革命時期,清政府與革命派、立憲派、以袁世凱為代表的官僚勢力,在中國政治舞臺上博弈。張謇在清政府、孫中山和袁世凱之間,最終做出了選擇。他拒絕接受清廷授以農工商大臣、東南宣慰使的任命,譏諷道:“何宣何慰耶?”對農工商大臣之職,認為“理無可受”,公開表明了對清王朝的決絕。對于新生的民國,張謇滿懷期待,他自撰春聯“民時夏正月,國紀漢元年”,把民、國兩字嵌入其中,并將它貼于自家大門上,表達出喜悅和祝福之意。當南北對峙相持不下之時,各方普遍看好袁世凱,張謇也認為“非洹上(即袁世凱)不能統一全國”,讓清帝退位的最佳人選非袁世凱莫屬,因而“擁護不遺余力”。2月12日,清帝退位。次日,袁世凱聲明贊成“共和”,孫中山宣布辭去臨時大總統。3月10日,袁世凱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

總長的“三板斧”

1913年10月中旬,年過六旬的張謇,應邀就任熊希齡“一流內閣”的農林、工商總長,張謇表示,“蓋際此時艱,不敢不出,勉盡國民一分子義務”。其工作之勤勉,從他的《客約》中可見一斑,他謝絕“賓客往來雅宴清談之酬酢”“晤時談話,勿逾十五分鐘”。對兩年多的任期,盡管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所做的,“內不過條例(即制定經濟法規),外不過驗場(各種試驗場)”“日在官署畫諾紙尾”。其實,還是做了很多開創性工作,為中國經濟早期現代化做出了巨大努力,也把自己一生的從政生涯推向了高峰。新官上任三板斧,張謇的這三板斧相當精準和奏效。

第一板斧,對中央政府的經濟管理機構進行改革。上任伊始,張謇發布《就部任之通告》,“現查農林工商兩部員司至400人之多,其學有專門,嫻熟部務者固不乏人,而但有職名、無所事事者亦不少。”他將農林、工商兩部合并,將原有的8個司并為3個司(農林、工商、漁牧)1個局(礦政局)。對現任部員中,“但有職名無所事事者”和“以任職謀生”而來者,必須加以裁減。具體的辦法是,“用人之標準,當視辦事之范圍,有官而無事者,存其官而不必置其人;有事而人多者,減其人,以適當于事”。所用人員僅為原來農林、工商兩部人員總數的三分之一左右,對未留用者分別予以安排,鼓勵“各出所學,自謀鄉里”,對被留用者,要求“照常辦事,毋得疏忽”。張謇裁撤冗員,精簡機構,節省經費,提高了辦事效率。同時,增加了技術官員,完善了部屬專職機構,加強對農林工商業務指導。

第二板斧,加快推進經濟法制建設。張謇認為,“法律猶如軌道,產業入軌道則平坦正直”。他結合自身辦實業經歷總結道,20年來,親眼看見許多企業失敗,原因在于缺少法律的引導。因而他提出,健全經濟法制是發展工商業的首要前提,“農林工商部第一計劃,即在立法”。張謇上任之初,就向袁世凱提出加速經濟立法的主張,建議由農工商部代替法制局制定經濟法規,在他的據理力爭下,廣泛吸收工商界意見,延攬通曉工商法的人才,認真編制了20余部法律,涉及公司、外資、商業、礦業、產業、稅收、投標、度量衡、貨幣、銀行、證券、農業、森林、漁業、水利等各個方面,在立法實踐中較好地體現了民本主義、環保主義、保育主義、棉鐵主義、開放主義等法治思想。其中最重要的《商人通例》和《公司條例》,是在清末全國各商會廣泛調查的基礎上,經農商部邀請原來的起草人員,反復修改后制定的。在張謇的推動下,民初經濟法制建設成效明顯,許多立法開歷史先河,掀起中國近代史上的立法高潮。

第三板斧,推出一系列發展經濟的措施。首先,提出經濟發展綱領。明確經濟發展重點,從“法律、金融、稅則、獎勵”四個方面,“扶植、防維、涵濡、發育”本國農、工、商業,擬訂發展實業的計劃,制定出一套既有目標、又有措施的資本主義現代經濟制度。其次,完善金融和稅收。通過建立國家金融體系、維護民間金融市場、改革貨幣制度,緩解金融困難,“為今之計,惟有確定中心銀行,以為金融基礎,又立地方銀行,以為之輔;厲行銀行條例,保持民業銀行、錢莊、票號之信用;改定幣制,增加通貨”。張謇提出,對進出口海關稅收和國內商品流通稅收等制度進行改革。最后,發展民營企業。張謇認為,欲振興實業,就必須對民營企業實行必要的獎勵和補助。張謇強調,“以開放門戶利用外資為振興實業之計”,采用“合資”“借貸”“代辦”等多種方式引進外資。全面改革官辦企業制度。從洋務運動起,清政府開辦了一些企業,這些官辦企業大多數經營不善、效益低下,民國后更是每況愈下。張謇首次明確,政府開辦企業的目的,除了保證軍需和財政必需,主要在于引導民眾興辦企業。

1915年,因不滿袁世凱以“二十一條”與日本進行交易和復辟帝制企圖,在再三規勸無效的情況下,張謇堅決辭去農商總長等職務。一年前,熊希齡辭職時,有人問張謇是否“同進退”,張謇意味深長地說:在就職的時候,我就當眾宣布,我本無做官的志趣,這次來不是為了當總理、總統,而是為了自己的志愿。我的志愿是什么?就是依據自己所讀之書,以及思考和追求來行事。愿景能夠實現就做下去,否則就走人!可見張謇把做官當作做事的手段,當做不了事時,他就堅決不做官。此時深感“國民實業前途茫無方向”的張謇,毅然決然地與倒行逆施的袁世凱分手,回到了家鄉南通。已逾花甲的張謇,從此退出了政壇,在專注經營地方事業之中,燃燒著他的余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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