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魯濱遜漂流記(2)
- 魯濱遜漂流記(2023版)
- (英)丹尼爾·笛福
- 4963字
- 2024-01-31 18:31:24
我們的船固然是不錯,可負(fù)載過重,深深吃進(jìn)水里,所以水手們不時大聲嚷叫說,它要“沒”了。由于不懂得“沒”是什么意思,我算小沾了點(diǎn)便宜,后來我才搞明白這話的意思。且說風(fēng)暴越刮越兇,最后到了這少見的一幕:我看見船長、大副、水手長和一些稍懂事理的人,都做起了禱告,覺得這船隨時就要沒入深淵了。到了午夜,盡管已是災(zāi)禍四起了,可有個想下去瞧瞧的家伙又大聲喊道,我們漏水了;另一個又說,船底的水已經(jīng)有四英尺深了。于是大家都被喊去抽水泵。一聽這話,我的心涼了半截,剛剛還坐在床上,這時卻一個后仰翻進(jìn)了船艙。可人們把我弄起來,對我說,我以前不能做什么事,現(xiàn)在倒可以和別人一樣去抽水泵了。聽到這話,我打起精神向水泵走去,一心一意地抽起水來。正在我們抽水的當(dāng)口,船長看見幾只小煤船,被風(fēng)暴打得倚里歪斜,不由自主地滑向汪洋,此時正靠近我們,于是他命令鳴槍,作為海難的信號。我對此一竅不通,所以大感驚慌,還以為船破了呢,或又有什么可怕的事發(fā)生了。總之,我這驚吃得不小,竟暈倒在地。在這人人自危的當(dāng)口,自然沒有人會想到我、看我出什么事了。倒是有人跨到了水泵跟前,一腳把我踢開,隨我那么躺著去:他以為我早死了。過了好一陣子,我才醒過魂兒來。
我們接著抽水,但船底的水卻只漲不減,事情明擺著,這船要沉了。雖然風(fēng)暴開始稍稍減弱,可也別指望這船能把我們拖進(jìn)港口,于是船長繼續(xù)鳴槍求救。漂在我們跟前的一艘輕船這時冒險放下一只小艇,前來搭救我們。它冒了好大險才靠近了我們,可我們卻無法上去,它也無法攏近我們船側(cè),這些人只好狠命搖槳,拼著自己的性命來救我們的命。最后,大伙終于從船尾把一根帶浮筒的繩子拋向他們,然后放長,他們費(fèi)盡力氣,冒了好大險才抓住了它,我們把他們拖到船尾下面,便一齊上了他們的小艇。上去之后,不論是他們還是我們,都覺得無望追上他們的大船,所以只好由它漂去,只是想法讓它靠岸就行了。我們的船長對他們許諾說,要是小艇被海岸撞碎,他一定賠償他們的船主。就這樣,我們的船半搖半漂著,斜滑向正北海岸,幾乎是到了溫特頓岬角。
棄船之后不到一刻鐘,我們就眼看著它沉了下去,這時我才第一次明白海上所說的“沒”是怎么一回事。說實話,當(dāng)水手們告訴我它在沉的時候,我真是無心去看,因為從我邁進(jìn)……該說被人架進(jìn)才好……這只小艇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好像就死了,這一半是驚嚇,一半是念及此后生死未卜,不免心里發(fā)虛。
雖然我們處境險惡,可人們還是拼命搖槳,好使它靠岸。每當(dāng)小艇浮上浪尖,我們就可以看見海岸,一大群人正在沿岸奔跑,好等我們靠近時過來幫我們,但靠岸又談何容易。一直過了溫特頓燈塔,到了海岸向西凹進(jìn)克羅默,烈風(fēng)因陸地的阻擋而勢頭稍減時,我們才上得岸來:雖然又費(fèi)些力氣,但大家總算安全登岸了。此后,我們步行去了雅茅斯,那里的人對我們這些落難者大加體恤,鎮(zhèn)上的官員派給我們好房子住,一些有頭有臉的商人和船主贈給我們足夠的盤纏,隨便我們?nèi)惗剡€是回赫爾。
