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上海,空氣里已帶著潮濕的熱意,像一層密不透風的棉絮,裹得人胸口發悶。沈若語把相機藏在藍布校服的衣襟里,金屬外殼貼著皮肉,涼絲絲的,卻壓不住她突突直跳的心臟。
街角的報童嗓子已經喊啞了,新到的報紙頭版用醒目的黑體字印著“北平學界昨日舉行愛國大游行,焚燒趙家樓,三十余學生被捕”。這行字像一顆火星,扔進了早已積滿干柴的上海街巷。
“若語!這邊!”林薇從人群里探出頭,辮子上還別著一朵小小的白菊——那是學生間約定的記號,象征著哀悼被列強瓜分的國土。她的臉漲得通紅,手里緊緊攥著一卷標語,紙邊都被捏得起了毛邊。
沈若語快步擠過去,兩人并肩匯入涌向公共體育場的人流。今天是五月七日,北平學生游行的第三天,上海學界約定在此集會,響應北平的號召。路上不斷有學生加入進來,穿長衫的男生、著布裙的女生,還有些年紀稍長的教員,大家彼此交換著眼神,無需多言,眼神里的焦灼與激昂早已連成一片。
公共體育場的入口處,巡捕已經架起了木柵欄,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人群,黃銅帽檐下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走近的人。沈若語下意識地按住衣襟里的相機,指尖沁出細汗。
“別慌。”林薇碰了碰她的胳膊,聲音壓得極低,“我們分批進去,裝作看熱鬧的市民?!?
她們跟著幾個提著菜籃子的婦人混過柵欄,場內早已人山人海。臨時搭起的高臺上年長的教授正站在一張方桌上演講,聲音嘶啞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同胞們!青島要亡了!山東要亡了!我們能眼睜睜看著祖宗留下的土地被列強瓜分嗎?”
“不能!”臺下的呼喊像驚雷滾過,震得沈若語耳膜發顫。
她悄悄掀開衣襟,拿出相機,借著人群的掩護,快速展開鏡頭。陽光有些刺眼,她瞇起眼,對準高臺上振臂疾呼的教授。取景框里,老人的白發在風中飄動,皺紋里刻滿悲憤,臺下無數張年輕的臉仰著,拳頭緊握,淚水與怒火在眼眶里交織。
“咔嚓?!?
輕微的快門聲被淹沒在洶涌的聲浪里,沈若語卻覺得心臟像是被這聲輕響狠狠撞了一下。這是她拍下的第一張照片,不是風景,不是靜物,而是一個民族在苦難中覺醒的面容。
突然,人群騷動起來。幾個穿黑色短打的巡捕從側面擠進來,揮舞著警棍驅散前排的學生:“散開!都散開!不許集會!”
高臺上的演講被迫中斷,教授被學生們護著往后退。林薇拉著沈若語鉆進人群,兩人跌跌撞撞地跟著人流往體育場后門跑。混亂中,沈若語的相機被擠得硌在肋骨上,生疼,她卻死死護著,像護住自己的性命。
“往這邊!”林薇指著一條狹窄的弄堂,兩人拐進去,靠在斑駁的磚墻上大口喘氣。弄堂深處,幾個學生正把寫著“還我青島”的標語往墻上貼,漿糊的氣味混著霉味飄過來,竟有種奇異的滾燙感。
沈若語再次舉起相機?;璋抵?,學生們的手在顫抖,標語上的墨跡還未干透,字里行間卻透著一股不屈的倔強。她又按下快門,這次的聲音仿佛在空蕩的弄堂里回蕩,驚飛了檐下的麻雀。
“你看那邊!”林薇突然指向弄堂口。
沈若語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幾個黃包車夫正圍著一張報紙議論,其中一個穿粗布短褂的中年男人猛地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著:“小日本太欺負人了!俺們拉車的雖然沒讀過書,也知道國土不能丟!”
另一個車夫接話:“聽說學生們要抵制日貨?俺以后不拉穿和服的東洋鬼子!”
他們黝黑的臉上滿是憤怒,粗糙的手比劃著,青筋暴起。沈若語的心猛地一顫——這場運動,早已不止是學生的事了。她悄悄舉起相機,鏡頭越過斑駁的墻縫,拍下了那幾個緊握拳頭的車夫背影。
回到家時,天已經擦黑。沈若語把相機藏在床板下的暗格里,又將用過的膠片小心地取出來,用黑布包好藏進書箱最底層。母親端來晚飯,見她衣衫上沾著泥污,眼眶發紅,擔憂地問:“是不是又去看熱鬧了?街上亂,別跟著瞎跑,仔細傷著?!?
