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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美國的婚姻家庭法律文化變遷更為深遠。私人生活領域發生“無聲的革命”,婚姻家庭法律文化完成了現代轉型。

首先,國家以技術官僚、記錄者的身份積極介入了婚姻家庭事務。由于以信息載錄為特征的科層制發展,沒有任何記錄的普通法婚姻因其不確定性造成了司法實踐的若干難題和“滋擾”,從而大大衰落。若干州廢除了普通法婚姻,保留普通法婚姻的州也無視其存在。領取結婚證、由牧師或政府官員主持的儀式婚禮成為主要結婚形式。繼而,儀式登記婚姻為政府管控生育開辟了道路。國家之所以干預生育事務,在于優生學理論、社會墮胎泛濫和白人生育“危機”的影響。其一,社會熱議的優生學堅稱,“劣種繁衍其類”,墮落、犯罪、智障和某些類型的遺傳或傳染疾病代代相傳,公共政策應當對此予以關注。其二,地下墮胎活動(尤其是中產階級白人婦女墮胎)和公開反墮胎運動如火如荼,沖擊了國家立法。其三,與墮胎和避孕相聯,中產階級家庭的白人嬰兒出生率下降,加上高生育率貧民移民潮來襲,嬰兒人口血統的比例變化引起了白人主導的精英社會的恐慌。于是,若干州對婚姻主體的資格做出法律限定,剝奪了智力缺陷者、精神失常者、“道德和性墮落”犯罪者甚至乞丐、貧民結婚的權利;同時推行絕育法,對大量婚育“不適格”的成員實施強制絕育,聯邦最高法院亦支持該舉,有大法官稱“笨蛋有三代就夠了”注8;再者強制要求婚前體檢,防止性病、癲癇或某些傳染病患者結婚生育。此外,一些州對跨種族通婚設置了障礙;刑法上的不定期刑,也對所謂墮落犯罪者的生育起到了抑制作用。這個一向標榜民主、自由、法治、文明,對反法西斯戰爭起過關鍵作用的國家,以法律的形式,用“納粹思維方式的錯謬”注9對其國民進行了淋漓盡致的施展。

其次,政府干預私人生活的過程,始終伴隨質疑聲和反干預運動。第一,普通法婚姻作為社會實踐一直未曾消亡。時而仍有訴訟請求確認普通法婚姻的效力,法官往往做出有效推定。第二,生育控制一直受到反對勢力的攻訐,司法判決也存在分歧。禁止墮胎被指為剝奪了婦女的自由選擇權;限制結婚主體資格涉嫌違反平等保護原則,強制絕育被指斥侵犯人權;禁止跨種族婚姻包藏著炮制新一輪種族歧視的禍心;婚前強制體檢亦存在明顯的性別歧視。在反對者看來,政府干預的目的與其說是促進社會的“優生凈化”,毋寧說是在強權營造白人精英至上的社會等級分化。反干預運動取得了實質效果,20世紀后半葉起,政府權力逐步從私人生活領域撤退。各州禁止癲癇病人、低能兒或貧民等生孩子的規定大都退出了紙面法,或摳除了極具攻擊性的字眼。州絕育法大多被廢除,聯邦最高法院將生育和墮胎納入憲法保護的基本權利,21世紀初有數位州長還對先前本州的強制絕育進行了公開道歉。婚前體檢不再是強制程序,婚姻登記處成為僅僅收費、蓋章和發證的機構。與民權運動相應,若干州廢除禁止跨種族通婚的法令,聯邦最高法院的判決亦確立了“任何州不得假以種族主義理想的名義操縱婚姻選擇”的原則。經過一個世紀的爭戰,國家基本放棄了控制生育權的斗爭,婚姻和生育真正成為私人事務。

再次,婚姻觀和性倫理的變遷,導致違諾等特殊的訴訟類型消失。違諾訴訟即男女訂婚后,一方如無正當理由擅自解除婚約,另一方有權起訴索賠,其實質是民事訂婚違約之訴。這類訴訟旨在保護被始亂終棄的女性,盡管理論上男女均可提出訴訟,但實踐中大抵只有婦女起訴,且女性往往勝訴,獲得數量不菲的損害賠償。

對于違諾訴訟向女性一邊倒的倫理依據,社會一直存在異議。在弗里德曼看來,19世紀至20世紀早期,女性往往是真實的受害者,法院的判決傾向合理地適應了當時的社會倫理和法律文化。但自20世紀30年代起,違諾訴訟日趨衰落。由于年輕女性傍款或起訴勒索的情況增多,此類訴訟時而沾染性交易丑聞,法院的判決傾向遂開始轉變,女性敗訴或被駁回起訴的情形時有發生。若干州廢除了違諾的訴訟理由。于是違諾之訴——連同通奸、誘奸或情感疏離等與性親密相關的其他訴訟一道——被扔進了歷史的垃圾桶。此類訴訟的衰微,暗示著婚姻關系和性倫理的變化。婦女的主體性增強,在兩性中不再被視為單純被動的弱者,她們對自己的身體、性和婚姻有了越來越多的自主權;貞操的價值江河日下,婚前甚至婚外性行為日益成為個人(男和女)的自由選擇。

