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楊樹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光禿禿的枝椏在天上畫著歪歪扭扭的線。林舟把蘇曉畫的那張“我的同桌”從書包里掏出來，折痕處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畫上的繞繞糖依舊亮晶晶的。他剛把畫塞回課本，走廊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顆彈珠在地上亂滾。

“哥！”林睿背著書包沖進來，書包上的蜘蛛俠貼紙還沾著點灰塵。他只比林舟小五個月，個頭卻矮了半頭，留著利落的短發(fā)，眼睛圓圓的，像兩顆浸了水的黑葡萄。作為同年級（3）班的學生，他熟門熟路地拐進（2）班，目光在教室里掃了一圈，突然定在后排——那里坐著個扎高馬尾的女生，正低頭用紅色鋼筆練字，陽光照在她發(fā)梢上，像鍍了層金。

是（2）班的陳雪。她總穿件白色連衣裙，課本上總貼著風干的花瓣，是林睿在走廊里撞見好幾次的“好看姐姐”。

“你咋又來了？”林舟無奈地抬頭，手里的鉛筆在草稿紙上劃出道歪線。林睿卻沒理他，徑直跑到陳雪座位旁，從口袋里掏出片銀杏葉，葉子被壓得平平整整，邊緣還畫著圈波浪線：“這是我在操場撿的，黃得像蝴蝶。”

陳雪被嚇了一跳，手里的鋼筆在紙上劃出個墨點，像只小黑蟲。她紅著臉說了聲“謝謝”，把葉子夾進語文書里。林睿的眼睛亮得像星星，站在旁邊不肯走，直到上課鈴響才被林舟推出去，臨走前還回頭沖陳雪揮了揮手。

從那以后，林睿總找借口往（2）班跑。有時說“老師讓借塊橡皮”，有時說“我媽讓問作業(yè)”，每次都繞到陳雪座位旁，要么分享新買的貼紙，要么念自己寫的歪詩：“天上的云，像棉花糖，不如陳雪的辮子長。”惹得周圍女生直笑，他卻一點不害臊，反而笑得更歡。

“你表弟真有意思。”后桌的王萌萌湊過來說，她正用尺子量著陳雪的馬尾，“他昨天說要給陳雪摘月亮，結(jié)果被教導主任抓去掃花壇了。”

林舟笑了笑，低頭繼續(xù)做題。他周圍漸漸熱鬧起來：左邊的李婷總問他數(shù)學題，草稿紙上畫滿輔助線，像張蜘蛛網(wǎng)；右邊的張雅琪會帶自制的書簽，用干花壓成的，上面寫著“加油”；蘇曉依舊是他的同桌，兩人討論題目時會共用一塊橡皮，她的橡皮是草莓形狀的，總被林舟蹭得缺個角。

日子像塊慢慢融化的繞繞糖，甜絲絲地往前淌。直到周五的最后一課，這甜味突然被摻進了點澀。

最后一課是自習，窗外的陽光懶洋洋的，粉筆灰在光里慢慢飄。大部分同學寫完作業(yè)就收拾書包走了，教室里漸漸空下來，只剩下林舟、蘇曉和幾個磨蹭的同學。林舟剛把最后一道題算完，正把練習冊放進書包，拉鏈“咔嗒”一聲合上。

剛走出教室，身后突然沖過來一個人，猛地把林舟往前一推。他沒站穩(wěn)，“噗通”摔在樓梯口，膝蓋磕在水泥地上，疼得鉆心。還沒等爬起來，那人已經(jīng)撲上來，騎在他背上，拳頭像雨點似的砸下來，嘴里罵著：“讓你裝好學生！讓你總被老師夸！”

是同班的李浩。他總坐在最后一排，作業(yè)從來沒交過，上次期中考試抄林舟的答案被老師發(fā)現(xiàn)，還被請了家長。林舟的額頭磕在臺階上，火辣辣地疼，有溫熱的液體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他想掙扎，卻被死死按住，后背的書包硌得生疼，像壓著塊大石頭。

周圍空蕩蕩的，趙龍今天提前走了，蘇曉還在教室里收拾東西。林舟只能死死咬著牙，聽著李浩的罵聲和拳頭砸在背上的悶響，額頭的血順著臉頰往下流，滴在干凈的校服上，像朵難看的小紅花。

