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繞繞糖的甜味
- 掌心的海,溺死了光
- 執(zhí)墨創(chuàng)世
- 3735字
- 2025-07-12 15:47:39
開學那天的風帶著點涼,吹得操場邊的白楊樹葉子沙沙響,像有誰在樹梢上輕輕搖著串看不見的鈴鐺。林舟背著洗得發(fā)白的書包站在教學樓前,書包帶子被母親縫補過好幾回,針腳密密匝匝的,蹭在肩膀上有點癢。校服領(lǐng)口被母親用烙鐵熨得筆挺,漿過的布料硬邦邦地抵著下巴,他忍不住用手指卷著衣角,卷了又展,展了又卷,直到布料起了層細毛。
教學樓的墻是淺灰色的,墻根處長著幾叢狗尾草,草穗子在風里搖搖晃晃。新教室在二樓最東頭,門是淺藍色的,邊緣掉了塊漆,露出底下的木頭顏色,像塊沒擦干凈的補丁。門牌上寫著“三年級(2)班”,字是燙金的,被陽光照得發(fā)亮,晃得林舟眼睛有點花。他數(shù)著樓梯臺階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格外重,水泥臺階被磨得發(fā)亮,映出他模糊的影子,像個縮在地上的小老頭。
走廊里飄著粉筆灰的味道,混著隔壁班窗臺上月季花的香。林舟站在教室門口往里看,三十多張課桌椅擺得整整齊齊,桌面是深棕色的,有些地方被刻出歪歪扭扭的小圖案,像誰偷偷畫的小螞蟻。靠窗的位置有束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地上投下長方形的光斑,里面浮動著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像群跳著舞的金蟲子。
“進來吧,別站在門口啦。”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林舟猛地回頭,撞進一雙笑瞇瞇的眼睛里——班主任姓張,戴著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鼻梁上有點淺淺的曬斑。她手里拿著本厚厚的點名冊,封面是紅色的,邊角被磨得發(fā)毛。“我叫張敏,以后就是你們的班主任啦。”她說話時總愛笑,聲音像浸了溫水的棉花,軟乎乎的。
點名冊被翻開時,發(fā)出“嘩啦”一聲輕響。“王浩宇?”“到!”“李雨桐?”“到!”……名字一個個被念出來,林舟的心像揣了只小兔子,在胸口里蹦來蹦去。手心開始冒汗,他悄悄在褲子上蹭了蹭,布料被浸得發(fā)潮,留下淡淡的印子。
“林舟?”
“到!”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劃出“吱呀”一聲,像根被拉緊的琴弦突然崩斷。前排的同學紛紛回頭看,有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林舟的臉一下子紅了,耳朵燙得像被太陽曬過的鐵皮。
張老師指了指靠窗的位置:“你坐那里,同桌是蘇曉。”
林舟低著頭走過去,皮鞋底在地上蹭出慢吞吞的聲響。靠窗的座位確實好,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帶著點白楊樹的清香,拂在臉上涼絲絲的。他的同桌正低頭用橡皮蹭著練習本,烏黑的頭發(fā)扎成兩個小辮子,發(fā)梢用粉色皮筋綁著,像兩只停在肩頭的粉蝴蝶。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得有點濕,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鼻尖上沾著點鉛筆灰,像只剛偷吃完墨汁的小松鼠。
“你好,我叫蘇曉。”她聽見動靜抬起頭,眼睛又大又亮,像盛著兩汪清水。她的聲音細細的,像春日里剛?cè)诨男∠f過來一塊橡皮,“你的橡皮好像掉了。”
