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孟良平關切地問,心里隨即為自己的真性情感到悲哀——丁若可要殺他,而他還在擔心他!父子之情,怎可能說斷就斷?
酒博士招待著他兩人在桌前坐了,命人添置酒菜。
“出大事了。”丁霆說:“鬼樊樓那幫孫子,出賣咱丁家了?!?
“怎么會這樣?”孟良平眉梢燒著憤怒:“爹的祖產一年盈利所得,大半都給他做了封口費,今年的銀兩,我也遵照爹的吩咐,一分不少都送到了,為什么要出賣?”
丁霆頓時垂下兩道淚,委屈地哭著:“誰說不是?哥,你聽說了沒有?前兩日,就在開封府的地界上,發生了件膽大包天的劫持事件?!?
“你說的是,老鬼?”
丁霆點頭:“杜衍那個老東西要捕的吹針偽醫,是鬼樊樓的三當家,大家都稱他老鬼。老鬼功夫了得,奈何遇上更厲害的對手,把他給親自送到開封府門口,威脅鬼樊樓要咱丁家的秘密。吶,你偏袒的那個小野貓,最后關頭幫了那混蛋,把老鬼送進開封府大牢里去了。事后,鬼樊樓才給爹透露消息?!?
“爹什么意思?”
“想讓你暗查那混蛋。你知道的,咱被鬼樊樓掌握的機密,不過是些祖產帶來的牽扯,要不是爹害怕臺諫官和政敵故意曲解,在官場上陰他,他才不交往鬼樊樓呢。如今的情況更糟糕,誰知道那混蛋是受誰的命,抱著什么樣的目的拿走咱的機密,到時候朝堂上告一狀,咱丁家少不了被貶謫流放?!?
“爹的官位是用銀子一步步捐來的,不靠祖產,還能靠什么!”孟良平佯裝氣憤,一掌用力拍在桌面上,他側耳,屏風背后果然有輕微兵器摩擦的聲響,他們全程警戒,所以才會對孟良平突如其來的大動作有反應。
丁霆與他埋怨一會兒,說話間,酒菜已經上齊了,但卻添了一副碗筷,共三副。正在孟良平疑慮時,庭院里傳來爽朗的笑聲:“哈哈哈,眾位,抱歉抱歉,小生來晚了。”
“不晚,玉相公請坐。”丁霆屁顛地迎上去,等孟良平見了來人面容,心下又一緊:這玉相公不是別人,正是那天鬼樊樓派來追殺他的人。
彼時,斷臂乞兒小騾子故意引了磨鏡的匠人進面攤,匠人身上掛著的許多銅鏡叫孟良平發現了潛藏身后隱秘處,欲無聲息地對他下手的書生,就是此刻的玉相公!又玉相公也曾在他扛著老鬼進開封府時一路追擊,兩人雖沒動手,但身為習武之人,早記下對方的身形、步態。
“這位是?”他問。玉相公又是一陣大笑:“孟水監不認識我,我卻見過你多次。你來鬼樊樓送財時,雖是手下接待,我卻不得不暗中留意啊?!?
“這位是鬼樊樓二當家,人稱玉相公?!倍■榻B。
孟良平明白,他赴的是鴻門宴??梢源_定,丁家已經懷疑他,卻沒有證據可以確定劫走機密的人就是他,玉相公便是來拆穿他的。
盡管清楚他的來意,孟良平卻依然得把自己當做局外人。
“玉相公是來請罪的嗎?”他不高興地問,玉相公一愣,萬沒想到孟良平先發制人。他將手中的折扇利落合住,向孟良平拱手:“慚愧慚愧,當時我就在他身后,卻也未能抓住他。”
“丁家給鬼樊樓孝敬的銀錢,是要封你們的嘴,同時也管好別有用心之徒的嘴,叫外人不找丁家的麻煩?,F下,不僅沒封住你們的嘴,且叫外人得了機密,鬼樊樓還有信譽可言嗎?”說著,孟良平起身,質問丁霆:“我們三個碰面,爹知道嗎?”
