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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狀元宰相”之路上的反戈

張謇的科舉之路崎嶇而漫長,經歷近30年的長途跋涉和120多天的考棚生涯。第一階段生員考試,用了5年時間通過縣、州、院試,1868年16歲時考中秀才;第二階段舉人考試,經過5次失敗,蹉跎17年才考上舉人;第三階段進士考試,耗時9年、失敗4次后,終于狀元及第。他曾無奈地回憶道:“計余鄉試六度,會試四度,凡九十日,縣州考、歲科考、優行、考到、錄科等試,十余度,幾三十日,綜凡四月,不可謂不久”。可是,在獨占鰲頭登上士大夫們望眼欲穿的科舉頂峰后,張謇并沒有沿著“狀元宰相”道路走下去,而是辭官回鄉,轉身下海,并反戈相向,把斗爭矛頭指向曾為其奔波前半生的科舉制,在后半生他致力于探索改革傳統教育制度,從而開啟了通往教育新天地的大門。

圖1-1 佩戴勛章的張謇

啟蒙:“我踏金鰲海上來”

1853年7月1日,張謇出生于蘇北海門常樂鎮。始于隋朝的科舉制,此時已歷經1200年,張謇同樣深受“學而優則仕”傳統觀念的影響。父母對張謇十分疼愛,母親金太夫人在臨終前叮囑他說:“科第為士人歸宿,門戶名號,自須求之”,而父親張彭年則現實得多,對張謇灌輸的是進而出仕、退而務農的思想。

張謇很早就接受儒學教育,4歲入塾,少年時讀完啟蒙讀物《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和儒家經典《中庸》《論語》《孟子》《尚書》《易經》《春秋左傳》《禮記》等書。14歲已能作八韻詩,制藝成篇,初具參加科舉應試的文化水平。

張謇自幼聰穎過人,塾師出“月沉水底”上聯,張謇立馬應答“日懸天上”下聯,先生即興吟“人騎白馬門前去”,張謇隨口回“我踏金鰲海上來”。張謇學習勤奮,有“九百九十九”、以竹為枕、置壇避蚊三個故事流傳至今,簡直是古人頭懸梁、錐刺股的翻版。張謇15歲那年,州試成績列百名之外,老師斥責道:“如果有一千人應試,取九百九十九名,不取的那一名,一定是你!”張謇羞愧難當,在書塾窗格和帳頂上,貼上用紙寫的“九百九十九”五個字,以此自勉。晚上睡覺,他在枕邊系兩根短竹,夾緊辮子,稍側身就會被扯痛而醒,而后便起身苦讀。每夜讀書一定等到燃盡油盞以后,他才躺下休息。夏夜讀書,他在桌下擺有兩個壇子,將雙腳置于其中,以防蚊蟲叮咬。功夫不負有心人,張謇不久考上秀才。

正當張謇在科舉道路上起步之時,突然降臨的“冒籍”風波,給他一生蒙上揮之不去的陰影。張家祖上世代務農,只是到了他父親一代才識字讀書,因連續三代沒有人考取功名,被稱為“冷籍”。張謇參加科舉考試,須由學官作擔保,因而要多出不少錢。無奈之下,只得冒用如皋張銓之子張育才的名義報名獲得學籍,張謇考中了秀才后,如皋張家便要挾張謇,勒索錢物,最后索性將張謇告上公堂。差點被拘押的張謇,半夜從城里冒雨潛出,不敢提燈籠,屢陷泥坑,極為狼狽。張謇氣憤至極,沒有同父親商量就徑向學院遞稟,請求斥革他冒籍秀才,回南通原籍考試。這場官司歷經5年才了結,家道因而耗空。

二十多年后,張謇在《歸籍記》中追述事情原委,筆端仍流露出錐心的痛楚,當時心中憤恨猶如火燒,恨不得用利刃去和仇人拼命,但轉而想到父母健在需要侍奉,不值得與這些鼠雀之輩同歸于盡。不難看出,科舉對青少年時代的張謇誘惑有多大,“冒籍”風波對張謇的心靈傷害有多深,“改籍歸宗”則初步展示了張謇化危為機的睿智。正如張孝若對其父這段經歷的評價:“精神雖然受盡了侮辱和痛苦,身體受盡了奔波和艱險,可是志氣和人格,卻得到不少的奮發和勇敢的經歷。”

