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之路比陳舟想象中更為艱難。
潮水像個調皮的孩子,不停擺弄著木筏,時而推向南時而推向北。
陳舟的努力在潮水的作用下常常化為泡影,但他沒有選擇,只能奮力揮動船槳,一點點靠近帆船。
木筏的速度忽快忽慢,雖不穩定,與船只的距離卻始終在縮短。
落潮之前,陳舟總算回到了缺口旁。
將長繩系在木筏上,他丟下船槳,爬進缺口,累得癱倒在了船艙中。
一動不動地歇息了片刻,陳舟重新站起來,就著涼開水吃了兩塊白面包,未做過多停歇,立即開始整理下一批物資。
在制造木筏那段日子的早晚空余時間中,他將整條船逛了個遍。
貨艙有幾個房間,房間中裝著幾箱斧頭,廚房有幾桶油脂腌肉,船長室有幾塊羅盤,大副房間掛著幾幅畫……
重要或不重要的一切資源全都被他悉數記錄在筆記本上,只待首航成功,便將其分門別類地搬運到缺口處,運送上岸。
早期看似繁瑣的工作得到了回報,整理物資時,他的大腦格外清晰,極大地提高了效率。
很快,約莫二百公斤的物資準備好了,陳舟開始制作新船槳。
參與挑戰前,他對木工可以說一竅不通,別說鑿刻榫卯,就是砸釘子都會砸歪。
但世間有一條顛撲不破的道理——熟能生巧。
每天十幾個小時與各種木匠工具作伴,鑿刻木塊累得頭暈眼花,渾身酸痛。
持續著這樣的工作,積累經驗,陳舟逐漸掌握了鑿子、錘子、鋸子等工具的應用方式,并在制造木筏的過程中愈發熟練。
時至今日,雖做不出結構復雜的家具,一柄直來直去的船槳卻是一揮而就。
腹稿早已打好,陳舟胸有成竹,直接拿起木板,用斧子暴力削砍起來。
三下五除二,木屑紛飛,板子漸漸呈現出船槳雛形模樣。
在這個基礎上,再用鑿子修修邊角,用平鏟除去凹凸不平的表面,戧掉木刺,完善一下細節,長柄船槳便完成了。
一回生二回熟,很快,兩把長柄船槳都被安裝到了木筏上。
放松長繩試著劃了幾下,果然省力許多,無論向前向后都分外簡單。
若是增加劃動頻率,木筏簡直快得像飛起來,與之前“判若兩筏”。
此時海潮已由盛轉衰,緩緩向大海深處退去,風向倒依舊是西南。
陳舟逆著海潮劃了幾下木筏,感覺若是掛起船帆,即使是退潮,登島速度也不會慢,足夠再運一批物資上島了。
至于回船時會不會控制不住木筏沖進大海,他想也可以用升帆解決。
在海上,風力對船只的作用通常大于水力,只要沒有誤入暗流,依靠風力足以脫身。
“不過海風多變,并不總是吹向西南。”
陳舟皺起眉頭,權衡著利弊。
最終他下定決心,還是要運這趟貨,若是登島后風向轉東,他就不冒險返回,而是在島上住一晚,明天清晨漲潮時再回船,這樣既能保證效率,也能兼顧安全。
余暉橫照,暮色漸濃。
太陽下落得飛快,遠山頂起一片晚霞。
烏壓壓的密林籠罩在紅濛濛的霧氣中,輪廓模糊。
“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看來明天也是好天氣。”
陳舟利索地將準備好的物資以及斧子砍刀裝上木筏,穿上外套,背起火繩槍專用的工具帶,肩挎火繩槍,升起風帆,駛向島嶼。
長柄木筏沒入海水,只一劃便讓木筏竄出數米,配合海風,使得整條木筏宛若一根離弦利箭,劈開破浪疾飛而去。
這速度實在出乎陳舟意料,仿佛只是呼吸之間,島嶼就近在眼前了。
即將抵達巖灘,他降下了帆,將單只長柄船槳當篙使用,撐進了河道。
海潮雖是初退,巖灘中的水卻已淺了不少,許多高聳巖石都露出了頂部,陳舟不得不頻繁調整方向,繞開障礙物,這才有驚無險地抵達目的地。
隔著老遠,陳舟便看到了坡下樹林邊緣的物資,還有物資旁那一抹沐浴在夕陽光芒中的金黃色塊。
來福窩在蓋著帆布的窩棚旁,聽到船槳撥水聲,忽地站起身,歪著腦袋打量著木筏。
很快,它認出了陳舟,歡快地吠叫著沖了過來,臨近河邊,濺起了一團團碎泥。