當(dāng)時我要是還省事理的話,就該回赫爾、回老家去,這樣我會很幸福的。我父親,也會像我主基督寓言里的那個慈父化身一樣,為我宰殺一頭肥牛[3];因為他聽說了我搭乘逃走的那只船,已在雅茅斯錨地被毀,但得到我沒給淹死的準(zhǔn)信兒,卻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但命運(yùn)卻不依不饒地跟我犯難,這真讓人沒辦法。有好幾次,我的理性和那顆還算冷靜的大腦,都大聲叫我回家去,可我無力這么做。冥冥之中,也真是有天數(shù),我不知該怎么叫它,也不想深究,只知道它要是想把人送進(jìn)毀滅之手,就是絕路擺在眼前,我們也會眼睜睜地一頭撞過去。我這次可算倒了大霉,撞在了它手上,那就甭想逃脫,它趕著我一頭走到黑,全不顧我那理性的冷靜告誡,以及我在這初次嘗試中得到的兩次明顯的教訓(xùn)。
我的伙伴、也就是那位船主的公子,上次曾幫我橫下心來,這次卻縮得比我還快。我們在雅茅斯住了兩三天之后,他才第一次得機(jī)會跟我說話,因為我們分住在鎮(zhèn)上不同的地方。他一見我,好像聲調(diào)也變了,一臉沮喪,還不住地?fù)u頭。他先向我問過安,然后把我介紹給他父親,說我這次出航,只是想試試身手,也好以后出遠(yuǎn)海。他父親拿出嚴(yán)肅和關(guān)懷的口氣對我說:“小伙子,你可不該再出海了,事情這不明擺著,你當(dāng)不了水手,這你該看得出來。”“可是先生,”我說道,“那您以后還出不出海?”“那是另一碼事,”他說,“這是我的天職,也算我的義務(wù)。可既然你想拿這次航行嘗試一下,那你該看到了,如果你要一味堅持的話,老天會給你什么果子吃;也許我們這場倒霉事兒全怪你,你就是他施船里的約拿[4]。”他又接著說道,“你小子是誰?你干嗎要出海?”既然他問到這兒,我就把自己的一些事告訴給他,不料我剛一講完,他突然起了邪火,“瞧我都干了什么!”他說,“怎么能叫這個倒霉蛋上我的船?就是給我1000鎊,我也不會再跟你同上一條船了。”叫我說,他這通火實在發(fā)得沒有道理,不過是自己受了損失,一時想不開,心火邪發(fā)罷了。然而火發(fā)過之后,他又認(rèn)真地跟我談話,力勸我回到父親膝下去,別自找死路;他說我該看出來了,上帝明明是跟我作對的。“想想吧小伙子,你要是不回家,那不論你走到哪兒,你只會碰上災(zāi)難和失望,直到你父親對你的預(yù)言完全應(yīng)驗。”
稍后我們就分手了,對他的話我一言沒發(fā),以后我也再沒見到他,他又上了什么道兒,我一無所知。至于我,靠著兜里的幾文錢,經(jīng)陸路去了倫敦;這一路直到倫敦,我心里翻江倒海,不知該走哪條生活道路,是回家呢,還是去海上。
一想到回家,羞恥感就冒出來,反對我心里的那些最好的念頭。我立刻想到,街坊四鄰們會狠狠地嘲笑我,我不僅無顏見父母,也羞見所有的人。打那兒以后我常常想,人,特別是年輕人,都有這種悖謬的脾氣,在有些事上總是不服理性的指導(dǎo),比如說不恥于造孽,卻羞于悔過,不齒于做那些在他人眼里正該是愚蠢的事,卻羞于浪子回頭,而只有回頭,別人才會拿你當(dāng)個聰明人呢。
我就這樣進(jìn)退失據(jù)著,又耽擱些日子,不知該走哪步好,也不知該走什么樣的生活道路。說到回家,我仍是不心甘情愿。況且過了一陣子之后,我遭難的記憶也逐漸淡去了。它一下去,我那本來就不大的回家念頭,也就隨之消失,最后我完全把回家的想法拋在腦后,又去尋思出海的事了。
