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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銀鐲與相機

  • 遍地煙火
  • 風穎歡
  • 3534字
  • 2025-07-12 15:00:54

四月的上海,清晨的露水還掛在窗欞上,謝語嫣已經醒了。

窗外的天光比前幾日亮得更早,街面上的喧囂也醒得早,黃包車的鈴鐺聲、小販的吆喝聲、甚至遠處碼頭傳來的汽笛聲,交織成一片鮮活的晨景。沈若語坐在床沿,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一道淺淺的壓痕。

她摸向枕頭下,指尖觸到一個冰涼堅硬的物件。掏出來看,是一支磨得發亮的銀鐲子,樣式簡單,沒有花紋,只有內側刻著一個小小的“語”字。這是沈若語的母親在她十五歲生辰時給的,說是外婆傳下來的,將來做嫁妝用的。

這是她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了。

自那晚下定決心要記錄下即將發生的一切,謝語嫣的腦海里就反復浮現出一個念頭:她需要一臺相機。

文字能記錄吶喊,卻記不住游行隊伍高舉的標語被風吹得獵獵作響的弧度;能描述學生們憤怒的臉龐,卻留不下他們眼中閃爍的、混雜著淚水與火光的光芒。只有影像,這種直觀而真實的載體,才能跨越時間,讓百年后的人親眼看到這個時代的脈搏。

她在現代做記者時,相機是不離身的伙伴。她熟悉光影,懂構圖,知道如何用鏡頭捕捉最有力量的瞬間。可在1919年的上海,相機還是稀罕物,尤其是能隨身攜帶的小型相機,大多是洋貨,價格高得嚇人。

“若語,醒了?”母親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盆熱水,“快擦擦臉,今天氣色好多了,能下床走走了吧?”

沈若語把銀鐲藏回枕下,接過毛巾,熱水的溫度透過粗布傳到臉上,暖意卻沒驅散她心頭的盤算。“嗯,感覺有力氣了。”她含糊應著,避開母親的目光。

早飯時,父親說起鋪子里的生意,眉頭鎖著:“前幾日進的一批宣紙受潮了,得趕緊晾晾,不然賣不出去。這月的房租怕是要緊巴些。”母親在一旁嘆氣,數著銅板盤算家用,聲音壓得極低,卻還是飄進沈若語耳朵里。

她的心沉了沉。向家里要錢,顯然是不可能的。

飯后,沈若語借口去學堂看看,換了身干凈的藍布學生裝,把銀鐲用一塊手帕仔細包好,揣在懷里。她記得林薇提過,英租界的霞飛路上有幾家洋行,賣各種西洋物件,或許有相機。

走在街面上,謝語嫣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時代的上海。石子路坑坑洼洼,黃包車在身邊穿梭,車夫黝黑的脊梁彎得像弓;穿長衫的先生和穿西裝的洋人擦肩而過,前者步履匆匆,后者昂首闊步;街邊的報童舉著報紙叫賣,頭條赫然是“巴黎和會僵局,山東問題懸而未決”。

空氣里彌漫著煤煙味、食物的香氣和隱約的香水味,新舊交織,像一幅色彩駁雜的畫。謝語嫣的腳步很快,懷里的銀鐲硌著胸口,沉甸甸的,像揣著一塊滾燙的烙鐵。

霞飛路果然和別處不同。洋樓林立,櫥窗擦得锃亮,里面擺著留聲機、鐘表、玻璃器皿,還有她要找的——相機。

一家掛著“柯達洋行”招牌的店鋪里,柜臺后擺著幾臺相機。有那種需要架在三腳架上的大相機,也有巴掌大的折疊式相機。沈若語的目光立刻被那臺折疊相機吸引了——黑色的皮質外殼,黃銅鏡頭,展開后小巧便攜,正是她需要的款式。

“小姐要買相機?”店員是個留著小胡子的洋人,操著生硬的中文,打量她的眼神帶著幾分審視。穿學生裝的中國女孩,顯然不是這類奢侈品的常客。

“請問,這臺多少錢?”謝語嫣指著那臺折疊相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

“這個?”洋人拿起相機,擦了擦鏡頭,“最新款的柯達袖珍相機,帶12張膠片,一口價,三十五塊大洋。”

三十五塊大洋!

謝語嫣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民國時期的物價——父親的筆墨鋪一個月的營收不過二十幾塊,母親買一斤豬肉才兩毛,三十五塊,對這個家來說,是一筆巨款。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銀鐲。這鐲子是足銀的,成色不錯,可頂多也就值七八塊大洋,差得太遠。

“太貴了……”她低聲說,心里涌上一陣無力。在現代,一臺入門級相機不過幾千塊,可在這里,記錄歷史的工具,竟如此昂貴。

洋人聳聳肩,把相機放回柜臺,不再理她,轉身去招呼一個穿西裝的中國商人。

謝語嫣站在柜臺前,看著那臺相機,手指攥得發白。難道就這么放棄?她想起枕下的傳單,想起林薇憤怒的臉,想起沈父那句“國家要是沒了,家也就沒了”,一股執拗的勁又涌了上來。

她轉身走出洋行,沿著霞飛路慢慢走,眼睛卻在打量路邊的店鋪。典當行的黑底白字招牌映入眼簾時,她腳步頓了頓。

進典當行時,掌柜正戴著老花鏡撥算盤,見她進來,抬眼掃了一下:“小姑娘,當東西?”

