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親?”何田田滴溜溜地轉著眼睛,不大明白惠妃的意思。
午歇剛過,惠妃便派了人在她們門口等候,說是有話要說。
偌大的宮室里只有她們兩,南華公主李令蓁,和,朝瑰公主何田田。
名貴的香爐中氤氳出不知名的香,惠妃往常覺得這味道馥郁甜美,如今卻有些膩煩,她揉了揉太陽穴,“回鶻王子上書說要盡快回去,希望陛下定下和親公主的人選;他說,不管是哪位公主,回鶻都會欣然接受。陛下說,希望你們兩都有些心理準備。”
何田田呆呆愣愣地看著對面的李令蓁。
這要做什么心理準備?
李令蓁垂著眼睛,睫毛纖長,精致的面容上波瀾不驚,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她放下了手中的團扇,仔細看著惠妃,“娘娘,昨夜那西羌人說的話,可是成真了?”
昭寧帝一向是不怎么推崇公主和親的,如今昭寧帝既然松了這個口,想必,形勢上有些騎虎難下。
惠妃啞然,此事遲早也是要昭告天下的,她也就不瞞了,“昨夜肅州急報,西羌陳兵三十萬于玉門關外,半月前還發生了小規模的沖突,目前玉門關已封關,戰爭一觸即發。”
肅州離京城很遠,消息來得會稍微晚些。
何田田不明白,和親一事說得是北邊的回鶻,好端端的,為什么又說到了西邊的西羌,“父皇是沒有信心打贏西羌嗎?未戰先怯,要送公主和親。再者,西羌的事情和回鶻又有什么關系,難不成,我和南華還要一個人和親一個國家?”
李令蓁端坐在紅木圈椅里,溫和地笑了笑。
何田田不在皇宮長大,也沒有接受過宮廷教育,對政事是半點不通的。
要何田田也做好去和親的心理準備,不得不說,昭寧帝這個皇伯父興許還是偏心她這個侄女的。
何田田哪有心理準備的必要啊,段璟早就御前求過婚,只要昭寧帝一道圣旨,她就完全可以避開這項任務,已有婚約的公主如何能和親。
惠妃有些頭疼,宮里聰明人太多,難得出一個何田田這樣的,“為國為君者,切忌四面為敵。西邊的西羌既已兵臨城下,此戰不可避免;北邊的回鶻雖然眼下安分,但要防備回鶻和西羌生出一樣的心思,再怎么兵強馬壯,總不能兩面開戰吧。”
何田田似懂非懂,干脆噤了聲。
李令蓁站起了身,冷靜淡然,“多謝娘娘告之,皇伯父若有為難,南華愿意為國和親。”
她很少自稱自己的封號,如今這么說,是以一個公主的身份對昭寧帝轉達意愿。
身為公主,既然享受了榮華富貴,國家間需要聯姻保持關系穩定時,自然也要發揮自己的作用,這是身為一國公主的責任。
在這方面,即使沒有段璟的移情別戀,她也決計不會讓何田田去;何田田的人生前十八年都長在宮外,榮華富貴享得少,剛找回親生父親,又讓她吃和親的苦,未免太欺負人了些。
再者,一個對政事一竅不通的公主和親,于兩國的邦交無益。
惠妃神情無奈,也站了起來,走到李令蓁面前,執起她的手,溫聲安慰,“莫要多思多想,陛下絕不會輕易答應和親。”
李令蓁頷首,唇角微揚,半分不見憂愁,依舊是典雅清正的樣子,平靜地和惠妃道別,“我先回去了。”
惠妃點頭,她便撤開手,轉身走掉了。
惠妃凝神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心想,李令蓁和親的阻力可不在本人身上,要是被宮里的太后知道了這個事情,只怕會把昭寧帝生吞活剝了。
有著這層顧慮,昭寧帝顯然也是猶豫的,只囑咐了她讓兩個姑娘都有心理準備。
萬一,昭寧帝的意思就是留侄女,讓剛回宮的便宜女兒去和親呢?