“爹……”丁霆慌亂地搖搖頭:“哥,這事對爹打擊挺大的,他老人家身體本就不好,而且,而且我不敢告訴爹,玉相公懷疑……”
他拖著長音,膽怯地向玉相公投去求助的眼神,孟良平對這個弟弟愈加失望,他追問:“懷疑什么?”
“懷疑那天是你擄走了老鬼?!倍■獙擂蔚卣f著,見孟良平神情震愕,像是突然回過神似的,趕忙斟酒:“哥,我也不信,我就是怕這種瘋言瘋語傳進爹耳朵,引起咱父子間的誤會。玉相公說,他見過那人的背影,能根據背影、動作、步態再認出他來,而他之前見過哥哥你,總覺得有些相似,所以……”
他舉起面前的酒碗:“哥,得罪之處,我先給你賠不是了!”
“萬請孟兄理解鬼樊樓的苦衷,鬼樊樓必會竭力抓回這人,交由丁公處置,但之前,還請孟兄務必配合,以解除我心中困惑?!庇裣喙笆终f道,看似恭順,一雙賊眼卻在孟良平身上打量個不停。
“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孟良平將外衫脫下,又待脫衣袍,丁霆知道他后背有傷,慌忙攔下,眼神中帶著求饒的意味:“哥,脫到這里就夠了,你別生氣啊,我特地叫人做了你最喜歡的飯菜,咱們邊吃邊聊?!?
孟良平鄙夷地斜睥玉相公:“不會影響玉相公你的判斷嗎?”
“折煞我了。”玉相公說著,再次展開折扇,坦然落座:“說實話,那人與孟兄姿態很像,但細觀察孟兄,仍有些差異?!?
不知是否錯覺,說到這里時,孟良平眼見丁霆眉目垂下,似乎有些失望。他心里的涼意不斷散溢,急于掙脫這個生死局。
“哦?哪里不同?”他淡淡地把杯中酒撒到地上,轉而叫酒博士新上壺茶。丁霆不耐煩地揮手催著,酒博士才動身。
“那人肩胛更高些,脖頸更粗壯,這是練武之人常見的體態;他雖是右利手,卻慣常左手小動作,而孟兄一舉一動干凈利落;起身時,那人會托一掌桌凳借力,想必有腰傷要顧忌,孟兄不需;另外,”玉相公笑笑:“孟兄雙腿也不及那人長。”
“如此來說,我和你們要找的人差異很明顯了?!泵狭计秸f道,慶幸自己考慮周全,在押著老鬼進京前,他在肩胛處綁了布塊,鞋底墊了足足三塊厚實的鞋墊,致使他腳趾被迫屈在鞋里,又刻意隱藏了自己的習慣,拿別的行為掩護,所做如此,就是為防今日的狀況。當然,也要感謝臉上的涂彩被水潑濕時,李元惜及時撲上去的面粉。
玉相公并不放棄:“不過,小弟有一事不明:我差人去向都水監打聽,出事時,你并不在府衙中,你的親信不知你去了何處。敢問,前日近晌午時,孟水監人在何處?”
“難不成孟某只能辦公,不宜有私事?”
“還請告知是什么樣的私事。”
如此問話,堪比牢獄審問,而丁霆這混賬,又添油加醋地提到,街道司李元惜的行蹤也很奇怪,他的人見她清早從城外回來,馬背上馱著個青衫。
孟良平甚是不悅,起身就走,丁霆急忙又攔他,好話說一堆,孟良平一把推開他:“弟弟,平日我念你不懂事,不與你計較,今天你卻是做過火了。我乃大宋水監,他是何人?見不得光的地下賊鼠!荒唐的是,他敗壞了大事,你,朝廷三品大員家公子,非但不譴責,卻伙同他,一起審訊我,辱沒我,查我私事,這是何道理?”