我當(dāng)初受了邪惡的影響,離開父親的家,后來又因此起了發(fā)財?shù)目衲睢_@影響,使我當(dāng)初鬼迷心竅,聽不進(jìn)忠言,對父親的乞求甚至嚴(yán)命充耳不聞。不管這邪惡的影響打哪兒來,反正它今天又來附體,在我的眼前擺下了一樁最不幸的事業(yè)。于是我登上了一艘開往非洲海岸的船只,或者像我們水手俗話所說的,坐船去了幾內(nèi)亞。
在所有這些冒險中,我在船上都不是水手,這是我的大不幸。做個水手,固然要比平常多賣點(diǎn)力氣,可我也能因此學(xué)到普通水手該掌握的技能,將來就是做不了船長,也足以做個大副或副官。但我一向背運(yùn),做事總是求乎其下,在此也不能例外。既然我的兜里錢有幾文,身上的衣服樣兒有幾分,我去搭船,就總是一副紳士派頭。所以在船上既不做事,也做不成事。
但在倫敦,我總算運(yùn)氣不壞,撞上了好人,對我這種游手好閑、少調(diào)失教的年輕人,這可謂事不多有。魔鬼總忘不了給他們早設(shè)陷阱,對我卻并非如此。一開始我就結(jié)識了一位船長,他去過幾內(nèi)亞海岸,由于在那里很是成功,所以他決定再去。對我的言談,他很是中意,因為那時我的談吐還算招人喜歡,他聽說我有心出去見見世面,就對我說如果我隨他去,就無須花一分錢。我可以和他做伴、一起吃飯,如果我想帶點(diǎn)東西前去貿(mào)易的話,我會從中得到好處的,也許可以小有收益。
我接受了這一提議,并和這位船長友情日深。他是個忠厚率直的人,我和他一道出海,隨身帶了點(diǎn)小小的投機(jī)品,虧得我這位船長朋友的忠厚無私,我頗賺了些錢。因為我?guī)サ募s值40鎊錢的小物件兒,就是這位船長指點(diǎn)我買的。這40鎊錢,是我寫信給一些親戚,靠了他們幫忙,我才湊齊的。而我相信,他們一定是讓我父親、起碼是我母親,為我這第一次投機(jī)提供的資金。
在我的冒險生涯中,成功的出海,可以說是只有這次,這得虧我那位船長朋友的誠實忠厚,在他的指點(diǎn)下,我還學(xué)了許多數(shù)學(xué)知識和航海的規(guī)矩,學(xué)會了怎樣記錄船的航程,怎樣觀測天氣。總之,懂了些一個海員該懂的東西。他樂得教我,我也樂得去學(xué),簡單說來一句話,這次航海,使我既成了海員,又成了商人——因為從這次冒險中,我?guī)Щ亓?.9盎司重的金沙,回來后我在倫敦將它出手,所得近達(dá)300英鎊,這難免更使我野心勃勃,也就由此斷送了我的一生。
然而,即便在這次出海中,我也有自己的不幸;特別是由于天氣酷熱,我害了一場劇烈的熱病,總是病病歪歪,因為我們主要是在海岸邊上做生意,范圍從南緯15度向北,有時甚至就在赤道線上。
我現(xiàn)在以幾內(nèi)亞商人自居了。可對我來說不幸的是,歸來后不久我的朋友就死了,我決定再走一遍這航程,于是踏上了同一條船,以前的大副現(xiàn)在已成了船長。然而這次卻是我所碰上的最不幸的航行。新賺來的錢,我?guī)Я瞬蛔?00英鎊,剩下的200英鎊,我存在了我那位朋友的遺孀家里,因為她待我很公平。然而在這次航程中,我卻陷入一連串的大不幸。首先,是當(dāng)我們的船在駛向加那利群島時,或者說在這群島和非洲海岸之間航行的時候,天剛剛透亮,就突然駛來一艘來自薩利[5]的土耳其海盜船,它把帆全部張起朝我們追來。