林舟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塊缺角的橡皮滾到了她的椅子底下,邊緣沾著點灰。他紅著臉撿起來,手心的汗把橡皮捏得更軟,淡綠色的橡皮表面被浸出一塊深色的印子。“謝、謝謝。”他含糊地說了句,趕緊坐下翻開課本,心臟還在砰砰直跳,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蘇曉的辮子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晃得他不敢再抬頭。
前幾天兩人幾乎沒說話。林舟忙著適應(yīng)新課堂,老師講的內(nèi)容像串珍珠,他得趕緊用腦子串起來,生怕掉了一顆。蘇曉總在低頭寫作業(yè),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輕輕的,“沙沙沙”,像春蠶在啃桑葉。偶爾張老師讓同桌互相檢查練習冊,蘇曉才會把本子往他這邊推推,手指點著其中一道題:“這道題的單位,是寫‘厘米’還是‘米’?”她的指甲修剪得圓圓的,指甲縫里還沾著點藍墨水,像藏著顆小小的藍寶石。
林舟湊過去看,她的字跡娟秀,每個數(shù)字都寫得方方正正,像列隊的小士兵,不像自己的字,總歪歪扭扭地跑出格子,像群調(diào)皮的野孩子。“應(yīng)該是厘米,”他指著題目里的“鉛筆”,聲音有點小,“鉛筆沒那么長。”蘇曉“哦”了一聲,低頭改答案,辮子梢輕輕掃過他的胳膊,有點癢,像被小螞蟻爬過。
熟悉起來是因為一道數(shù)學題。那天的家庭作業(yè)里有道附加題,畫著三個疊在一起的正方體,問一共有多少個面露在外面。林舟對著題目琢磨了半天才算出答案,把草稿紙都畫滿了小方塊。第二天收作業(yè)時,他瞥見蘇曉的本子上是另一個結(jié)果,比自己的少了兩個。
“你這個好像不對,”他忍不住開口,聲音比平時大了點,周圍的同學都看了過來。他趕緊低下頭,拿過自己的練習冊,指著草稿紙上的圖,“這里,最底下的正方體,左右兩邊都有面露出來,你可能漏算了。”
蘇曉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她湊過來聽,發(fā)間飄來點肥皂的清香,像雨后的槐樹葉。等他講完,她突然笑了,眼睛彎成和張老師一樣的月牙:“原來如此!我爸昨天教我時,我走神看窗外的鴿子了,它們總在屋頂上散步,一扭一扭的,像在跳廣場舞。”
林舟也跟著笑起來,心里的緊張像被風吹散的煙,一下子沒了影。
從那以后,兩人說話漸漸多了。課間蘇曉會問他有沒有帶跳繩,她的跳繩是粉色的,手柄上纏著亮晶晶的膠帶,是生日時姑姑送的。“你的繩子能跳雙搖嗎?”她仰著頭問,辮子上的粉色皮筋晃來晃去。林舟搖搖頭,他的繩子是母親用舊毛線編的,總是纏在一起,跳不了幾下就打結(jié)。
放學時林舟會等她收拾書包。蘇曉的書包是卡通圖案的,上面印著只米老鼠,拉鏈有點卡,每次拉都要費半天勁。“我?guī)湍惆伞!绷种凵斐鍪郑种改笞±滎^輕輕一拉,“咔嗒”一聲就合上了。蘇曉笑著說“謝謝”,眼睛彎成了小月牙。兩人并肩走出校門,影子在地上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短,像兩個追著玩的小木偶。
蘇曉的家在胡同另一頭,路過小賣部時,她總停下來看玻璃柜里的繞繞糖。小賣部的老板是個胖阿姨,總戴著頂藍布帽,帽檐上繡著朵小菊花。玻璃柜擦得锃亮,里面碼著各種零食:辣條、干脆面、泡泡糖,還有一排排的繞繞糖。
那糖是透明的,裹在透明塑料袋里,兩根小木棍穿著,像塊被拉長的玻璃。誰遞過去一毛錢,胖阿姨就拿出糖,用手拽著木棍繞幾圈,糖塊在她手里越變越白,最后變成一團蓬松的棉花,塞給孩子時,還不忘叮囑“慢點吃,別粘住牙”。
“我媽不讓我多吃,說會蛀牙,”蘇曉指著柜里最大的那塊繞繞糖,眼睛亮晶晶的,那是五毛錢的,能繞出滿滿一大團,像朵大大的棉花云,“但我攢了三天的零花錢,今天能買兩毛的。”她從口袋里摸出兩枚硬幣,是嶄新的一毛硬幣,在手心磕出“叮叮”的輕響,像只得意的小麻雀在唱歌。
