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孤獨對抗:弗洛姆眼中的愛、自由與身份認同危機
- 李煜瑋
- 4657字
- 2024-04-02 11:12:49
研究成就
實際上弗洛姆在大學里的專業并不是精神醫學,而是法學與社會學。在海德堡大學就讀社會學博士的過程中,他廣泛地涉獵歷史、社會運動、馬克思主義與心理學史等內容。與此同時,在跟隨老師阿爾弗雷德·韋伯(Alfred Weber,1868—1958)學習社會學的過程中,韋伯的學識與人格深深吸引著他,韋伯教導弗洛姆:盡管社會學家關注個體,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個體不可避免地根植于集體生活。這一教誨也為弗洛姆日后的核心概念“社會性格”的創立埋下了伏筆。
1929年,在柏林完成了精神分析訓練的弗洛姆被引薦給霍克海姆(Max Horkheimer,1895—1973),后者在1930年開始成為法蘭克福研究所的長期領導。這個研究所專注研究跨學科的馬克思主義,研究范圍涵蓋了社會、心理和文化整體。正是在這個研究所,弗洛姆接手并展開了一項史無前例的關于權威主義的研究——德國魏瑪工人研究。
德國魏瑪工人研究對外大約發放了3300份問卷,回收了1000多份,據說不少資料在中途丟失,但即便如此,它所揭示的內容也令人非常震驚:這些訪談問卷顯示有更多工人表現出了超出研究者們預期的權威主義傾向。
事實上在一開始,這項研究的方向只是為了調查工人們的階級態度和潛在心理傾向,并沒有提煉出權威主義的議題。但隨著弗洛姆在研究當中注入了精神分析視角,并以精神分析會談式的內核去設計訪談方式,他不僅通過對字詞、個體表達方式進行精神分析式的聯想、理解和分析,去記錄每個受訪者獨特的、深層的心理狀態,還通過這個調查逐漸梳理出了這些工人的人格結構的某些特征。隨著調查的逐漸深入,盡管當時弗洛姆和項目組員尚未意識到,但這項研究已經開始觸碰到了納粹哲學,并“探測到了‘公開的政治忠誠’與‘潛在的人格類型’之間的差異”。
這項研究最終沒有在弗洛姆的手里形成完整的書籍,但它毫無疑問是那個年代里,弗洛姆和同事們在實證主義社會學方面所做的一項意義深遠的開拓性努力。1977年,也就是弗洛姆77歲時,一位年輕的德國學者,社會學家沃爾夫岡·邦士(Wolfgang Bonss)在拜訪弗洛姆時,偶然間進入他的資料室,發現了未被發表的德國魏瑪工人問卷,他意識到這些資料無論是對于弗洛姆還是后來的研究者來說,它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因此,邦士在1980年將從這些資料中拼湊出的內容出版成了一本書——《魏瑪德國的工人階級》(The Working Class in Weimar Germany,1980),并將弗洛姆也列為作者。雖然書問世時弗洛姆已去世,但最終,他所做的這項重要研究通過這本書被所有人看到。
之所以一定要談及這項研究,是因為在完成這項研究的過程中,催生了弗洛姆的重要概念——社會性格,以及他一生之中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逃避自由》。弗洛姆在該書中指出:“如果人性不能適應自由固有的危險與責任,它就很可能轉向極權主義。”這本書誕生于1941年,被翻譯為28種語言,銷量超過了500萬冊。在這本書中,弗洛姆“剖析了希特勒時代獨裁主義的社會心理”[6],以及權威性格的特征與形成過程,這讓當時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摧殘的西方社會開始對極權主義和其背后的心理機制有了系統而深入的了解。
事實上放到今天來看,弗洛姆所探索和批判的資本主義制度的某些弊病——人的異化、機械趨同,在我們當今的生活中仍然比比皆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興起,并因互聯網而愈發繁盛的消費主義,也并沒有解決人類的空虛和恐懼,它在弗洛姆那個時代就帶來了很多的孤獨、焦慮、抑郁與破壞性,而到了今天,這種趨勢似乎在世界范圍內變本加厲。
實際上,《逃避自由》中的一些內容和弗洛姆個人的經歷也息息相關。1934年,德國納粹上臺,弗洛姆決定離開法蘭克福去往瑞士,又一路從瑞士出發最終抵達紐約,并于1940年獲得了美國公民身份。弗洛姆最初離家時強烈希望母親羅莎和他一起離開,那時他的父親已經病逝。然而他的母親不愿離開德國,也不相信希特勒會對他們造成多大的威脅,一直到1938年“水晶之夜”事件[7]的發生。而在那之后,離開德國變得異常艱難,弗洛姆的許多親友都被納粹逮捕,而在其后數年間,弗洛姆都在四處奔走,營救家人、親友和一些學者。而這段經歷在相當程度上為他寫作《逃避自由》注入了力量。