惠妃是段璟的姑姑,要她說,她其實更喜歡李令蓁和段璟在一起,一個前途無量的世家公子,最好還是取一個秀外慧中,蕙質蘭心的妻子吧。
段璟還是段家長子,他的妻子可是段家宗婦,何田田這般懵懂活潑的,倒適合當小兒媳婦,宗婦是萬萬當不得的。
惠妃嘆了一口氣。
回棲遲堂的路上會路過棲心堂,李令蓁沒有多想,徑直走了進去。這里住著養病的夏家兄妹,順路探望一下。
不巧,侍從們說夏靜姝不在,只夏孟秋在靜養,正好清醒,在書房看書。
李令蓁在小廝的帶領下跨過門檻,走進棲心堂的書房。這里的書房格局和她那處很像,書桌放在小花窗下,陽光會透過小花窗,灑在紫檀木的書桌上。
桌前的人在溫和的陽光下抬起頭,神情訝然,“公主。”
博古架上擺著些玉石盆景,精致有趣,李令蓁輕抬團扇,示意他不必起身,自己在對面坐下了,“夏少卿,身體怎么樣?”
夏孟秋穿著一身象牙白的常服,儒雅清俊,只面色依舊有些蒼白,精神頭倒是很不錯,他微笑道,“托公主的福,只是一些外傷,修養一段時間便好。”
李令蓁給他的解毒丸幫上了大忙,他的身上沒有半分余毒,連帶著也沒有什么后遺癥,反而因禍得福,蛇蟲鼠蟻都不敢近身了,夏日里再也不必擔心蚊蟲叮咬了。
“殿下是微臣的救命恩人,微臣無以為報,以后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殿下盡管開口。”夏孟秋眼神澄澈,許下的承諾卻異常地莊重,他是夏家的獨子,他的承諾,自然是有價值的。
李令蓁一席丁香色衣裙,緩緩搖著團扇,腕上的東陵玉手鐲不經意間滑落,與紫檀案桌磕出一聲脆響,眼下困擾她的事情倒真有一件,她想了想,覺得夏孟秋可能會成為到時候得關鍵人物,“我可能要去和親,屆時,若是夏少卿擔任送親的和親使者,還請多多關照些。”
夏孟秋是鴻臚寺少卿,鴻臚寺主管外賓、朝會儀節之事,極有可能帶隊出使。
他這兩日養病,并沒有聽到半點和親的風聲,因而沉默許久。
最后,出于微妙的報恩心理,他提出了一個毛遂自薦的想法,“您若是不嫌棄——我這就去向陛下請求賜婚。”
訂了婚的公主便不能和親了。
就算昭寧帝打著讓侄女和親的小九九,不允李令蓁定下婚約,但宮里還有個能下懿旨的太后呢,只要太后為她賜婚,避開和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南華公主去和親的概率,不會很大。
李令蓁搖扇的手微頓,隨即笑出了聲,“夏少卿,并非所有的救命之恩,都需要以身相許的。再說了,你和張懷書的故事,我一個旁觀者聽了都覺得深刻,才沒有興致橫插一腳呢。”
“殿下忘了她吧,我與她之間的回憶,已經和過去的夏孟秋一起死去了。”夏孟秋聽她提起張忘書,苦笑了聲,“我的意思是,您盡管拿我當擋箭牌,屆時有了心上人,我們再一拍兩散就是了。”
李令蓁放下團扇,微笑著看他,“其實呢,我并不抗拒和親。”
“我常住深宮,幾乎沒有離開過皇祖母的視線;她對我的人生規劃也很清晰,嫁給一個世家大戶的嫡子,相夫教子,度過平平安安的一生。”
“初始不覺得什么,誰不喜歡富貴有余,榮華不減的生活呢?可是,我想了一下,臨死前回顧一生,如果是這樣的波瀾不驚,我可能會覺得,我的一生都在當提線木偶一樣,枯燥乏味。”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平穩,未見半分憤懣。夏孟秋聽在耳里,卻覺得驚異,太后娘娘知不知道,她這個被護得滴水不漏的小孫女,已經惱了這樣滴水不漏的人生呢?
“所以,去和親倒也沒什么不好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的景色,我還沒有見過呢。如果不是和親,我想,我根本沒有機會去體驗那風霜嚴相逼的塞外風光。”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想著周游天下。
這點夏孟秋是理解的。
玉華國對女子沒有明面上的壓榨,但是有些傳統仍然在,推崇的女子品格依舊是賢良淑德。女子的價值,似乎還是只能在相夫教子中實現,即使朝廷有選女官制度,選出來的女官最后也只能在后庭當值,前朝是沒有女官的。
再者就是,許多家庭、許多姑娘,也只把女官當皇帝妃嬪的跳板,玉華國的女子,一生只有未嫁前是松快些的,成婚后的婦人大多過得拘束、規矩、死板。
他想起那天和回鶻王子的交談,雖然回鶻王子對公主衣飾的評價不太禮貌,但是毫無疑問,回鶻的風氣就是更奔放的,那位青葉公主愛穿什么穿什么,何曾在乎過他人的眼光,以至于她都沒有意識到入鄉隨俗。
玉華國的姑娘們,衣食住行上都不自由,即使是貴為公主的李令蓁,大多數時候,她都被要求典雅大方地出現在人前,那些都是精心裝飾后的表象,誰不喜歡一穿鞋子就能出門的生活呢?