復次,離婚法發生了一場“無聲的革命”,確立了無過錯離婚原則。這場革命暗度陳倉,經過了幾個階段。第一階段延續先前雙重制度,書本法與行動法的溝壑繼續加大,合謀離婚司空見慣。各州存在大量近乎克隆版的離婚訟狀。某些以通奸為唯一法定離婚理由的州,若干夫妻雇人合演旅館通奸、捉奸戲,制造離婚“證據”。而在禁止離婚的州,人們則通過申請確認婚姻無效來擺脫配偶。司法者雖心知其中詭詐,卻不動聲色,按照表面理由判決支持離婚。第二階段法律在一定程度上放寬了離婚理由。一些州將“分居”特定數年、罹患精神病、犯重罪入獄等納入離婚事由列表。但新的訟由無甚實效,如“分居”事由形同虛設——人們既然能通過合謀盡快分手,就絕不愿等耗數年。該時期立法、司法者意識到,若干婚姻已名存實亡,法律只是“體面地給這些婚姻一個合宜葬禮,讓人們繼續其生活”注10。第三階段無過錯離婚成為主導原則。20世紀最后三十余年,各州相繼通過無過錯離婚法,釜底抽薪地摧毀了雙重制度。所謂無過錯離婚,紙面陳述是婚姻因雙方“不可調和的分歧”而導致“無法補救的破裂”,實際上相當于單方離婚,夫妻“任何一方在任何時候均可以任何理由(或毫無理由)”結束婚姻,另一方基本沒有辯護權。這場變革之所以被稱為“無聲”的革命,是因其最終的完成幾乎未經論爭,技術官僚起草了書本法,一夜間埋葬了空文舊法。變革“就像夜間的賊一樣溜進法律”注11,沒有作案跡象。從立法初衷來說,這些起草法律的專家們從未設想創立無過錯離婚制度,更未意圖使離婚變成單方任性的事,他們只是想清理“骯臟”的串通欺詐,對運行的活法——合意離婚予以正式確認而已。法律的自創生使離婚實際成為純粹個人自主的事情。

關于無過錯離婚法的影響,一直存在激烈爭議。反對者指出,該法律轉向使人們對待婚姻變得草率,離婚率激增,婚姻幸福感下降,婦女兒童受到傷害,甚至有瓦解社會凝聚力的危險。他們促使州立法倡議民眾締結“盟約婚姻”,或推行由神職人員進行婚前輔導的“社區婚姻政策”。但支持者認為,無過錯離婚并不意味著人們對婚姻或離婚更加漫不經心,人們仍然相信婚姻值得付出痛苦的努力。弗里德曼顯然傾向于后一種立場,指出認為無過錯離婚使人們對待婚姻棄如敝屣的觀點“是一個神話”;將家庭破裂歸咎于法律認可的輕松離婚,是倒果為因;至于提倡盟約婚姻等力挽狂瀾的真誠努力,或許只是助興節目,或許是另一個轉向,效果尚未可知。如作者所分析,這場無心插柳的離婚法的革命意義在于,它反映并以官方法律制度認可了先行生發的現代法律文化。離婚的蔓延展現出一種獨特的現代婚姻觀:婚姻的主導理念不再是“彼此”“關系”“相愛”,不再是配偶雙方的福祉,而是追求個人的自我滿足和實現。至此,選擇至上正式成為婚姻關系和法律的首要原則,結婚和離婚均變成了男女高度個人化的自由選擇事務,亦即“表現型婚姻”和“表現型離婚”。

最后,大眾傳媒推波助瀾了一場親密關系多元化的風潮。在表現型婚姻文化下,傳統輔助婚姻締結的特殊中介行業——媒人——發生變化。新興大眾傳媒成為姻緣牽線的新中介。20世紀70年代起,報紙雜志上涌現出大量征婚或征友啟事。在弗里德曼看來,這些隱名尋覓伴侶的公開啟事,是現代法律文化在私人領域的又一展現方式。征友啟事背后的普遍文化信念,仍是強調個人的獨特性,人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且人人應然有一個天生絕配的“完美伴侶”。若干啟事顯示,人們尋求的不是婚姻,毋寧說是“浪漫”或“性愛”;當然這種尋求大多不是為一時縱欲,而是渴望深刻持久的親密關系。

大眾傳媒似乎在向世界宣示,傳統婚姻已非親密關系的唯一合法方式。弗里德曼以同居為例,解析了現代親密類型的多元化趨勢。常規意涵的同居是一種持續的性親密關系,但不同于婚姻,同居缺乏永久承諾的程序;同居作為一種普遍化的婚前/婚外性行為,往昔的恥辱已如浴缸污水般被排出,成為男女情侶自由選擇的事情;同居不產生夫妻式的法定權利和義務,但一些法院賦予了同居伴侶部分實體權利;如今同居還包括同性情侶之間無承諾或者有承諾但不被婚姻法認可的長期親密關系。婚姻的生命力仍很強大,但傳統婚姻失去了對兩性關系的合法壟斷地位。

由是,20世紀美國的婚姻法經歷了復雜深刻的演變,政府對婚姻事務的介入從積極進行實質性干預到被動予以形式化備案,書本法與活法的鴻溝從巨大分裂到倏然彌合,均見證了婚姻法律文化的劇烈變遷。視婚姻、性愛和生育等事務為個人自由選擇的觀念逐步深入人心,并變為社會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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