“住手！”一個嚴厲的聲音突然響起。

是（3）班的王老師，她抱著作業(yè)本路過，眼鏡片后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李浩嚇得一哆嗦，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從林舟身上跳起來，連書包都忘了拿，順著樓梯就往下沖，皮鞋底在臺階上磕出“噔噔噔”的響，轉(zhuǎn)眼就沒了影。

王老師趕緊跑過來扶林舟，她的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聲音一下子軟了：“這是咋了？快，我?guī)闳メt(yī)務室。”

林舟搖搖頭，咬著牙站起來，膝蓋一彎一彎的，像棵被風吹歪的小草。“我沒事，老師。”他的聲音有點抖，卻倔強地不想讓人看見眼淚。

蘇曉這時才從教室跑出來，看見林舟臉上的血，嚇得捂住嘴，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我去叫張老師……”

“不用。”林舟從口袋里摸出塊皺巴巴的紙巾，往額頭上按，血很快把紙巾浸透了，“我回家處理就行。”他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拉鏈被摔得有點歪，里面的練習冊露出個角，上面還有蘇曉畫的小太陽。

回家的路上，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額頭的傷口被風吹得生疼，膝蓋也火辣辣的，林舟卻沒哭。他只是有點委屈，不明白李浩為什么要打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還手，像個被戳破的氣球，蔫蔫地沒了力氣。

走到胡同口，正好撞見林睿。他手里拿著串糖葫蘆，正蹲在墻根下給陳雪畫小像，畫上的女孩扎著高馬尾，旁邊還畫了顆愛心。看見林舟的樣子，他手里的糖葫蘆“啪嗒”掉在地上，山楂滾了一地。

“哥！你咋了？”林睿沖過來，手忙腳亂地想碰林舟的額頭，又怕弄疼他，“是不是李浩干的？我早看他不順眼了，上次他還搶低年級的彈珠！”

林舟搖搖頭，把他拉起來：“沒事，摔了一跤。”

但林睿還是鬧著要去找李浩算賬，被林舟硬拽回了家。林母看著兒子額頭上的傷，眼圈一下子紅了，連夜找了碘伏和紗布，手一抖，碘伏灑在林舟的校服上，暈開片褐色的印子，像朵難看的花。

“明天找他家長去！”林母的聲音氣得發(fā)抖，林父也沉著臉，手里的煙卷燒到了盡頭。

第二天一早，林母還是帶著林舟去了李浩家。開門的是李浩的奶奶，耳朵有點背，聽了半天才明白，拍著大腿罵李浩“混小子”，卻始終沒讓他出來道歉。“孩子皮，打打鬧鬧難免的。”她往林舟手里塞了把糖果，“別往心里去，啊？”

林舟捏著那把糖，糖紙在手心硌出印子。他突然不想追究了，就像被風吹走的蒲公英，抓不住，也沒必要抓。

回家的路上，林母買了塊繞繞糖塞給他。糖塊在嘴里慢慢融化，甜絲絲的，卻沒平時那么甜了。林舟摸了摸額頭上的紗布，紗布底下有點癢，像有什么東西在悄悄發(fā)芽。

胡同口的白楊樹又落了片葉子，打著旋兒飄下來。林舟抬頭看，天上的云像棉花糖，軟乎乎的。他突然想起王老師扶他起來時的眼神，想起蘇曉紅著的眼眶，想起林睿掉在地上的糖葫蘆，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

“媽，下周我想早點去學校。”他突然說。

“咋了？”

“想跟蘇曉一起早讀。”林舟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楚。

林母愣了一下，笑了：“好啊。”

陽光穿過樹枝，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林舟往前走了幾步，腳步比昨天穩(wěn)了些。他想，周一見到蘇曉，要把那塊缺角的草莓橡皮還給她；見到陳雪，要替林睿說聲“謝謝”；見到李浩，就當沒看見吧，反正路還長著呢。

風里飄來點桂花香，林舟吸了吸鼻子，覺得空氣里好像又有了繞繞糖的甜味，暖暖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