“好狗,好狗~”
陳舟放下長木板,順手按住了來福的腦袋,不動聲色地將它推離身邊——他身上穿著的可是新外套。
哈~哈~
得到夸獎的來福滿臉得意,翹起尾巴,仰著腦袋,驕傲地在前面為陳舟帶路,仿佛它才是這座島嶼的主人。
山峰遮住所剩不多的日光,不知不覺間,暮靄已徐徐鋪滿大地。
陳舟揮起斧頭,砍斷河柳,驚起一群飛鳥。
來福笨拙地追隨鳥群跳躍,撲咬著空氣,時而倒在草地上,摔得哼唧一聲,順勢打個滾兒,爬起來繼續奔跑。
較粗的主干已被砍斷,陳舟拔出長刀,開始清理細枝。
一團團雜亂的枝葉被丟在一旁,青澀的樹液清香彌散,引來了一群蠅蟲,貪婪地蹲伏在樹木的傷口上吮吸汁液。
河畔的獵手——蜻蜓,也加入了這場盛宴,展開透明雙翅,宛如一挺挺戰斗機,翻飛在蟲豸間,兇狠地狩獵。
空地很快被清理了出來。
天色已十分昏暗,來福玩累了,趴在河面喝了幾口水,躺在草地上休息,不時搖動尾巴驅趕河畔數量眾多的小飛蟲。
擦去額頭的汗水,陳舟望著被風吹得歪向東邊的樹葉,知道今晚回不到船上了,便用長刀在草地上挖了一個淺坑出來,準備待會生一堆火,燒些熱水喝。
隨后,他重新整理了第一批物資,將木板和釘子取出,釘了一個簡陋的三角框架,蒙上了帆布。
期間,他不時回頭看看停在河岸旁的木筏,擔心未拋錨的筏子被河水沖走。
河水不像海潮那般有力,此處河溝又頗為寬闊,水流較為平緩,木筏始終沒動,讓陳舟放下了心。
窩棚搭好后,陳舟把怕雨淋的物資裝了進去,開始給木筏卸貨。
來回一百米的距離不算遠,但物資箱甚是沉重。
搬的次數多了,陳舟不禁想做一輛推車,那樣不僅能節省力氣,還能一次性搬運兩三個箱子,提高效率。
他起初想用木桶的蓋子當車輪,在桶蓋中心打孔,然后插入車軸,將推車的車身安裝在車軸上,這樣就做成了一輛簡單的平板推車。
但觀察木桶蓋后,陳舟打消了這個念頭。
船上的木桶蓋不算厚實,而且因為常年放置在潮濕的海船上,結構已經被水氣侵蝕,強度不夠。
假如用木桶蓋做車輪,根本不耐用,還要經常更換車輪,又得浪費不少時間。
思量再三,最省事的方法是找一塊結實的大木板,往前端打兩個窟窿,然后系上繩子拖著走。
河岸泥多,山坡草多,摩擦力都不算大,這樣拖行雖不如帶轱轆的推車省力,但也能一次性拉走好幾個木箱,結果都差不多。
至于結實的大木板在哪里,陳舟早有合適“人”選。
拆走廊墻壁時順便卸下的魯濱遜房門結實厚重,閑置好幾天,現在總算能派上用場了。
到時候先拿這個簡易平板車將就幾天,等重要物資全部搬上島,他再物色一棵粗壯的大樹,橫截樹干做幾個車輪,以待日后使用。
挖地基、掏地洞、開墾、制陶……
推車能發揮作用的工作領域多著呢,假如時間夠充裕,陳舟都想拆掉幾支火繩槍,用槍管做幾根耐磨損的車軸,延長推車的使用壽命。
一想到美好的未來,陳舟干活都起勁。
只是林地光線越來越暗,搬運時又有木箱遮擋視線,為了避免受傷,他只能放緩步伐,試探著向前走。
晚風習習,吹涼了他一身熱汗,控制著手上的力氣,把最后一箱貨物塞進窩棚,陳舟坐在了草地上。
此刻太陽已斂去所有光芒,繁星與明月同它做了交接,高掛天穹照耀河畔。
此起彼伏的蛙鳴伴著某種昆蟲的叫聲回蕩在亂草間。
陳舟將兩根長槳插進木筏前后的河床內,防止夜里河水帶走筏子,借著月光走向窩棚。
“今晚只能露宿荒郊了。”
從懷中掏出火鐮,一邊收集林中較為干燥的枯枝落葉,陳舟一邊自言自語。
他是個心思比較細膩的人,平時想的總比別人多。
在水泥廠工作時,身邊除了領導就是工友,互相不算熟識,更不了解秉性,他通常很少主動說話,怕不經意犯了別人的忌諱。
因為這種沉默寡言的樣子,即使隔壁宿舍的工人和他關系也不是很親近,呼朋喚友去食堂吃飯時總是少他一個。
工廠中煙塵彌漫,老工人常因不滿薪酬與領導爭執,年輕人又忍受不了老資歷對他們頤指氣使。