1871年,張謇受業于海門訓導趙菊泉,學業長進不少。趙先生將張謇過去所學的功課全部廢棄,重新確定桐城派方氏所選四書等為新課,講授學習。張謇初作制藝文,被趙先生涂抹修改過半;重寫后,依舊如此。張謇用心苦讀,反復揣摩,半年后,文筆漸佳。在趙菊泉的嚴格訓練下,張謇課業中需要修改的地方越來越少。當然,這個時期他還談不上真正的治學,只是從內容到形式上更加符合科舉應試的規范。此后,張謇科試取中一等第十五名,取得參加鄉試資格,在科舉道路上又向前邁了一步。

張謇科舉之路的起步階段并不平坦,“九百九十九”之痛,反而激起生性倔強的張謇好學上進之心,“冒籍”風波雖然給他留下難以釋懷的心理陰影,但也反過來磨礪了其意志。早年的讀書應試經歷,對張謇的文化素養、個性氣質和精神追求產生了重要影響,并使他進入憐士惜才的通州知州孫云錦等有識之士視野,張謇社會交際面也隨之不斷擴大。

精進:“學以務實為歸”

1874年,應已調任江寧發審局的孫云錦之邀,21歲的張謇抵江寧,幫孫云錦辦理文牘,兼教其兩個兒子學習,開始了游幕生涯。早年“冒籍”風波時,孫云錦曾對張謇施以援手,使他得以歸籍通州。經孫云錦介紹,張謇結識了駐軍浦口的淮軍儒將吳長慶。淮軍創建時,吳長慶就以所部500人組成的“慶”字營編入淮軍,頗有聲望,屢立戰功。吳長慶仗義疏財,禮賢下士,對張謇的才華十分賞識。賓主相處十年間相知相契,情義篤深。在吳長慶的再三邀請下,張謇加入慶軍幕府,專治機要文書。吳長慶在自己住所后筑茅廬5間,作為張謇處所,并月給俸銀20兩,還處處體諒張謇,讓其以科考為重。不過,此時的張謇卻承受著學業和生活的雙重壓力。尤其是“冒籍”風波后張家債臺高筑,其兄張詧主動放棄學業,協助父親種田和做小生意,將讀書機會讓給弟弟張謇。

1876年2月,在乘船去江寧的路上,舟逆風而行,夜半又逢雨,張謇“篷背瀝淅,對燭凄然,擁衾枯坐,淚濕襟袖”,不禁詠嘆道:“卻聽更鼓見朝晴,風雨終宵有淚聲。一語遣愁惟暫別,三春扶病獨長征”。在最初的游幕歲月,張謇常常因想到自己家境貧寒,為了追求科第功名而整日閑居讀書,卻連累家人為了生計而奔波不息,而會心亂如麻。

不過,作為六朝古都和東南文化中心的江寧,卻給了張謇更多的學習機會。在這里,張謇如饑似渴地學習“治經讀史為詩文之法”。同時,開始和許多有聲望的師友結交。當地鐘山書院山長李小湖、惜陰書院山長薜慰農、鳳池書院山長張裕釗,都是知名學者,其中又以桐城派大師張裕釗對張謇的影響最大。張謇逐漸接受其義理、詞章、考據為一爐的理念,慢慢擺脫制藝文章的套路。他平素讀的書不限于經類,而是擴大到子、史、集部,甚至連有些禁書也去瀏覽。隨著學風變化,他的思想也潛移默化地受到影響,有意識地尋求治國平天下方略,藏器以待來時。他還對友人說:“研究程朱的歷史,他們原來都是說而不做。因此,我亦想力矯其弊,做一點成績,替書生爭氣。”

十多年的游幕生活,也讓張謇視野開闊,對當時的政治、軍事、社會狀況和民間疾苦有了更深了解。張謇跟著孫云錦到淮安查案,在旅途中寫了十多首詩,如“誰云江南好,但覺農戶苦,頭蓬脛頳足藉苴,少者露臂長者乳”,所到之處貧窮落后的慘象,讓他深受刺激。他寫下“蒼生安石與同憂”等詩句,安石是東晉名士謝安的字,他借謝安“安石不出,如蒼生何”典故,表達自己經世致用的遠大抱負。張謇還隨吳長慶修筑炮臺,捕捉蝗蟲,開挖河道,為民減租請命。他發現人生學問遠遠不限于八股制藝,在實際事務中更能得到磨礪。