林舟看著她舉著繞繞糖回來,兩根木棍在她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糖塊被繞得像朵棉花。陽光照在糖上,透出淡淡的金黃色,甜絲絲的氣息撲到他臉上,像剛打開的蜂蜜罐。“給你嘗點?”蘇曉把糖遞過來,眼睛里閃著期待的光,“就一點點,不粘牙。”
他猶豫了一下,小心地咬了小口。甜味在舌尖炸開,像含了顆融化的太陽,順著喉嚨一直甜到心里。他趕緊點點頭,說“好吃”,蘇曉笑得更開心了,辮子上的粉色皮筋在陽光下跳來跳去。
后來他們總在放學后買繞繞糖。有時林舟帶一毛,蘇曉帶兩毛,就合買一塊三毛的,你繞幾圈,我繞幾圈,看著糖塊從透明變成奶白。林舟總學不會蘇曉的手法,她繞糖時手腕輕輕一轉(zhuǎn),糖塊就像聽話的小狗,乖乖地纏在木棍上;他一使勁,糖塊“啪”地斷成兩截,惹得蘇曉直笑:“你輕點呀,它怕疼呢。”
有次蘇曉的糖掉在了地上,沾了層灰。她“呀”了一聲,眼圈一下子紅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像要掉下來的珍珠。林舟趕緊把自己的遞過去:“我不愛吃甜的,給你。”其實他心里有點舍不得,那糖是他用攢了兩天的零花錢買的,但看她接過糖時破涕為笑的樣子,眼角還掛著淚珠,像沾著露水的花朵,手心的汗好像都甜了些。
張老師偶爾會在課堂上表揚他們:“林舟和蘇曉的作業(yè),總是對得最齊的。”全班同學的目光都投過來,林舟的臉有點燙,偷偷看蘇曉,她正低頭抿著嘴笑,嘴角的梨渦淺淺的,辮子上的粉色皮筋在陽光下閃了閃,像顆小小的繞繞糖。
課間操時,他們排在相鄰的位置。廣播里的音樂有點跑調(diào),“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節(jié)奏慢悠悠的。林舟的動作總是跟不上,胳膊伸得像根僵硬的木棍,蘇曉就偷偷在旁邊給他打手勢,手指彎一下是“向左轉(zhuǎn)”,伸直了是“舉高”。有次被體育老師看見,笑著說:“蘇曉是林舟的小老師呀。”蘇曉的臉一下子紅了,像熟透的蘋果。
美術(shù)課上,老師讓畫“我的同桌”。林舟拿著蠟筆,盯著蘇曉的辮子看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涂粉色,生怕涂出了線。蘇曉畫他時,把他的頭發(fā)畫得黑黑的,眼睛圓圓的,還在旁邊畫了顆繞繞糖,糖上纏著兩根小木棍。“給你。”她把畫遞過來,紙上還沾著點蠟筆屑,像撒了把彩色的星星。林舟把畫折成小方塊,放進書包最里層,生怕被揉壞了。
天氣漸漸涼了,白楊樹的葉子開始泛黃,一片片落下來,像蝴蝶在飛。放學的鈴聲響起來時,夕陽把教室的窗戶染成了橘紅色,玻璃上的水汽被映得暖暖的。蘇曉已經(jīng)收拾好書包,正拿著繞繞糖在手里轉(zhuǎn),糖塊的甜味混著她發(fā)間的皂角香,飄在風里。林舟背起書包,看了眼她練習冊上的紅勾,整整齊齊的,像列隊的小旗子。
他突然覺得,開學好像也沒那么糟。至少每天能和蘇曉一起討論題目,能分享一塊甜甜的繞繞糖,能在夕陽下一起走出校門,看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長。風從窗戶吹進來,帶著點桂花的香,林舟的心里像揣了塊融化的繞繞糖,甜絲絲的,暖暖的。
蘇曉沖他揮揮手:“明天見!”
“明天見。”林舟也揮揮手,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辮子上的粉色皮筋在暮色里閃了閃,像顆不會熄滅的小星星。他轉(zhuǎn)身往家走,書包里的畫片硌著后背,像塊甜甜的記憶,藏在心里最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