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的熔爐

像麗貝卡·德內面臨的這種困境有時被稱為“骯臟的手”。這個不同尋常的名字來源于法國哲學家讓-保羅·薩特（Jean-Paul Sartre）的一部戲劇的標題。故事發生在戰爭年代，主要人物包括某組織的一位資深領導者和一名滿懷熱情的年輕成員。在劇情發展的關鍵時刻，年輕成員指責領導者向反動政治勢力妥協，背叛了組織的理想。

面對這個嚴厲的指控，領導者回應如下：

年輕人，你太過堅持你的純真！你多么害怕弄臟你的手！好，保持純真！那能有什么好處？你為什么要加入我們的隊伍？純真是瑜伽修行者或僧侶才會追求的東西……諸事不做，保持靜止，手臂垂于身側，小心謹慎。而我的手卻很臟，一直臟到胳膊肘。我的雙手都曾深陷在污穢和鮮血中。你在期望什么？你以為你能純真地領導組織嗎？[1]

你以為你能純真地領導組織嗎？這個問題振聾發聵、引人深省，我將在本書中多次進行討論。但就戲劇中的情況而言，這個問題的含義既簡單明確又令人惶恐不安。那位領導者的意思是，能掌控他人生活和生計的上位者必須弄臟自己的雙手，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他們的手臟了不是因為卷起袖子努力干活，而是因為失去了道德上的純真。

對麗貝卡·德內和其他管理者來說，問題在于：你以為你能純真地管理別人嗎？那位領導者提出的問題也揭示了他的答案。他相信，只有天真的人才以為領導者可以避免骯臟的手。但真的如此嗎？骯臟的手真的是那些在生活中擁有真正權力和責任的成功人士不可避免的嗎？那位領導者是戰爭年代的政治領袖，他與企業管理者有何相似之處？

讓我們看看切斯特·巴納德（Chester Barnard）的觀點。盡管鮮有人知，但巴納德的確是20世紀極有見地的企業領袖觀察家之一。他將敏銳透徹的思維與多年實際管理經驗結合起來，撰寫了管理學領域的經典之作——《經理人員的職能》（The Functions of the Executive）。該書于1938年首次出版，至今已有40多個版本面世。

多年來，巴納德過著不同尋常的雙重生活。在電話公司還是一流的高科技公司時，在工作時間里他是新澤西州貝爾系統電話公司的總裁。到了晚上和周末，他則筆耕不輟，辛勤撰寫關于管理與組織的扛鼎之作。

巴納德詳細討論了管理者的職責。他一度發表了一個與那位領導者一樣不同凡響、令人不安的言論。巴納德告誡說：“在我看來，掙扎于爭取人員通力協作必然會泯滅一些人的道德，正如戰爭必然會損毀一些人的身體。”[2]

這句非比尋常的話恰如其分地體現了巴納德的務實風格與堅定信念。至少在他眼里，管理絕非許多管理書籍中所描述的那樣是愉快的冒險，而是一種絞盡腦汁爭取讓人通力合作的“斗爭”。巴納德堅信自己那引人煩憂的結論毋庸置疑，并稱其為“不可避免的”。

巴納德的看法與薩特通過那位領導者表達的觀點存在著驚人的相似。兩人都認為，擔任領導職務會給個人帶來艱難的挑戰，而這些挑戰可能會毀掉自己，成就他人。對巴納德而言，領導地位伴隨著道德泯滅的風險。在薩特看來，領導地位會導致出現“骯臟的手”。二者都堅信，領導地位本質上就是人格的熔爐。

兩個如此不同的人——一位美國企業高管和一位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是如何共同得出這個結論的？一方面是因為，二人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共同的追求中：盡心盡力去了解那些能掌控他人生活卻也時不時因責任而掙扎的上位者，去探尋他們所做的決策背后的故事。

另一方面則可以通過探尋麗貝卡·德內所遭遇的困境的根源來理解。權力越大，責任越大。有時這些責任相互抵觸，有時則與管理者的個人價值觀發生沖突。所有這些責任，無論是有關個人的還是有關職業的，都有很強的道德要求，但管理者通常無法滿足每一項要求。這些并不是我們小時候學的對與錯的倫理問題，而是對與對的沖突。

巴納德和薩特都不認為解決對與對的沖突只是純粹的智力問題。他們明白，在對與對之間的抉擇也讓自己面臨風險。在這種情形中，管理者選擇完成一件正確的事情時，也就意味著另一件同樣正確的事沒有做到。他們會覺得自己讓別人失望了，也沒有達到自己的標準。他們似乎真的失去了純真，手也骯臟了，甚至巴納德告誡的那種道德悲劇似乎也近在咫尺。

說對與對的較量是關于生活的問題，而不僅僅是管理的問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其結果不可改變。一旦麗貝卡·德內做出決定并付諸實踐，她就沒有回頭路了。她已經在個人經歷和職業生涯中寫下了一筆。她的選擇將被記錄下來，不是記錄在允許無限制修改的文字處理器上，而是記錄在永不磨滅的人生印跡里。

對與對的問題麻煩、復雜且嚴重。它們也非常重要，不容忽視。從事管理工作的正派人士有時必須做出非常艱難的選擇。問題在于，成為一個優秀的管理者，同時也關愛他人、有責任感，這意味著什么。巴納德和薩特都指出了這一點。無數關愛他人的管理者也都明白這一點，他們掙扎著、努力著，試圖以負責務實的方式平衡自己身上相互沖突的責任與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