我們也盡著船桁的漲幅,或者說盡著桅檣的載力,把帆扯得滿滿的,竭力想甩脫他們;可眼見著海盜船越行越近,不出幾小時,肯定會攆上我們的,我們只好準(zhǔn)備招架;我們的船有12門炮,海盜船則有18門。約在下午3點(diǎn)時分,它趕上了我們,本來它是要斜撞我們船尾的,但亂中出錯,卻一頭撞向了后舷,于是我們把8門炮瞄向這一側(cè),沖它一通猛轟,將它打退了。它一邊撤退,一邊還火,船上的近200號人也沖我們槍彈齊發(fā)。可我們無人受傷,因為大家都掩蔽得很好。他們在準(zhǔn)備著卷土重來,我們也做好了抵抗的準(zhǔn)備。但第二次,它卻向我們另一側(cè)的后舷平攏過來,有60個人上了我們的甲板,一上來就沖我們的索具和甲板一通猛剁。我們用短槍、刺刀和火藥箱子等物件向他們反撲,兩度把他們逐下甲板。可是,這個悲慘的故事,我們不必細(xì)說了,總之到了后來,我們的船再也無力抵抗,我們?nèi)齻€人被殺,八個人受傷,于是被迫投降,我們?nèi)闪朔敚唤俪值剿_利,這是屬于摩爾人[6]的一個港口。
我在這里的遭遇,并不像我當(dāng)初擔(dān)心的那樣可怕。別人被送進(jìn)他們國家的皇宮里,我則作為海盜船長的個人戰(zhàn)利品,留下來做他的奴隸。因為我年輕機(jī)靈,正好做小仆用。我從一個商人,一步跌成可憐的奴隸,實在是不承權(quán)輿,難免要?dú)饩谏駟省O氲礁赣H當(dāng)初的那番預(yù)言,說我此去要命途多舛,吁告無門,我覺得現(xiàn)在已全部應(yīng)驗,眼下的處境,照我看是糟得無以復(fù)加了,老天的手現(xiàn)在已懲罰了我,我是無可救藥地完蛋了。誰知我遭的苦厄,這不過只是開頭,往后的事,且等后面再說吧。
我的新主子把我?guī)Щ丶依铮覞M指望他再出海時會把我?guī)希蚁嘈潘t早會遭報應(yīng),被哪艘西班牙或葡萄牙的軍艦捕獲,這樣我就可以獲得自由了。但我的期望很快就破滅了,因為他每次出海,都把我留在岸上照看他的小花園,在他家里做些奴仆的雜役,而當(dāng)他從海上巡劫歸來,又派我睡在他的船艙里照看他的船。
我在這兒不想別的,只想逃跑。想著該怎么逃成,但想來想去,卻看不出丁點(diǎn)的希望:事事都讓這逃跑的想法顯得荒唐。因為沒有人可以引為同道,無處跟人商量。除了我自己,再也沒有別的奴隸了,也沒有英國人,沒有愛爾蘭人,或蘇格蘭人。于是有兩年之久,我只是在逃跑的空想中自尋安慰,而真說起逃跑來,卻不見一點(diǎn)好兆頭。
大約在兩年之后,情況奇怪地有了變化,這使我又起了爭取自由的舊念。我的主子和以往相比,這時有更多的時間待在家里,沒去張羅他的船。我聽人說,這是因為他缺少錢了。要是天氣晴好,他總是每周兩次、有時還更多,駕上他船上的舢板去錨地釣魚去,而每次去,總要叫我和一個名叫馬萊斯科的小仆為他搖槳,我們頗得他的歡心,我在捕魚時也顯得手腳麻利。因此,我和一個與他沾親帶故的摩爾人,再加上那個他們叫作馬萊斯科的小仆,時而被派出去給他弄點(diǎn)魚吃。
有一天早晨我們出去捕魚,雖然風(fēng)平浪靜,霧卻很濃,所以從海岸出發(fā)不過半海里,我們就看不見岸邊了。不知道這是朝哪走,也不知該朝哪走,只是搖啊搖,苦搖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我們才發(fā)現(xiàn)不但沒有向岸邊靠攏,反而正劃向海里,而且離海岸起碼有兩海里了。那天早晨風(fēng)有點(diǎn)變惡,我們更是饑腸轆轆,可我們總算萬幸,雖然免不了一場辛苦和危險。