作為吳長慶的主要幕僚,張謇參與慶軍多次重大決策。1882年,朝鮮爆發“壬午兵變”,日本以保護僑民、使館為由,逼迫朝鮮政府賠款,簽訂新的不平等條約。李氏王朝請求清朝政府出兵救援。張謇隨吳長慶赴朝東征,籌劃前敵軍事,手書口說,晝作夜繼,協助調兵遣將,顯示出處變不驚、應對自若的膽識才能,吳長慶為其向朝廷請功,稱贊他在處理緊急變故中能見機行事,沉著應對,“其功自在野戰攻城之上”,但張謇不愿意以軍功求官職。吳長慶只好贈予1000兩白銀,作為獎酬。張謇在戰場上的表現,引起張樹聲、沈葆楨、張之洞、夏同善、潘祖蔭等樞臣和疆吏的注意。他還撰寫了《陳中日戰局疏》《東征事略》等一系列文章,主張對日強硬,為當時的主戰派、朝廷大員翁同龢等人青睞。在甲午戰爭到戊戌變法這個歷史階段,他們都主張對日抗戰,改革弊政。

張謇本以科第正途為重,入幕并非初衷。他可躋身官場的機會不少。吳長慶生前,欲為張謇等人用錢財來買官,被以科舉為正途的張謇婉拒,他不愿意借他人之力進身。朝鮮希望以“賓師”待遇留下他,北洋大臣李鴻章雖不喜吳長慶,卻樂意推薦張謇到朝中任事,兩廣總督張之洞也同時邀其入幕。對此,張謇一概婉拒,“南不拜張北不投李”。一方面,他希望靠自身努力考取功名,名正言順地踏入仕途。另一方面,他看重士大夫的操守與矜持,寧可守窮,也不愿向人低首折腰,“吾輩如處女,豈可不擇媒妁,草草字人”。在李鴻章的壓制下,1884年5月吳長慶抑郁而亡,張謇重新回到故鄉。

1885年,張謇赴京參加順天鄉試。從16歲錄取生員起,張謇已5次赴江寧府,應江南鄉試(俗稱南闈),均未考取。究其緣由,根子在他獨抒己見上,而科舉之文不可如此,趙菊泉早就告誡張謇,“佳者獨抒己見而不背法,可希作者,但場屋不可如此”。科舉之文按嚴格規定,必須根據程頤、朱熹等人注釋的儒家經典來寫。后來,經過多年磨煉,張謇撰寫八股文逐漸摸到了門道,他也學會在八股文的程式下,表達自己的真情實感和見解。1876年,張謇補廩膳生后,本可應優行試,學官提出“先具贄而后舉”,要先交上見面禮來換取這次可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張謇一如從前,不愿走這條捷徑。

順天鄉試,33歲的張謇高中“南元”。考試正考官為兵部尚書潘祖蔭,副考官為工部尚書翁同龢等人。作為南派清流領袖的潘祖蔭、翁同龢,有意識地想把張謇拉入自己的陣營。張謇試卷原定為第六名,但潘祖蔭、翁同龢極力強調張謇二、三場成績突出,把張謇定為第二名,本來首場成績最重要,二、三場一般不會影響錄取名次。考前,翁同龢親自去張謇下榻處看望他。翁同龢,江蘇常熟人,張謇的祖籍亦為常熟。后來張謇考進士時,翁同龢是其座師,兩人建立起深厚的師生情誼。這個時期,張謇治學更加注重務實,反對坐而論道。1885年,他在科考時寫道:“學以務實為歸,極千秋不朽之事功。”

張謇前面五次都是在江寧參加江南鄉試,第六次鄉試之所以轉而北上,通常的說法是,因其老師孫云錦官任江寧知府,子弟依例回避。其實,清代科舉制度相關規定中,只有考官的主要親屬必須回避,對弟子不作要求。

張謇舍近求遠到順天參考,其真正的原因在于:第一,張謇在1879年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中“優貢”,有了參加順天鄉試的資格。因為貢生名義上是“太學”的學生,不再歸地方學政管理,無須再參加普通秀才必須參加的“歲試”,并多出一項特權,可以參加北京的順天鄉試。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順天鄉試的考中概率明顯高于其他省份。鄉試為各省分別舉行,清朝規定,各省錄取的舉人數額根據各地的人口、賦稅和讀書人數而定,有多有少。順天作為首善之地,錄取指標最多。第三,張謇在1882年隨吳長慶朝鮮平亂后聲譽日隆,成為北京清流高層官員著意延攬的對象,他在那里比在江寧有更多可資利用的優勢。張謇吸取五赴江寧府鄉試未取的教訓,權衡比較后選擇北上應試,并如愿而歸。