沈若語扒著飯,含糊應著,不敢抬頭。她知道母親的擔憂,可她更清楚,自己不是在看熱鬧。那些被定格在膠片里的面孔,是這個時代最鮮活的脈搏,她必須守護好這些影像。
夜里,沈若語躺在床上,耳邊還回響著白天的口號聲。她想起那個演講的教授,想起貼標語的學生,想起憤怒的車夫,他們的面孔在腦海里一一閃過,清晰得仿佛就印在眼前。
突然,窗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伴隨著父親壓低的聲音:“是我,開門。”
母親慌忙起身去開門,父親閃身進來,反手閂上門,臉色凝重得可怕?!俺鍪铝耍彼曇舭l顫,“剛才巡捕房的人去了學堂,說是要查禁學生集會,還在搜捕帶頭的人?!?
沈若語的心猛地一沉。
“若語,”父親轉向她,目光銳利,“你老實告訴爹,今天是不是去體育場了?”
她咬著唇,點了點頭。
父親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都震得跳起來:“你不要命了!那些巡捕是講道理的嗎?萬一被抓進去,你讓我和你娘怎么活!”
“爹!”沈若語站起身,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那些學生也是爹娘生養的,他們為什么敢站出來?因為國家要亡了!我們現在不站出來,難道要等將來子孫后代指著我們的脊梁骨罵嗎?”
“你……”父親氣得說不出話,指著她的手抖個不停。
母親在一旁哭起來:“語兒,娘知道你懂事,可這世道……我們小老百姓,平安活著就不容易了啊?!?
沈若語看著父母憔悴的臉,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她知道他們的恐懼,在這個亂世,安穩是多么奢侈的東西??伤涣四切┰阽R頭里定格的面孔,忘不了林薇說“要讓后人知道我們拼過”時的眼神。
“爹,娘,”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我不會讓自己出事的。我只是想把這些記下來,記下來我們是怎么爭的、怎么拼的。等將來,等這世道太平了,我們能告訴孩子們,當年我們沒有慫過?!?
父親怔怔地看著她,女兒的眼神里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堅定,像暗夜里的一點星火,微弱,卻不肯熄滅。他嘆了口氣,背過身去,聲音沙?。骸耙院蟆⌒男!?
那一晚,沈若語睡得很輕。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空曠的廣場上,手里的相機變成了一把槍,而那些被她拍下的面孔,都變成了沖鋒的戰士。
接下來的日子,上海的局勢越發緊張。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工人罷工,整個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卻又處處涌動著不安的暗流。沈若語每天都背著書包出門,實則是跟著林薇他們穿梭在各個集會點,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切。
她拍過罷市的商鋪緊閉的門板,上面用白石灰寫著“抵制日貨,還我河山”;拍過工廠門口聚集的工人,他們舉著“勞工神圣”的木牌,粗布衣衫下是挺直的脊梁;拍過租界里的洋人冷漠的臉,和他們身后荷槍實彈的巡捕。
有一次,在法租界的一處集會點,巡捕突然沖過來驅散人群?;靵y中,沈若語為了拍下學生與巡捕推搡的畫面,被警棍掃到了胳膊,火辣辣地疼。林薇拉著她跑了很遠才甩掉巡捕,看著她胳膊上青紫的傷痕,林薇紅了眼:“你不要命了!”
沈若語卻顧不上疼,只是緊緊抱著相機,聲音里帶著一絲興奮:“拍到了,我拍到了?!?
那些膠片被她小心地積攢著,藏在家里各個隱秘的角落。她不敢一次沖洗太多,只能趁著夜深人靜,在自己的小屋里用簡易的工具偷偷沖洗。昏暗的煤油燈下,看著相紙上漸漸浮現出那些模糊又清晰的影像,她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些影像,是她與這個時代對話的憑證,是她作為一個記錄者的使命。
這時的上海像個巨大的蒸籠,黏膩的暑氣裹著煤煙味,壓得人喘不過氣。沈若語站在永安公司后巷的陰影里,額前的碎發早已被汗水浸濕,貼在滾燙的額頭上。她的手指緊緊扣著衣襟下的相機,指節泛白——今天要拍的,是紗廠女工們的游行。
自最近國民黨官兵的鎮壓后,街頭的集會漸漸少了些劍拔弩張,卻多了種更深沉的力量。學生們開始走進工廠、商鋪,向工人們宣講國難,那些平日里埋頭于機器與針線的勞動者,正一點點抬起頭,眼里燃起從未有過的光。
沈若語是前天才從林薇那里得知,滬西的幾家紗廠女工要聯合舉行游行,抗議工廠使用日貨原料,要求廠主加薪改善待遇。“她們說,國家要爭氣,咱們做工的也得挺直腰桿?!绷洲闭f這話時,眼里閃著敬佩的光,“只是巡捕房盯得緊,怕是會出事?!?