他相信,丁若可正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倘若過于聽話,則與平日的傲氣不符,丁若可定然生疑,所以才會演出這盛怒的一幕,且借著它,尋思如何圓謊。這種情境,他之前已考慮過了,眼下迫不得已,也只能再次請求李元惜協助了。
“沒錯,那日,我和街道司管勾李元惜在一起。延州城危,李元惜心思難解,我敬重她的忠肝義膽,故與她說話作陪,這難道有錯?”
“哥,京城傳的,該不會是真的吧?”丁霆頓時直起腰板:“你和那只小野貓……”
孟良平狠瞪他一眼,繼續說道:“馬背上駝的,是街道司青衫,我們在回來的路途中撿到了昏迷不醒的他,據他醒后交代,是老鬼打傷了他!”
“弟弟,爹叫我好生照顧李元惜時,你也在場,如何又故意歪曲我們的關系?”說到這里,孟良平猛地回身,盯著玉相公:“街道司是我轄下官衙,青衫是拿我都水監賬房里的銀子留下來的,你們鬼樊樓最好管好手腳,要是敢弄出人命,我孟良平豁了命也定攪你們個天翻地覆!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孟兄不必如此動怒,這便明白了。”玉相公忽然收了笑面:“不過,孟兄若真有心偏袒街道司,不妨勸勸李管勾,叫她乖乖聽話,不要得罪不該得罪的,再為自己惹來無端禍事?!?
說罷,他起身,拱手作別:“不便繼續叨擾,小生告退。”
玉相公走后,丁霆也坐不住了,不住的道歉,孟良平看向酒博士,她立刻頷首,不與他眉目相對,想來必是心虛??磥?,這次的危機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孟良平落座,舉箸將丁霆夾在嘴邊的一口飯菜奪了下來:“你不長腦子,萬一玉相公悄無聲息地給飯菜下毒,咱兄弟兩個都得見閻王?!?
“他敢?!?
“他怎么不敢?爹原本還想再次與街道司做生意,但鬼樊樓什么態度,你也聽到了,他這是給爹下馬威,警告爹不要插手街道司。街道司馬上就要革新街道了,屆時,物料購置絕是比數目龐大的開支,鬼樊樓怎么能不眼饞?你試想,對捏著爹把柄的鬼樊樓來說,得罪咱們重要,還是那筆白花花的銀子重要?”
“呃?!倍■獡咨嚯y下,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有死灰一樣的面色,不住地擦汗,孟良平找出一塊碎銀,往飯菜里放,丁霆連忙叫停,告知酒博士重換飯菜。
“既然不放心,重換一桌就是。爹以前就說過,對鬼樊樓,在把對咱們不利的那些東西拿回來之前,咱得供著,你最聽爹的話了,可今天,你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了那個小野貓,居然得罪鬼樊樓……”他緊張地搓搓手:“我恐怕,這次家法的鞭子得抽在你背上了。”
“她如果是當今圣上親妹妹的義妹,你還敢叫她小野貓嗎?”孟良平問道,頓時驚得丁霆跳起來:“你說什么?長公主的義妹?”
“正是,長公主明確告知李元惜,要與她結義姐妹,并在合適的時機公告天下。如此,我若任由鬼樊樓去侵犯她,我還有腦袋嗎?”
“她只是個鄉野來的土包子,怎么就成了皇親?”
“你這話便是混賬了,她哪里是土包子?李元惜出身本就是封侯之后,地位遠在你之上,做長公主義妹,完全有資格。”孟良平拿濕巾擦盡手站起身來:“你盡可告訴爹,街道司的生意,鬼樊樓是搶不走了,但要和脾氣剛烈的皇妹做生意,務必得比尋常商家更地道?!?
“是,是,一定的。哥,保不準你以后成了皇妹夫……”
孟良平聽膩了他的廢話,拿起一個饅頭塞住他的嘴:“爹身體有恙,我不得安心。我想見爹?!?
“我安排,哥,你就放心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