從入幕為賓到考中“南元”,這時期張謇在科舉之路上躊躇滿志,“學以務實為歸”,反映了張謇經世致用的宏大抱負,他交游廣泛,學業精進,思想臻于成熟,實際能力不斷提升。而“吾輩如處女,豈可不擇媒妁,草草字人”的心態,說明其堅持士子操守和視科第為正途的科舉觀,并在多方面顯示出過人才華,逐漸嶄露頭角,積累起人脈資源。

沖刺:“棲門海鳥,本無鐘鼓之心”

自1885年考中舉人,張謇益加奮發,命運似乎有意與他開玩笑,盡管得到翁同龢等清流派的支持和暗中相助,此后四試卻不中。屢經場屋蹉跌,張謇心情因焦慮而變得起伏不定。在勉力而為的同時,他甚至懷疑自己多年來奔波于科場,與“中風狂走人”有何差別。

圖1-2 考中舉人的鄉試硃卷、高中狀元的殿試策及狀元捷報

1886年3月的會試,張謇考運不佳未被取中。1889年,再次北上應試的張謇,深感困憊且文思呆滯,一向賞識他的會試總裁潘祖蔭雖有意辨識張謇考卷,卻看走了眼,居然把無錫孫叔和的試卷誤認為是張謇的,結果孫叔和中會元,而張謇又一次落選。

1890年光緒皇帝親政,特開恩科,再次入都會試的張謇趕上咳嗽發熱,連日齒痛,暈乎乎上場,陰差陽錯地再次落榜。張謇在《自訂年譜》中說,考官高蔚光特地將張謇的卷子推薦上去,但場中卻鬧出誤會,“誤以陶世鳳卷為余,中會元”。其實1890年庚寅科錄取的進士名單中并無陶世鳳,陶世鳳是1894年甲午恩科會元,跟張謇是同年進士。因而,1890年會試陶世鳳卷被誤為張謇卷從而得中會元一說,并無事實依據,是張謇晚年的誤記,本意也許是要針砭當年的考官。

1892年4月,張謇在日記中提到“己丑為無錫孫叔和所冒,今又為武進人(劉可毅)冒頂,可謂與常州人有緣”。所謂的“冒”和“冒頂”,指這兩次把孫叔和、劉可毅的試卷誤作張謇的卷子。1892年春,張謇第四次北上應試,因閱卷考官吸食了鴉片而暈暈乎乎,對張謇的試卷沒有細看,就給予“寬平”即寬泛平庸的評價,丟為棄卷而沒有上薦,所以主考官翁同龢等人遍找不得。張謇聽到傳言說,這是黃體芳預先給其弟子劉可毅出的主意,“今科既翁同龢主考,必取張謇”。于是,劉可毅心領神會,故意在考卷上寫有“歷乎箕子之封”(箕子是朝鮮古國名)的句子。常州人劉可毅沒有去過朝鮮,之所以要寫上“歷乎箕子之封”,人們猜測,這樣做的目的大概是為了迷惑翁同龢等考官,翁同龢一心要提挈張謇,這已成為考場上公開的秘密,必定會從考卷的行文中尋找蛛絲馬跡。張謇認為,劉可毅“冒頂”了本該屬于自己的榮譽,因而只能感嘆時運不濟,“前己丑(1889年)既不中于勤(即潘祖蔭)潘師,而今之見放又直常熟師(指翁同龢)主試,可以悟命矣”。翁同龢也不禁為之垂泣。

回首這段經歷,張謇五味雜陳,“甲申(1884年)以后,盤旋閭里,不能遠客。非獨橫覽九洲無可適足之地,亦躬耕養親,其素志也。報罷而因人之貲以為官,非獨名義有所不可,將從軍時之不受保舉,己丑(1889年)、庚寅(1890年)之不考中書學正,區區微恉亦無以自明于天下。人之立身行己,當使本末校然,豈可茍簡……親在而望中進士,不中進士,依舊歸去,生平志事,即此校然,毫發不可自昧”。這表達了張謇既悟命又不從命的心態。一是之前在外闖蕩多年,現在留在家鄉沒有遠行,主要是為了躬耕養親,傳統觀念使然。二是盡管幾度科舉落第(報罷),但不愿走花錢當官等科舉以外的捷徑,“貲以為官”“保舉”,不合道義和自己的立身信條。翁同龢期望張謇留京管理國子監南學,張謇再三辭謝,沒有答應,他堅守儒家正統的名節觀。三是父親希望自己能考中進士,因而自己的目標是明晰的,不可迷失方向。不過,長期跋涉科場,張謇內心的壓力之重可想而知。40歲生日那天,他在日記里寫道:“學業未成,科名輒阻,負慚引痛,無可言者。”情緒低落時,他也有過告別科場的沖動,甚至把所有的考試用具全都扔掉。悟命但又不從命,在這樣矛盾的心理下,張謇在艱難地向科舉考試的頂峰沖刺。