沈若語的心當即提了起來。女工們的游行,比學生集會更讓她在意——這些被機器磨粗了手、被生活壓彎了肩的女性,她們的覺醒,才是這個時代最動人的力量。她必須去,必須把她們的樣子拍下來。
此刻,后巷外的大馬路已經聚集了百余名女工。她們大多穿著灰布工裝,有的還系著圍裙,手里舉著“不用日紗”“女工也要愛國”的木牌,隊伍雖不整齊,腳步卻異常堅定。領頭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工,梳著油亮的發髻,嗓門洪亮:“姐妹們,咱們織的布,不能讓東洋鬼子賺了去害咱們國家!”
沈若語屏住呼吸,悄悄掀開衣襟,相機的黃銅鏡頭在陰影里泛出一點冷光。她調整角度,對準那個領頭的女工——陽光落在她汗濕的臉頰上,眼角的細紋里嵌著倔強,粗糙的手緊握著木牌,指縫里還沾著棉紗的白絮。
“咔嚓?!?
快門聲極輕,卻像一根針,刺破了巷外短暫的平靜。沈若語正準備拍下女工們舉著木牌前進的畫面,眼角突然瞥見街角閃過幾個黑色的身影——是巡捕!他們穿著短打,腰間別著警棍,正壓低身子往這邊靠近,眼神像鷹隼一樣銳利。
沈若語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縮回手,把相機死死按在懷里,轉身想往巷深處躲??梢呀浲砹?,一個留著絡腮胡的巡捕已經注意到她剛才的動作,厲聲喝道:“那邊那個女學生!站住!”
吼聲像炸雷,驚得游行的女工們紛紛回頭。領頭的女工反應極快,猛地揮手:“快跑!往弄堂里散!”
人群頓時炸開,女工們提著裙擺,朝著不同的巷口奔逃。巡捕們罵罵咧咧地追上去,絡腮胡卻沒動,徑直朝沈若語沖來,手里的警棍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把手里的東西交出來!是不是在拍照?”
沈若語渾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腳卻像生了根,直到林薇從旁邊的雜貨鋪里沖出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跑啊!”
兩人踉蹌著沖進后巷。這是條九曲十八彎的老弄堂,墻皮斑駁脫落,頭頂晾著五顏六色的衣裳,竹竿橫七豎八地架著,像一張雜亂的網。沈若語被林薇拽著,跌跌撞撞地穿過晾曬的被單,粗布蹭過臉頰,帶著皂角的腥氣。
“她們要搶相機!”林薇的聲音發顫,卻跑得極快,“前面左拐,有個地窖!”
絡腮胡的吼聲就在身后:“別讓她跑了!那相機里肯定有東西!”
沈若語能聽見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警棍敲打著墻壁發出“砰砰”的響,像敲在她的心上。她懷里的相機硌得肋骨生疼,卻死死不敢松手——里面有女工們的影像,有前幾日碼頭工人扛著“抵制日貨”橫幅的畫面,還有那個黃包車夫碾煙頭的背影,這些都是不能丟的。
轉過一個彎,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岔路口。林薇正要往左,沈若語卻猛地拽住她:“不對!左邊是死胡同!”她前幾日來踩點時記過地形。
“那怎么辦?”林薇急得眼眶發紅。
身后的腳步聲已經到了巷口,絡腮胡的粗氣都能聽見。沈若語瞥見右側巷子里停著一輛黃包車,車夫正是前幾日在弄堂里罵東洋鬼子的那個中年男人。她像抓住救命稻草,拉著林薇沖過去:“師傅!幫幫忙!”
車夫抬頭看見她們,又瞥見追來的巡捕,二話不說跳下車,掀開座位下的帆布:“快鉆進去!”