謝語嫣解開手帕,把銀鐲放在柜臺上。

掌柜拿起銀鐲,用指甲劃了劃,又放在嘴邊吹了吹,聽了聽聲,慢悠悠地說:“足銀,老物件,就是樣式普通,沒什么工。給你七塊大洋,當不當?”

七塊,和她預想的差不多。她咬了咬唇:“掌柜,能再多給點嗎?我急著用錢。”

掌柜抬眼看她,見她穿著學生裝,不像常來典當的人,眼神里多了些探究:“小姑娘,這鐲子看著是你的嫁妝吧?當出去容易,贖回來可就難了。”

謝語嫣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嫁妝……在這個年代,女子的嫁妝是體面,是后路。可她現在要當掉它,去換一臺可能隨時被巡捕沒收、甚至會招來危險的相機。

值得嗎?

她抬頭看向窗外,報童的叫賣聲又傳了進來:“看報看報!北平學生聯合會通電全國,號召抵制日貨!”

值得。

謝語嫣深吸一口氣,點頭:“七塊就七塊。”

對不起,沈若語。

拿到沉甸甸的七塊大洋時,她的手有些抖。銀鐲被掌柜扔進一個標著編號的木盒里,蓋了章,仿佛一段舊時光被封存。她沒有回頭,攥著錢快步走出典當行,陽光照在身上,卻暖不透心里的空落。

七塊遠遠不夠。接下來的幾天,沈若語幾乎翻遍了沈若語的所有東西。她在舊書箱的夾層里找到幾枚銅板,在枕頭下摸出父親偷偷塞給她的兩塊銀元(大概是怕她在學堂受委屈),甚至把自己攢了半年的、準備買《新青年》合訂本的零錢都湊了出來——總共加起來,也才十二塊。

還差二十三塊。

她開始想別的辦法。幫母親做家務時,她狀似無意地問:“姆媽,家里有沒有不用的舊東西?放在那里占地方,不如拿去賣了換點錢?”

母親愣了一下,指著墻角一個舊木箱:“你爹爹前幾年收的幾幅舊畫,說是不值錢,一直扔著。還有你外婆留下的一個銀鎖,斷了鏈條,也沒法戴了。”

謝語嫣眼睛一亮,打開木箱,里面果然有幾幅裝裱簡陋的字畫,紙張泛黃,看著像是晚清的東西。她不懂字畫,但想著總能換點錢。那個斷了鏈的銀鎖,沉甸甸的,融了也能值些錢。

她抱著這些東西,跑了好幾家舊貨鋪。字畫果然不值錢,只賣了三塊;銀鎖賣了五塊。加起來,十八塊了。

還差十七塊。

離五月四日越來越近了,街面上的氣氛越來越緊張。林薇和蘇曼來看她時,臉上帶著壓抑的興奮:“若語,北平那邊傳來消息,五月四日那天,他們要上街游行!我們上海的學生也約好了,到時候一起響應!”

謝語嫣的心揪緊了。時間不多了。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落在對面墻上掛著的一幅畫上——那是沈父年輕時畫的蘭草,算不上佳作,卻是家里少有的“體面”物件。

她猛地坐起身。

第二天一早,她趁沈若語父母不在,小心翼翼地取下那幅畫,用布包好,揣著最后一點希望,去了一家字畫鋪。掌柜看了看,說畫工一般,但還算清雅,愿意出十五塊大洋。

十五塊。加上之前的十八塊,總共三十三塊。還差兩塊。

謝語嫣幾乎要絕望了。她站在字畫鋪門口,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眼眶有些發熱。難道真的要差這兩塊錢,功虧一簣?

“若語?”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她回頭,是林薇。林薇背著書包,像是剛從學堂回來,看到她手里的布包,好奇地問:“你在這兒做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謝語嫣猶豫了一下,把籌錢買相機的事簡略說了說。

林薇聽完,眼睛瞪得圓圓的,隨即從自己的書包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塞到謝語嫣手里:“這是我攢的壓歲錢,本來想給我弟弟買個新書包的,你先拿去!”

謝語嫣打開一看,里面是兩塊銀元,還有幾枚銅板。不多不少,正好湊夠三十五塊。

“林薇,這……”

“別廢話!”林薇打斷她,臉上帶著少見的嚴肅,“你說要記錄下這一切,我覺得你說得對!等將來老了,我們還能指著照片告訴后人,當年我們是怎么爭過、怎么拼過的!這比給我弟弟買書包重要!”

陽光落在林薇臉上,她額前的碎發被風吹起,眼神亮得驚人。

謝語嫣握緊手里的錢,鼻子一酸,說不出話。在這個風雨飄搖的年代,最珍貴的從來不是銀元,而是這些年輕的、滾燙的心意。

當天下午,謝語嫣再次走進柯達洋行。當她把三十五塊大洋一字排開在柜臺上時,那個洋人店員驚訝地看了她半天,才把那臺折疊相機遞給她。

沈若語接過相機,入手沉甸甸的。她打開皮質外殼,黃銅鏡頭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只凝視時代的眼睛。她試著按下快門,“咔噠”一聲輕響,清脆得像一聲宣言。

她終于有了記錄歷史的工具。

走出洋行時,夕陽正把街道染成金紅色。沈若語把相機緊緊抱在懷里,像是抱著一個滾燙的火種。她知道,這臺相機不僅是冰冷的機器,更是她作為沈若語、作為一個記錄者的使命。

五月四日,越來越近了。空氣中的躁動幾乎要凝成實質。沈若語檢查了相機里的膠片,把它藏在寬大的校服袖子里——她已經準備好了,要讓這臺來自西洋的機器,為這個古老的國度,留下最滾燙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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