1894年,因為慈禧六十壽辰,格外多舉行一次科舉考試。76歲高齡的張彭年盼著兒子張謇能金榜題名,懇求道:“兒試誠苦,但兒年未老,我老而不耄,可更試一回。”其兄張詧借出差之機赴京陪考。張謇勉強應試,連考試用具都是向朋友借的,發榜前也懶得打聽錄取消息,他內心已不抱太大希望。不過,這次他成功了。恩科殿試,有八名閱卷大臣,排在第一的考官是張之洞的堂兄,時任東閣大學士、軍機大臣的張之萬;戶部尚書翁同龢在考官中排在第四。一般來說,決定試卷名次的話語權,按照閱卷大臣官職的高低來排序,排名第一的考官對于狀元的選拔具有主導權。按照這樣的潛規則,被張之萬看上的人,大概率會成為狀元,而被翁同龢中意的人,最好名次也只能是第四名。一向看重張謇的翁同龢相機行事,經過與平素關系較好的其他考官的幾番溝通,才好不容易為張謇爭取到了狀元。而被張之萬看中的僅得了榜眼。翁同龢閱評張謇的答卷,“文氣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當將考卷呈送御前,光緒帝問:“誰取的?”張之萬奏:“翁同龢所取,諸位大臣公定。”翁同龢補充道:“張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

拼盡全力向科舉巔峰沖刺的張謇,在長期的考場蹉跌中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壓力,除了以“生平志事,毫發不可自昧”自勉外,他時常處于焦灼、矛盾、不甘和掙扎之中,既有“與中風狂走人何異”的懷疑,更產生過“舉業四十為斷”的沖動。因此,年逾不惑而終獲金榜題名之時,姍姍來遲的狀元及第并未給他帶來過多的驚喜,五更之時,佇立在乾清門外的張謇,當聽到傳來的拖長腔調的聲音——“一甲一名張謇上殿”時,內心感慨萬千。在人生的高光時刻,他在日記中流露出的卻是意興闌珊的厭倦之意,“棲門海鳥,本無鐘鼓之心;伏櫪轅駒,久倦風塵之想”。自己就像是棲息門楣上的海鳥,已無心于廟堂的鐘鼓了,又如蜷伏食槽的老馬,對風塵之事早生倦意了。

反思:“科舉之弊,令人氣短”

生活并成長于科舉制度下的張謇,自小苦讀儒家經典,造就其廣博的學識、經世致用的入世態度和家國天下的儒者情懷。通過科舉應試,他由農家子弟蛻變為士大夫,獲得了崇高的聲望和豐厚的人脈資源,為其后半生開啟“父教育而母實業”奠定基礎。科舉制顯得越來越不適應時代需要,在人們的批判聲浪中,張謇也陷入反省,“始讀書時,孜孜于場屋生涯者二十余年。世風漸變,自覺其非,然不能不于此中求脫穎,但不為所囿耳。”直至后來他認為,“科舉之徒托空言無用,乃決去之,而趨向于泰西科學”,在科舉應試走向登峰造極后的張謇,頭腦異常清醒而冷靜,他對科舉的批判,可以說是尖銳甚至尖刻的,這絕非“鑼破眾人敲”那樣簡單,也不僅僅是郁積心底多年個人情緒的宣泄,更有對與科舉相聯結的國運的深憂,其觀點也許不無偏頗,但心態不失真誠。

制度之弊

張謇認為,“科舉之弊,令人氣短”。從16歲第一次參加科舉到42歲高中狀元,從“冒籍”風波到科場屢次失利,他的感受無人能及。同時,十多年的幕僚生涯、經營鄉里乃至后來辦實業、辦教育等實踐,使他對八股制藝的負面影響深有體會。“日誦千言,終身不盡,人人鶩此,誰與謀生?”科舉制帶來社會人格的缺陷,“中國人人格,大概不及各國之處,在今日尚沿科舉余習,人人歆羨做官。官之所以令人歆羨者,豈不以貴乃可富,富乃可以快吾之所欲,既圖遂吾之所快,則不得不尊人而受壓制。”不少人掉進讀書—應考—做官—發財的怪圈。