在《逃避自由》一書之后,弗洛姆又接著創作了《為自己的人》(Man for Himself:An Enquiry into the Psychology of Ethics,1947)、《精神分析與宗教》(Psychoanalysis and Religion,1950),這兩本著作雖然沒有像《逃避自由》那樣聚焦、精確,但是通過它們,弗洛姆對“社會性格”這一概念進行了詳細闡述,而且也反復提及了他所提倡的“人本主義”信條。
在《為自己的人》一書里,弗洛姆認為,人不應該只為了物質回報而工作,更應該憑著自己的才能去創新,去綻放他的精神。人只有能夠具有并釋放生產性時,才可能去欣賞和理解他人身上的相同品質,并對他人表達真正的同理心和關愛。如果生產性被封鎖,人就可能會將自己的精力釋放到對他自己和他人具有破壞性的事情上。因此,生產性的生活應該是理性、充滿愛、自發且具有創造性的。
而這個觀點,實際上后來也孵化成了弗洛姆的暢銷書《愛的藝術》的基本思想。《愛的藝術》誕生于1956年,這本書的誕生與弗洛姆個人生活中的突破與進展息息相關。在經歷了兩段失敗且痛苦的婚姻后,弗洛姆在1952年,終于遇見了自己的一生摯愛——安妮斯·弗里曼(Annis Freeman),并與她幸福地度過了人生的最后30年。
事實上在遇見安妮斯之前,弗洛姆也曾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夠在余生中擁有幸福。然而安妮斯的出現完全點燃了弗洛姆的激情,他們雖然在不同的領域里工作,安妮斯經營著已故前夫的生意,而弗洛姆是一位重要的知識分子及杰出的作家,安妮斯也對弗洛姆所讀和分享的書幾乎沒有什么見解,但是他們仍然有許多共同語言,并對彼此保持著濃情蜜意。
與弗洛姆的前兩任妻子不同,安妮斯非常漂亮,極具女性氣質,魅力非凡,且充滿著對生活的熱情,這讓弗洛姆總是感到歡樂與幸福。“他深深地迷戀著安妮斯,在兩人分開的日子里,弗洛姆每天都要給安妮斯寫幾封短信,傾訴相思之情。在一起生活后,他們每一天都會擁抱和親吻。連弗洛姆當時的學生們也注意到因為這段幸福的婚姻,他在生活、工作中都變得越來越開心了。”[8]
這段幸福歡樂的情感成了《愛的藝術》的創作背景,也使這本書一躍成為全球范圍內的暢銷書。這本書涉及對愛的本質的探討。弗洛姆認為,“愛情不是一種只需要投入身心的感情,而是需要努力發展自己的全部個性,以此形成一種創造傾向,否則,一切愛的嘗試都是會失敗的。”這種創造性的傾向,可以將之關聯到弗洛姆一直所提倡的“生產性社會性格”,事實上弗洛姆也認為,這是“愛的藝術”的絕對前提。因為愛是一門藝術,想要掌握這門藝術的人,需要有這方面的知識并付出努力去學習,人既要學習愛的理論,也要在愛的實踐中學習。
在這本僅有一百多頁的小書里,弗洛姆還探討了愛的幾種形式與它們之間的區別,尤其是“兄弟之愛”,“這是對另一個人的責任感、關懷和理解,希望他的生活更美好”。在這種體驗中,個體將與他人合一,如同基督所說的“人人皆兄弟”。
弗洛姆還在這本書里探討了愛自己與愛他人的關系。他指出,如果我愛他人,也一定需要愛自己,一個不愛自己的人也不可能懂得如何愛他人。如果一個人只愛某個人,而對其他人無動于衷,這也不是真正的愛,而是一種共生的依戀,放大的自我中心。同時,他也嚴厲地指出,對當代人來說,尋找真愛的阻礙來自于資本主義的市場制度以及消費主義,它們制造了人與人的疏離,并使人遠離自己,將自己的人格異化成為商品,傷害和束縛了人自身的生產性。而人們不必等到資本主義體系和價值觀消亡后才去尋求掌握愛的藝術。
《愛的藝術》形成了一種國際現象,截至1999年,它已經被翻譯成32種語言,銷售超過2500萬本,甚至在德國,《愛的藝術》成為僅次于《圣經》的德語暢銷書。這本書讓弗洛姆成為一名社會評論家。左派人士對他產生了狂熱崇拜。這本書將弗洛姆推上了國際舞臺。
1950年,弗洛姆完成了他的第三本書《精神分析與宗教》,作為《為自己的人》的續篇。在這本書里,他分析了精神分析與宗教信仰之間的關系。1955年,他又完成了一本獲得巨大成功的書——《健全的社會》(The Sane Society)。而這本書與《逃避自由》之間有著一定的連續性。