那帆布下竟是個狹小的儲物空間,堆著些麻繩和補丁。沈若語來不及猶豫,先把相機塞進懷里,蜷起身子鉆進去,林薇緊隨其后。車夫迅速蓋好帆布,又往上面扔了件臟棉襖,自己則慢悠悠地蹲下來,假裝檢查車輪,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幾乎是同時,絡腮胡帶著兩個巡捕沖了進來,粗聲問:“看見兩個女學生沒?穿藍布校服的!”
車夫抬起頭,一臉茫然:“學生?沒見著啊。剛好像有兩個娘們往那邊跑了。”他朝另一個巷口努努嘴。
絡腮胡狐疑地盯著他,又看了看黃包車,伸手就要去掀帆布:“這車是你的?”
沈若語在帆布下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能感覺到林薇的身子在發抖,兩人緊緊擠在一起,汗水混著麻繩的霉味鉆進鼻腔,嗆得她差點咳嗽出來。
“是啊,剛拉完活歇會兒。”車夫依舊慢悠悠的,手里把玩著一個銅煙袋,“官爺,您這是抓誰???犯了啥事兒?”
“少廢話!”絡腮胡的手已經碰到了帆布,沈若語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是那些散開的女工又在另一條街上聚集起來,喊著口號,引走了巡捕的注意力。
“媽的!”絡腮胡罵了一句,聽見遠處的口號聲,也顧不上查車了,對兩個手下揮手,“先去那邊看看!別讓她們鬧大了!”
腳步聲漸漸遠去,巷子里恢復了安靜。沈若語和林薇在帆布下又憋了好一會兒,直到車夫敲了敲座位:“出來吧,走了?!?
兩人狼狽地爬出來,渾身是汗,頭發亂糟糟的。沈若語第一時間摸向懷里的相機,確認它還在,才松了口氣,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
“多謝師傅!”林薇喘著氣,眼圈通紅。
車夫擺擺手,撿起地上的棉襖:“謝啥,都是中國人?!彼戳搜凵蛉粽Z懷里的相機,眼神了然,“那玩意兒金貴,藏好了。這年頭,拍這些比拿刀子還危險。”
沈若語點點頭,心里又酸又熱。她攥著相機,指尖還在發抖,卻突然想起剛才沒拍完的畫面——那個領頭女工的背影,那些奔跑的女工們,還有此刻眼前這個看似平凡的車夫。
“師傅,您貴姓?”她輕聲問。
“啥貴不貴的,叫我老王就行?!避嚪蜻肿煲恍?,露出泛黃的牙,“你們拍那些東西,是想記下來?”
沈若語用力點頭:“嗯,想讓后人知道,她們為了啥跑,為了啥拼?!?
老王沒再說話,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手掌粗糙卻有力。
等巡捕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沈若語和林薇才謝過老王,沿著背街小巷往家走。夕陽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沈若語低頭看著懷里的相機,外殼上沾了些麻繩的纖維,卻依舊沉甸甸的。
“剛才嚇死我了。”林薇的聲音還有些發顫,“若語,要不……咱們別拍了吧?太危險了。”
沈若語停下腳步,看向遠處依舊隱約傳來的口號聲。風里夾雜著紗廠女工們沙啞的呼喊,像一根根堅韌的線,縫綴著這個動蕩的時代。她握緊相機,搖了搖頭:“不能停。”
她想起剛才在帆布下的恐懼,也想起那些女工奔跑的背影,想起老王蓋帆布時的鎮定。這些畫面,這些人,都該被記住。哪怕再危險,她手里的相機,也得繼續“咔噠”下去。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了。沈若語把相機藏進床板下的暗格,又取出今天拍下的膠片,用黑布層層裹好。她看著鏡子里自己蒼白的臉,額角還有塊被麻繩蹭出的紅印,可眼神卻異常亮。
她知道,往后的路會更危險。巡捕房已經注意到有人在記錄這些,說不定正在四處搜查相機和膠片。但她更清楚,越是危險,這些影像就越珍貴。
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落在暗格的位置,仿佛在無聲地注視著那臺相機。沈若語輕輕撫摸著窗沿,心里默念:明天,還要去拍碼頭的搬運工。他們說,要把倉庫里的日貨都燒了。
夜色漸深,上海的街巷漸漸沉寂,可沈若語的心里,那臺相機的“咔噠”聲,卻愈發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