那一身身匆匆穿行的藍灰色工服,永不降落的細密漂浮物,更使得工廠像一臺垂暮的機器,透著一股死氣。
只有回到家,同父母在一起時,陳舟的話才會多起來。
來到孤島,他再也不用顧忌別人的看法,想喊就喊,想叫就叫,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卻無話可說了。
聽說人如果很多年不說話,舌頭就會銹住,忘記怎么發聲。
想想接下來的二十八年,陳舟時常告訴自己——
哪怕沒人理你,你也要嘗試交流。
這山,這海,這晨昏風雨,日月星辰,都愿意聆聽你的聲音。
噌,噌……
火鐮邊緣紅光閃爍,不時掉下明亮的火星。
潮濕的土坑中鋪滿細枝落葉,干燥的鋸末火絨被捏成一團,放置在燃料正中。
火星墜入,鋸末閃爍,冒出了一股纖細到幾不可見的細煙。
陳舟蹲在地上,見到細煙,連忙趴下,像一只貪嘴的蛤蟆,將腦袋湊近鋸末,小心翼翼地用嘴鼓風。
河畔林地濕氣極重,加上穿林風搗亂,生火的難度陡然上升,即使擁有這個時代最先進的生火利器,陳舟依舊飽嘗了失敗的滋味。
已不記得這是火苗第多少次熄滅,伴著口中氣流涌出,微弱的火光終于沒有夭折在襁褓中,頑強地成長了起來。
淋了雨水的枯枝被火焰灼燒,冒著灰黑色濃煙,暖意擴散。
看到火勢穩定,陳舟一邊往火堆里填著林中拾到的粗樹枝,一邊走向窩棚。
火光照亮了窩棚內的物資箱,他瞇起眼睛辨別著箱上的記號,搬出一個刻有G5字樣的木箱,從中取出了一個大鐵壺。
做好在島上過夜的心理準備后,陳舟特意帶上了兩塊面包和這個鐵壺。
架起火,?了大半壺河水,陳舟制作了一個簡易的木架,將鐵壺吊在了上面,開始燒水。
同周圍的黑暗比,火光實在過于明亮耀眼,以至于完全看不清稍遠的地方,只能嗅著濕柴燃燒時散發的煙味兒,聽密林深處的響動。
來福始終趴在河岸,被蛙鳴吵得煩了,便憤怒地吼叫兩聲。
起初洪亮的犬吠還能震懾住不知天高地厚的青蛙,次數多了,這些聒噪的家伙便不以為意起來,哪怕來福站起身卯足全力吠叫,它們也只當沒聽見。
那此起彼伏的鳴叫,非但沒有減弱,反而還更大了些,像是在嘲笑來福奈何它們不得。
汪!
來福惱羞成怒,“噗通”一聲跳進水中,亮出犬齒尋找青蛙。
然而這群機靈的小東西早有準備,紛紛鉆入水草中,河床里,不見了蹤跡。
如此反復幾次,卻把來福折騰得幾欲崩潰,蹲坐在河岸上,嗷嗚嗷嗚地學起狼嚎來。
只是那聲調毫無狼的豪邁,反倒像是委屈的孩子在嚎啕大哭。
陳舟遠遠地看著來福同青蛙斗智斗勇,轉眼間,水已經燒開。
從懷里取出白面包,他招呼著來福:“快回來,吃飯了。”
嗚~
來福心不甘情不愿地緩步挪到火堆旁,將大腦袋湊到陳舟旁邊,舔了舔他的臉。
可能剛才在河中撕咬不存在的青蛙時喝了不少水,來福的舌頭又涼又腥,舔得陳舟滿臉嫌棄。
“笨蛋!
你瞅瞅你弄的這一身泥,一點小狗樣兒都沒有了!”
陳舟假意訓斥來福,看到它收斂起嬉皮笑臉的表情,心虛地東張西望,仿佛在欣賞風景的可憐模樣,不免又有些心軟。
“好了,改天我騰出時間幫你教訓它們,網幾十只做成烤田雞給你出氣。”
說著,陳舟揉了揉來福的腦袋,掰了半塊白面包遞了過去。
搖著尾巴,來福晃著腦袋往主人的肩膀上靠,輕輕地銜住了面包,不顧陳舟將它推開,又湊了過去,仿佛在為自己惹主人生氣而道歉。
夜靜著,焰光漸漸熄了,吃過飯,陳舟蜷縮在火坑邊睡熟了。
來福臥在一旁,瞇起眼睛假寐,捕捉著林中的異響。時而面露兇色,起身巡視一圈,警告著膽敢靠近的野獸。
悉悉索索的蟲鳴漸漸蓋過蛙鳴。
群山躺在月的清輝中,海上波光粼粼。
空曠天穹,只余幾縷碎云,仿佛離群的孤雁,如煙似夢的浮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