那種生活叫做自由。
南華公主并不自由。
所以有些時候,李令蓁完全是能夠理解何田田的,一個在宮外自由慣了的姑娘,自然是不喜歡宮禁這種束縛的。
生活是一潭死水,如果找一個世家公子訂婚,然后結婚生子,那就更一潭死水了;人有時候,安逸慣了,就會想做出一些改變。
“公主,是我狹隘了,”夏孟秋站了起來,負手踱著步,“但是,和親回鶻一事絕對沒有您想得這么輕松。”
“此話怎講?”她又搖起了團扇,秋日的西斜陽光灑在桌岸上,陽光雖好,還是有點熱的。
“回鶻內亂,新任的回鶻王,是幾年前求娶過萬春公主的回鶻四王子。”夏孟秋的神色嚴肅而認真,此時他擔任的是一個老師的角色。
“我知道此事。”李令蓁回想了一下,回鶻到訪的宮宴那天,蔣溪風為她畫平安符,當時就有提到過,現任回鶻王曾在六年前求娶她的姑姑、先帝的小女兒萬春公主,但是萬春公主不想遠嫁,迅速地挑了個世家子嫁了。
回鶻王心有不甘,六年后繼續求娶玉華國公主,也是人之常情。
“其實那時,回鶻給的誠意非常足,甚至愿意送出邊境三座城池。”那時候夏孟秋也尚未入仕,但是有一個身居高位的爹,和富貴閑人的好兄弟裕王,對內情的了解比李令蓁多。畢竟那時,李令蓁還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太后不會把一些事情敞開在她面前說。
“陛下挺心動的,幾乎就要答應了。但是-——”夏孟秋摸索了一下手上的扳指,“萬春公主在圣旨已經擬好的情況下,當著回鶻王的面,被診出未婚先孕。”
李令蓁非常驚訝,“這怎么可能?萬春姑姑和崔駙馬并未有子嗣啊。”
萬春公主后來嫁的世家子姓崔,如果在和回鶻議親之時就被發現未婚先孕,這孩子應該是崔駙馬的吧,可是她至今膝下并未有一兒半女,這又是怎么回事?
“這就不清楚了,女子懷孕不易,可能是中間出了什么意外吧。”夏孟秋對孩子的后續不太了解,他想對李令蓁強調的也并非萬春公主的離經叛道,“聽說當時,回鶻王怒目而視,差點下手掐死萬春公主;陛下費了很大的力氣安撫了他。六年過去了,他當上回鶻王,第一時間就派使團來求娶公主,當年被明晃晃打臉的氣,怕是還沒消啊。”
有了這樣的前因,回鶻此次提起和親,絕不會善罷甘休,勢必會不擇手段娶一個公主回去;而娶回去的公主大概率也沒有好果子吃,回鶻人崇尚暴力,睚眥必報。那回鶻王想必會在和親公主身上報復回來。
這才是夏孟秋提醒李令蓁的事情,他站在李令蓁身后,單手搭上了圈椅,語重心長,“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答應和親回鶻。”
那新晉的回鶻王是行伍出身,兇猛如虎;李令蓁看了看自己執扇的手,怕是捱他一拳都不太行,也不知道萬春公主被他掐的時候是什么感想。
“好吧,是我天真了。”李令蓁承認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全看昭寧帝的意思吧,和親這種事情,為國為民,實在沒有辦法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
“不過,靜姝是到哪里去了?”坐了大半天都沒有看見夏靜姝的人影,李令蓁感到有些奇怪。她原本以為,夏孟秋待在院子里養傷,夏靜姝應該也在院子里養精神。
“回京去了。”夏孟秋無奈地搖搖頭。
“誒?怎么就回去了。”李令蓁甚至都沒有在圍場看到過她,感覺她這一趟來得也太不值得了,真不知道她走這一遭是為什么。”
“她有認床的毛病,在外頭睡不了一點。”夏孟秋突然覺得有些好笑,眼前的南華公主剛對他表達過向往自由,乃至能夠看遍名山大川的想法;他自己家的妹妹卻是半點也出不了遠門,對衣食住行的穩定性要求很高,對于她來說,環境一成不變才好。
還真是鮮明的對比。
李令蓁沒有察覺到他的想法,兩人又閑聊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