對于弗洛姆而言,這本書包含著他內心中對“美好社會”的藍圖。他在書中探討了一個深刻的問題:“社會作為整體是否會患上精神病?”弗洛姆對此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并指出“現代社會使人們與自己創造的事物、自己建立的組織、其他人甚至自己疏離開來”。弗洛姆對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深入分析,并指出,“理想的社會中,個人不再是達成其他人的目的的手段,個人的幸福應該是社會的核心關注點,社會的經濟增長不應凌駕于個人的發展之上;在精神健全的社會中,個人應當富有創造力和責任感。”
在《健全的社會》里,弗洛姆重點討論了機械趨同,他認為這種趨同是一種“社會缺陷”,疏離的人群通過它來適應不健康的社會。
這本書同樣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引起了廣泛關注,出版后不久,這本書就位列《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第五名,到2005年,它已在全球銷售了約300萬冊。
1951年,弗洛姆出版了他在臨床工作方面的一本專業書籍——《被遺忘的語言:理解夢境、童話和神話》(The Forgotten Language)。這本書聚焦于對夢的分析,這也和弗洛姆的臨床工作方式有關,他非常依賴于夢境分析,而且他在自己的分析中也一直這么做。但是與弗洛伊德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拒絕了弗洛伊德的假設“夢境完全反映了人類非理性和自私的性質”,他也同樣拒絕了榮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的觀點“夢境是超越個人無意識智慧的真實”。弗洛姆認為的是:“夢境反映了我們非理性的斗爭,也反映了我們的理想和道德。”這本書也廣受讀者歡迎,銷量超過200萬本。
弗洛姆是一位非常高產的作家,一直到他80歲離開世界前,他都在不停地創作。1964年,他出版了《人心》(The Heart of Man:Its Genius for Good and Evil),探討了戀生欲和戀尸癖的二元結構,以及自戀的相關議題。這本書被翻譯成18種語言,銷售了200多萬冊,成為這個十年里他最受歡迎的作品。
在其后,他又寫作了《像上帝一樣生存》(You Shall Be as Gods,1966),這是一本基于《希伯來圣經》的小書,寫作這本書也“幫助他在面對個人和全球的逆境時恢復了自己的內在靈性”[9]。1970年初,他出版了《精神分析的危機》(The Crisis of Psychoanalysis:Essays on Freud, Marx and Social Psychology),其后,他投入到他篇幅最長也最厚的一本著作中——《人類的破壞性剖析》(The Anatomy of Human Destructiveness,1973),為了完成這部作品,他涉獵了遺傳學、比較人類學、動物行為學、認知心理學、神經科學、語言學等,在他晚年飽受病痛折磨的情況下,他仍然投注了大量精力創作這本著作。通過這本書,他試圖回答:人類的侵犯和破壞性,是否是與生俱來的本能行為?運用精神分析的方法,弗洛姆嘗試回答這個問題,他將侵犯行為分為了“良性侵犯”與“惡性侵犯”,并在惡性侵犯部分進行了深入的闡述,這種闡述將他探討過的施受虐的概念、戀尸癖與破壞欲關聯了起來。為了寫作這本書,他還專門拜訪了希特勒(Adolf Hitler,1889—1945)的首席建筑設計師、第三帝國的彈藥部部長施佩爾(Berthold Konrad Hermann Albert Speer,1905—1981),后者為他提供了諸多材料,以便他分析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1900—1945)和希特勒的性格特征,以及他們所表現出的戀尸癖。
1976年,弗洛姆出版了最后一本由他自己完全執筆的書《占有還是存在》(To Have or to Be)。弗洛姆在這本書里,詳細地討論了占有模式和存在模式的區別,并在人類的不同經驗和面向里對比了這兩種模式的區別,他提倡一個人性社會的到來,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們能夠從占有模式轉換到存在模式,人類將能夠停止囤積和利用,并擺脫物質依賴的枷鎖,尋求給予、分享和聯結。
弗洛姆一生的著述有二十余本,在他的著述中,他將對社會的觀察和理解與精神分析的訓練和視角緊密結合,為人們理解社會制度、個體的存在狀態,以及政治和經濟環境的影響提供了有力的指引與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