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孤獨對抗:弗洛姆眼中的愛、自由與身份認同危機
- 李煜瑋
- 2438字
- 2024-04-02 11:12:48
原生家庭
要理解一個人的核心,必然需要回到他的源頭。對于弗洛姆來說,他早年過得并不那么容易。弗洛姆的祖父塞利格曼·班貝格爾(Seligmann Bamberger)是“19世紀中期最為杰出和博學的德國猶太拉比之一,事實上,班貝格爾建立了一個摩西律法研究中心,他被認為是研究《希伯來圣經》各種議題的杰出權威。”[2]這位祖父同樣創建了一個繁榮的家庭,弗洛姆的父親納夫塔利(Naphtali)就誕生在這個家庭中。
納夫塔利有6個姐妹和3個兄弟,實際上這4個男孩最終都很出色,納夫塔利自己是個成功的葡萄酒商人,而另外的3個兄弟則分別成了醫生、杰出的律師及倫理學家。然而遺憾的是,盡管生意做得很好,納夫塔利并不那么認同自己的選擇,他覺得自己很平庸,對自己的選擇感到難堪,后悔沒能成為一個拉比。而在這個繁榮的大家庭中,他也同樣有一種邊緣感,認為自己并不能夠得到家族的器重。
不知道是否由于這種自我認同的挫敗所帶來的深深焦慮,納夫塔利的內在總是感到脆弱,于是需要在外在的規則戒律上去尋求帶有絕對意味的強化,以此來抵消內在那種失控、混亂和難堪的感覺。納夫塔利在生活中、生意上以及宗教生活中都有著某些強迫行為的影子。比如他一絲不茍地遵守所有猶太教的正統規則,做生意的時候要與最權威的猶太法典《備好的餐桌》相一致。而在弗洛姆不再是個小孩時,他仍會堅持不讓弗洛姆外出,僅僅是因為怕他感冒。在弗洛姆想要離家學習《猶太法典》(又稱《塔木德》)時,納夫塔利制止了他;在弗洛姆即將畢業時,作為父親的納夫塔利甚至因為怕他遭遇論文答辯失敗想不開而專程趕到學校,但實際上弗洛姆的論文拿到了“非常好”的評價。
曾奇峰先生曾說過:“過度的擔心即是詛咒。”幼年的弗洛姆或許也感受到了這些擔心背后那些折磨人的東西,這些束縛讓他無法自在舒展。也許因為這些原因,弗洛姆形容他的父親“非常神經質、強迫且焦慮”。有時候他甚至會說納夫塔利是“一個衰老的人”,甚至是“一個(精神病)案例”。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父子之間毫無溫情,據說有時弗洛姆會坐在父親的膝蓋上,盡管他已經是個大孩子了。這種時刻,他們父子之間顯然是有溫情流動的。據說弗洛姆也曾像很多男孩子那樣,把父親視為榜樣,并試圖模仿父親的言談舉止。我想這樣的行為也在說明一個兒子對父親的依戀與認同。
弗洛姆的母親羅莎·克勞斯(Rosa Krause)來自一個移民家族。她的家族從俄羅斯移民到芬蘭,再搬遷到了波茲南。羅莎的父親早早去世,留下了6個孩子嗷嗷待哺,貧窮使得整個家庭都過得非常艱辛。家里人將羅莎看作快樂源泉,她是個長得非常漂亮的女孩,性格也很討人喜歡。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她長大后與納夫塔利結了婚。遺憾的是這段婚姻并不是因愛情而締結,更多的是為了保全生計,這也使得他們的婚姻關系充滿緊張和沖突。
羅莎在生下弗洛姆后患上了抑郁癥,弗洛姆說:“我時常感到自己是母親的守護者,她常常哭泣。”弗洛姆回憶道,“我感覺我不得不為了保護她而去對抗我的父親。”[3]羅莎會帶著弗洛姆回到自己的家族同胞那里,然而這個過程中她會說納夫塔利家族的壞話,這讓弗洛姆很不開心。
羅莎把弗洛姆視作自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至于她的愿望覆蓋了弗洛姆自身的意志。比如她希望弗洛姆學鋼琴但弗洛姆熱愛的是小提琴。羅莎還在弗洛姆童年時給他穿裙子留長發,問題是當時弗洛姆的同齡男孩已經開始穿男裝了。可以想象,這個部分或許也帶有羅莎對弗洛姆的無意識改造和對他男性身份的不滿,或許其中甚至也摻雜著她對納夫塔利的攻擊。
弗洛姆和母親的關系也潛在地影響著他日后的親密關系,尤其是和比他年長的女性之間的親密關系。
“在弗洛姆的回憶里,他童年的大部分時間,羅莎都將他看作是一份重要的財產而不是一個人,充滿占有欲,而這讓他感到了壓抑和束縛。”[4]
羅莎和納夫塔利之間糟糕的關系,是幼年弗洛姆遭遇的“苦難”之一,他們的家庭關系里缺乏快樂和松弛,弗洛姆也時常被來自父母的帶有不幸意味的投射限制和束縛。這可能也時常讓他有一種邊緣感:父母或許都在無意識地使用他,來解決自己的一些問題,回避他們關系中的某些痛苦,而沒有真正去關心并深入了解他。這顆敏銳的心靈或許常常會感到孤獨和苦楚。
為了擺脫這種糟糕的教育環境,弗洛姆成了他叔叔伊曼紐爾·弗洛姆(Emmanuel Fromm)家的常客,他也和叔叔的女兒——堂妹格特魯德·亨奇克·弗洛姆(Gertrud Hunziker Fromm)成了終生的知己,有意思的是,后來格特魯德也成為一名精神分析師。
伊曼紐爾對弗洛姆的成長影響深遠,作為一位著名的律師和倫理學家,他很有操守和天賦,并且為人溫和、興趣廣博,弗洛姆通過他接觸到了德國等歐洲國家的高雅文化,比如了解了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1749—1832)、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和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等杰出人物,這為他的精神世界拓寬了道路。
另一位對弗洛姆產生了深遠影響的童年期重要人物,是他偉大的叔公路德維格·克勞斯(Ludwig Krause),一位杰出的《塔木德》學者。他是一位平靜且歡樂的人,他將弗洛姆帶入了《猶太法典》研究的世界,并使他更加了解祖父班貝格爾的貢獻。據說在路德維格拜訪弗洛姆家的時候,他們會整天在一起研究《猶太法典》的內容。“實際上,路德維格叔公對這個男孩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遠超弗洛姆的父母和伊曼紐爾叔叔,因為“他使弗洛姆產生了關于未來想要成為誰的想法”,并在越來越充滿利益和世俗的現代世界里,為他展示了一個“被隱藏的研究與沉思的世界”。[5]我們可以將之理解為一個寧靜且深邃的靈性空間。
弗洛姆的成長環境展示了一種制約和資源纏繞交織的局面。或許對于弗洛姆來說,童年期在父母身邊體驗到的束縛與艱難,以及他和其他那些知識淵博、精神世界豐富且人格醇厚的親人們相處時的快樂和舒展,使得他對個體的精神困境有許多深刻的體會,也促使他對人如何擺脫束縛、充分地實現自我發展有了深刻的關注。
弗洛姆家族中深邃且豐富的宗教研究傳統,也為弗洛姆在探索人和理解人性方面鋪墊了重要的資源,并且這個部分的影響貫穿了弗洛姆的一生。雖然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不再信仰猶太教,成了更世俗的人,但是他卻始終認為《希伯來圣經》和《塔木德》是他精神和道德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