導向之弊

科舉制對人才的選拔和培養存在脫節,在教育內容、方式等方面產生誤導。張謇說:“鄙人潛心研究,覺所謂中國專長者,不過時文制藝而已;科學則有能有不能;至于教育之理,教人之法,雖謂直無一人能之,亦不為過。”張孝若更是直白地說其父認為,歷朝歷代帝王壓迫百姓用來保住帝位的方法,是讓百姓將所有的心思才力,都用到牟取科舉的功名上去,以束縛百姓的思想,免得離開軌道,憑借讀書走科舉道路謀求仕途,除了讀死書的本職,沒有發揚個人志氣、做實事的趨向。

功能之弊

科舉考試以“四書五經”為教條,以格式化的八股文為形式,與當時快速變化的世情已越來越難以適應。早在1895年張謇在《代鄂督條陳立國自強疏》中就說,國家選取人才,靠的是科舉考試,公卿大吏皆出其中。這些人畢生被考試所困,耗盡精力,卻見識狹隘,以至于對經濟、洋務、軍務都不熟悉,其結果勢必只能培養出夸夸其談的迂腐學儒。科舉制度下,人們只重視死讀經文,把它作為科舉應試之資,以此來向人炫耀,而并不能讓人掌握真才實學,對人的成長沒有絲毫的幫助。其后果張孝若說得更為直白,“不是出循規蹈矩的臣子,就是出迂而且腐的呆子。凡是治國大計,做事道理,在這里邊決找不出來。”

誠然,即便是在具體的制度設計和操作層面,科舉制也存在明顯缺陷。由冷籍制度引發的“冒籍”風波,給張謇的心靈帶來難以撫平的傷害。張謇能中狀元,很大程度不是考出來的,他的試卷是被有心拔擢他的翁同龢等人找出來的,這種“以卷定人”看似科場司空見慣的做法,表面上是在為國選才,但以現代眼光審視,明顯有違“程序公正”的要求。從張謇參加順天應試的深層次原因,以及后來他向學部請求增加海門生員名額來看,科舉考試各地生員名額確定,也存在著諸多不盡合理之處。

幾乎是在張謇高中狀元同時,甲午戰爭使民族危機進一步加深,自1840年鴉片戰爭后,中國近代化進程更加艱難,清朝在與西方列強的較量中茍延殘喘,國力越發衰弱,特別是《馬關條約》允許日本在華設廠,使本以凋零的自然經濟遭受更大的打擊,張謇感到痛心疾首,“盡撤藩籬,喧賓奪主,西洋各國援例盡沾”,其后患是“今更以我剝膚之痛,益彼富強之資,逐漸吞噬”。他看到西方富民強國之本在于發展現代工業,而中國僅僅靠發展傳統農業,很難解決民生問題。因而在登上科舉制金字塔后,張謇放棄翎頂輝煌的前程,走上了興辦實業之路。

與此同時,張謇順應清末廢除科舉制的潮流,積極思考和探索教育轉型,推動由科舉教育向現代教育轉變。他較早提出,廢除科舉而興辦學校,大力發展農工商、軍事和人才培養等方面的專科教育。他在《變法平議》中系統提出“酌變科舉”主張,“變五百年之科舉,而使天下人才,畢出于學堂之一途”,即廢科舉、興學校,普及國民教育。張謇站在民族存亡的高度看待教育,指出中國的病兆在于虛弱,而病根是民心渙散和愚昧麻木,說到底是沒有普及國民教育開民智,沒有發展實業來強國力,因而大聲疾呼:“圖存救亡,舍教育無由。”

隨著西學東漸,新的思潮給張謇很大啟迪。如張之洞提出洋務教育基本綱領“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梁啟超則強調,教育是為了開民智,培養新道德、新思想、新精神的新民。張謇認為,要培養有用的人才,就要多開學堂。與30年科場生涯相伴的是,張謇不僅是學子,也擔任過贛榆、崇明、安慶、江寧多地書院的山長,對傳統教育方式、特點和規律具有深刻認知,在除舊布新的時代大潮沖擊下,張謇由科舉進仕之路,轉身走向通往教育新天地的大門。1902年,他創辦了中國最早獨立設置的師范學校——通州師范,并以興辦作為現代教育孵化器的師范為發端,建立高等教育、普通中學、小學、專門技藝學校、職工學校及幼稚園等教育機構,形成區域性完整的教育體系,成為新一代的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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